58 金子
周遭水花迸濺,鐘攸覆上時禦的手,澀聲:“無事、無事。”
時禦埋頭與他抵額,僅僅剎那,鐘攸便知他心酸挂念。這雙眼不會騙人,望來時像被人暫棄的落水犬。鐘攸對他動了唇線,揚出笑容。時禦抱緊人,在劇烈翻晃中,帶人向岸上撤。
蹲身在巷中的人不動,任憑石砸身側,牆倒屑打。擡手緊握住背上短刀的刀柄,只要夷兵靠近,時禦手勢傳達,他們就會猛撲過去,來個措手不及。夷兵足足砸了一個時辰,恐怕連攜帶的重石都砸完了。又等夜裏徹底寂靜,方才跨進。
後來的巷戰殺聲,血濺慘象,鐘攸記不清楚。他被撤移向後方,只記得漸模糊的時禦背影,堅決又偉岸。眼皮沉重,水湊在唇邊,他僅僅來得及抿一口,人就沒了意識。
米粥滾花。
時禦用冷水澆着刀,刀面的血被沖開,再用柔軟的棉帕仔細擦拭。邊上擱着拆開的強弩,挂鈎損耗厲害,要待新換。棱刺折斷了梢,應是不能再用了。時禦對這些東西很愛惜,總要擦幹淨。
他沒穿外衫,太髒了。鐘攸睡在這簡陋狹窄的帳篷最裏邊,時禦擋着漏風的地方,借着昏暗的光,摸過百戰的刃,讓刃鋒寒光一過。
這場打的時間短,因為夷兵先前的單梢炮石擊砸毀近半的巷道,久戰不易,可慘烈狀況不亞于往常。
粥的米香彌漫,鐘攸是餓醒的。他一睜眼,時禦就收刀歸鞘,探了身來。
“先喝粥。”時禦從小罐裏舀出一點米粥,吹涼遞過去。鐘攸餓了兩天,也只能一點點的吃。他身上的濕衣被換掉了,裹着時禦避寒的黑大襖。人每抿一口,都會數到時禦指尖的傷口。等粥慢慢吃完了,數到的數讓他心疼。
“好點了嗎?”時禦擡手攏了鐘攸頰,貼在掌心輕輕摩挲。他目光很專注,像是再沒什麽比這個人能更加吸引他。
“嗯。”鐘攸傾首過去,兩個人額抵額,氣息相染。鐘攸道,“跑了好遠的路來找我。”
“怕你跑遠。”時禦垂眸低喃:“就追來了。”
鐘攸望着時禦,有些難過。他擡手夾住時禦的兩頰,問道,“我認得家,天亮了就能找回去。”
“但是夜太長了。”時禦手按在鐘攸後背,将人按進懷裏。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算舒出一口氣。他摸過鐘攸的發,鐘攸的肩,鐘攸的背,鐘攸的腰,不斷确定着這個人沒缺沒少,就在懷裏。他偏頭吻過鐘攸的睫,滑到鐘攸的鼻尖,按在鐘攸後腰的手臂有力,他道,“我們回家,我給師父和大哥提聲,就算不成親,也要大大方方的認。先生是太多的人的先生,我想要白鷗,想要攸兒。就在家裏,我們家,讓別人拎清楚,誰也不準搶,就是我的。”
鐘攸笑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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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住籬笆院。什麽都交給我打理,你教書,我供着,行嗎。”
“行的。”
時禦深眸本咫尺望鐘攸,突然埋進他脖頸,收緊手臂。鐘攸聽着他低低一聲:“想你。”
鐘攸抱緊他,嘆道,“說好以色侍人,如今卻又百般攻心。阿禦……我也想你。”鐘攸輕拍着時禦的背,緩聲:“怕死的那一刻只想你。”
鐘白鷗有太多遺憾。說出口的,未能言的,他從來都積在身上。從鐘家,從京都,從江塘,他每走一步,都在猶疑。這世上沒什麽是他的,只有如今這個人,完全只是他的。
“要一輩子,哪裏都不去,就守着籬笆院,教學生,種柿子,和你一起。”
兩個人擠在一個大襖裏,靠着殘牆,相擁而眠。這個元春節沒能聽見炮仗聲,卻也不那麽難過。火燒的不熱,風還在漏,時禦的手很燙,驅走了鐘攸所有的寒冷。
劉三來跺腳在夜裏,籠袖等着人。約摸半個時辰,那門終于開了,挑燈的小厮引了路,帶着他入內。這院子小,藏在城裏,并不起眼。
劉三來直直跟到了正廳,覺那門檻十分高。他小心翼翼地跨進去,不敢擡頭亂看。椅上早坐了人,中間豎了屏風,隐隐約約錦緞的光澤。
“說說。”椅上的人架了腿,淡聲:“你哪兒綁的人。”
“徐杭。”劉三來跪身垂頭,“跟了他好幾日,就在碼頭,見他問人船只往來的事兒,趁雨大巷深,就給綁了。”上邊“嗯”一聲,他趕忙接着:“然後捆船上,一路給帶過來了。這讀書的,身子骨弱,沾了點寒氣,人就一直半死不活。到江塘時給喂了點藥,也沒見好……到青平的時候就死了。後邊查得嚴,只得劃了臉,說是親戚,給人家裏送回來,才過了關。”
上邊沒吭聲,劉三來咽了唾液,胸口突跳,面上不敢露一分一毫。過了半晌,才聽着上邊人“啪”一聲,輕磕了茶盞,幽幽道,“竟死在風寒上了……”聲音陡然一狠:“便宜他了。”又問:“他身上沒帶着什麽東西嗎?”
“有的……”劉三來仔細回想:“帶了個本,瞧着像賬本。就是東西,東西打路上丢了……爺別動怒,路上遇着難民搶船,只顧着帶人逃,哪裏顧得着這本……”
上邊喝茶聲一停,搭在膝頭的手指輕敲,忽地喝道,“放肆!膽敢欺我?”
劉三來渾身一抖,人先癱了。他扶着地,拼命磕頭,背上的汗簌簌下。人強撐道,“不敢、不敢!”
又半晌,才聽着一聲:“量你也不敢。”
劉三來心肝都要給跳出來了,他閉緊嘴給堵着,生怕這主兒又變卦,已經分不清人是信還是不信,只能抖身磕頭。
“最後問一道。”
上邊人擡手,自有人捧了呈金子的盤兒過來,劉三來看着晃眼,手心裏汗漬密布。
“你打江塘底下混,聽沒聽說過關于這人什麽私事。”他撥着茶沫,尤為咬重幾個字,“關于他和京裏出身的那位鐘如辰。”
劉三來汗都濕了地上的毯,他擡手擦拭,诶聲應着:“不敢欺瞞爺,還真、真有一些……就說這個鐘白鷗……不是鐘留青的種。”
上邊果然來了興趣,“說利落。”
“當年鐘留青藏女人在園子裏養,這女人懷孩子的時候,平鄉群主也懷了,還巧、巧也住了那園……平鄉群主早産香消……這女人也生了孩子。”劉三來心一橫,全栽鐘留青頭上,“鐘大人的兒子去的早,平鄉群主懷的這個是遺腹子,都說是京都鐘家的嫡金孫。那、那鐘留青算什麽……不過江塘商賈……能比的上?據說他瞞了這女人沖撞平鄉群主的事,趁京裏往江塘趕的空,把孩子給……給換掉了……”
上邊茶盞一頓,随即竟笑起來,甚至震動了桌面,問:“這事有影,真的麽?”
劉三來立刻:“有的!園裏待過的人知曉,私底下傳得多,就這個最靠譜。爺不知,這鐘白鷗在鐘家幾年,起先外邊都不知還有這麽個人,鐘留青就沒提過。這要是親生兒子,如何能到這個地步?”
“有意思。”上邊人哈哈大笑:“這兩人慣是親密,殊不知竟有這麽個緣分。鐘子鳴的金孫子和鐘留青的厭棄子,哪個是哪個?原是錯了!”
鐘燮這些年沒少去江塘鐘家待,他是京裏的嫡少爺,人人都寵着捧着來。鐘攸可是鐘家的鞋底泥,人人都踩着欺着來——若這兩人真是錯了位,今日問問鐘攸,是個什麽滋味,明日再問問鐘燮,又是個什麽滋味。
“有意思啊。”茶盞一擱,上邊人陡然起身,大步往裏去,留了聲:“賞。”
金子一累,盡數送進來劉三來的懷裏。劉三來抱着沉甸甸的金子,眼淚都要擠下來了,足足磕了十幾個頭謝賞,才抱着金子退出來。那原先引他進來的小厮再引他出去,賴子早等着了,兩人見了金子,俱是眼紅激動。
但這東西不好帶出去,這麽多總不能擡着。劉三來問這小厮借個方便,要個推車。人應了,就給去拿。
“三哥!咱這一路,值、值!”
“那是,跟着三哥。”劉三來抱着金子不撒手,來回的摸,仔細的盯,恨不得貼一輩子。
兩人等着的空隙,這院裏的丫鬟攜了茶,打邊上來,款款行了禮,嬌聲:“給爺們倒茶。”
兩人來時可沒這待遇,都是沖着金子的面子,底氣上來了,當然敢應這一聲“爺”,擺足了臉色接了茶,一口就盡了。
過了半晌,還不見人。賴子本蹲着看金子,倏地覺得鼻間一熱,他擡手一擦,“哎呀”一聲:“我這怎地流……流……”
人話沒完,直直的一頭栽向金子。劉三來以為他要搶金子,随即起身要躲,誰知才起身,猛地一暈眩,跟着踉跄扶着邊上,鼻血滴答在金子上。他擦着金子,念着:“別滴金子上……這……我的金子……”
撲通一聲,金子散滾了一地。兩人栽一塊,都沒氣了。
推車慢推過來,小厮打着燈籠,冷嗖嗖道,“收拾幹淨,別給人瞧見了。”又點了金子,“洗好了分下去,侯爺賞的。”
推着車的漢子笑,擦了幾塊,塞進小厮手裏,“哥哥先拿着這幹淨的,等會兒收拾完了,咱們再孝敬。這侯爺賞的,也是看着哥哥面子給賞的。”
小厮抄了金子,哼了聲:“有眼色。”
那屍體一翻車板上,草席一蓋,出了城三裏,亂葬崗一丢,野狗今夜就不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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