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騎踏雪

華雪顏在車廂內被颠簸得左跌右碰,肩膀結結實實撞上硬梆梆的木頭廂板,她痛得眉心皺成一團,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發狂的馬兒還在瘋跑,也不知要将車拉到哪裏去。

又是一下狠狠颠簸,車輪應該是碾過了一塊石頭。華雪顏被颠得飛了起來,她趁這個機會抓住了車廂的邊框,努力穩住身子,然後去扯車簾,想看一看外面的狀況。

這時一股凜風呼嘯而過,華雪顏聽見更為急促的馬蹄聲靠近,透過飄起車簾的縫隙。她看見來人策馬越過車廂,“籲”了一聲之後堵在瘋馬跟前,拔出了鞍上懸挂的長刀。

利刃出鞘嘩聲嗡鳴,來人一劍砍下,斬斷了車馬相連的繩辔,連帶着手臂粗的檩架也被砍掉一塊,露出尖銳的邊角。

受驚的瘋馬脫缰而出,而驟然失去拉力的車廂卻因沒了支撐,眼看就往邊上倒去。裏面的華雪顏身子随之傾斜,五指緊抓車框,已經閉上眼準備結結實實摔上一跤。

誰知預料中的劇痛并未如期而至,華雪顏覺得車廂又緩緩正了回去,最後“砰”一聲穩穩立在地上,揚起微細木屑。

随即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逼近,華雪顏下意識繃緊了雙肩,一雙素手死死絞住衣角。

簌一下,車簾被人一把撩開,不算太明亮的日光照進來,華雪顏卻眯了眯眼。

“下來。”

黑裳男子的聲音渾厚低沉,又帶有一絲嘶啞。華雪顏定定神,擡起清冷的眸子望過去,不帶絲毫感激地說道:“讓開。”

她冰寒的眼神之後是銳利的尖刺,紀玄微與之匆匆對視一眼便挪開了目光,轉而落到她裙擺下□的雙足上。他收刀入鞘,朝着雪顏伸出雙手。

“過來。”

華雪顏把身子往後一縮,避之不及:“別碰我!”

紀玄微的手頓在了半空中,他試探着想要靠近,可只是邁步一毫,卻讓華雪顏蜷腿往後縮了更多。最後,他只得無奈垂下了手,深邃的眼眸愈發幽暗,周身浮起痛楚憤怒的氣息。

鐵拳握緊了又松開,紀玄微突然轉身離去,放任華雪顏獨自留在車廂了之中。

車簾垂下良久,外面漸漸沒了動靜,華雪顏微微舒了口氣,正準備蹭起身下車。豈料布簾再次被掀開,紀玄微去而複返,手裏提着雙嶄新的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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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鞋子擱到廂板上:“穿上。”

華雪顏看着那雙繡鞋,粉色緞面繡有彩蝶,精致小巧,一針一線無不彰顯了小女兒家的嬌羞情懷。很适合她的年紀,卻不适合她的心境。

她眉梢高挑,唇角漾起一縷譏諷:“平白無故送我東西?你有什麽條件?”

一瞬的愕然劃過紀玄微冷峻的面龐,他避而不答,把繡鞋往前遞了遞,固執地要求:“穿上。”

“将軍的大禮我可擔不起。”

華雪顏冷笑一聲,光着腳就跳下了車廂,看也不看那雙鞋一眼。腳心被帶有尖利棱角的砂石刺得劇痛,聽聞身後男子憤怒的喘息聲也愈發粗重,華雪顏忽然覺得無比暢快。

自己送上門來找打,怨得了誰?

“站住!”

紀玄微壓抑的怒火終于噴發,他怒喝一聲卻未能阻止華雪顏前進的腳步。見到那抹婀娜背影頭也不回,紀玄微抄起繡鞋大步亟亟上前,一掌就按住華雪顏的肩頭。

啪——

一記響亮耳光直接落在紀玄微臉頰,華雪顏反手就是一掌,狠狠扇向這個呼風喚雨的桀骜将軍。

她咬牙擠出幾個字,眼眸燃起無邊恨火:“告訴過你別碰我!”

紀玄微仿佛被這一巴掌打得發懵,雙眸愣愣直瞪着華雪顏,幽暗的瞳孔聚起暴戾,卻又很快散開,最後竟然被些許愧疚所代替。他不說話,只是蹲了下去,不由分說握住華雪顏的腳腕,強硬地把鞋套在她腳上。

華雪顏不肯穿,使勁踢腿掙紮,但是不敵紀玄微腕臂的大力,在腳腕差點被捏碎的時候,終于穿進了鞋裏,尺寸不大不小,剛好好。紀玄微也松了手。

她想把鞋蹬掉,不料紀玄微忽然站了起來,把手掌攤過來要錢:“三十文。”

華雪顏動作一下停了,話語也哽在了喉嚨眼兒。

紀玄微面色無瀾,只是攤着手要錢:“買鞋用了三十文,拿來。”

華雪顏聞言,飛快從身上解下荷包,從裏面數了三十枚銅板出來,一股腦兒砸到紀玄微身上。

“分文不差,你我互不相欠。”

銅錢掉到地上嘩嘩脆響,華雪顏拂袖轉身,腳步邁得飛快幾乎在跑,恨不得立刻飛到天邊,離開紀玄微越遠越好。

打在身上的銅板輕飄飄的,就好似今晨的那場小雨。可不知為何,紀玄微卻覺得胸口疼痛難忍,好比在戰場上中了敵軍一箭。

他沒有彎腰拾起銅板,而是緊緊尾随上華雪顏,在她身後亦步亦趨,默然相随。華雪顏走快他便走快,華雪顏走慢他便走慢,華雪顏不走,他亦駐足停留。

途中幾次華雪顏回首恨視,紀玄微視若無睹,只是微微垂首盯着腳下,劍眉橫飛深眸落寞,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互不相欠。

她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她确實不欠他的,他卻欠她一個被毀掉的終身。

就這般一路走走停停,兩人不知不覺回到華宅門口。華雪顏擡頭看了眼破舊的宅門,突然折返回來走到紀玄微的跟前,站定昂首。

一段沁入肺腑的幽香飄來,剛毅男子竟然被這嬌柔的身姿逼迫得後退一步。紀玄微嗓音啞澀,妄圖開口解釋:“我……”

華雪顏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出言便是一通嘲諷:“堂堂紀将軍何時也變得這般不知廉恥?光天化日之下尾随女子,是有什麽龌龊心思?”她冷哼一聲,表情染上幾許凄然,又道:“你的龌龊心思我當然知曉。不過你搞清楚,就算我以前和你有什麽瓜葛,但自從回到上京的這一天起,我們之間就已經沒了關系!別忘了當初是怎麽說的,恩仇兩清、再不相逢!”

華雪顏褪下繡鞋,猶如丢棄破爛般往街角一擲,冷冷道:“你的東西讓我惡心,用腳踩都不配。”她表面兇狠不留情,可手心裏已經攥了一把的汗。深吸一氣壓下方才的失态,雪顏冷睨紀玄微一眼,決然轉身。

“別再讓我見到你。”

話音一落,耳後風動,華雪顏剛剛邁出兩步,便被紀玄微從後攔腰抱住,拽進了懷中。

後背撞上剛硬如鐵的胸膛,寬闊的雙肩把她圈進臂彎。紀玄微一臂緊緊箍住雪顏的腰肢,伸手扳過她的肩膀強迫她正視自己,抵着人就靠在了街邊牆上。

他低頭咬牙道:“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男子鼻翼翕然,粗熱怒然的氣息盡數撲倒她臉上,熱氣燎灼一片。華雪顏無懼這頭發怒的雄獅,傲然把頭一昂,冷眼如刀。

“鬧?我像是在跟你鬧?”她神色輕佻,笑盈盈道:“你以為我是情窦初開的小女兒家,沒事幹就和情郎鬧鬧別扭?還是你以為你有這個資格,值得我為你牽腸挂肚?紀玄微,別忘了你自己是什麽人,也別忘了我是什麽人。實話告訴你,我今天去了——孟家。”

薄唇輕吐,紀玄微一聽“孟家”二字,暗眸裏迅速燃起憤恨,一掌就鉗住了華雪顏的下颔。

“你去孟家幹什麽!”

華雪顏恣意笑着,眼波妖媚:“自然是去見想見的人。也不知你聽沒聽說過孟之豫,孟尚書的獨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你!”紀玄微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五指越收越緊,在她若雪的臉頰上按出幾道紅印,“你就這麽趕着送上門?我警告你,不要跟我耍花招,否則休怪我不留情面!”

華雪顏狠狠一擰頭甩開他的鉗制,她表情猙獰狂妄,道:“你的手段我又不是沒見識過,什麽無情有情……不過爾爾。你要殺要剮還是要怎麽樣,悉聽尊便。反正這天底下還沒有我玩兒不起的賭局,我也沒有輸不起的東西。”

她挑唇一笑,媚眼如絲,慢條斯理道:“大不了輸掉自己,我值多少價,想必你心中有數。”

劍拔弩張的氣氛被這句話徹底挑破,紀玄微狂怒不已,大掌一抓托着華雪顏的後腦,即刻就俯下了頭。

可就在他快貼上那雙嫣紅丹唇之時,卻又聽到一聲譏诮。

“你除了用強還會什麽?”

紀玄微身子一僵,嘴唇硬生生停在了在離華雪顏毫厘之差的地方。大掌緩緩滑落,帶繭的指腹擦過華雪顏的後頸,摩得她痛徹心扉,疼痛感幾乎鑽進了脊骨之中。

“我……”紀玄微踉跄倒退一步,低低垂下了頭,從嗓子眼裏艱難迸出兩字:“抱歉。”

華雪顏若無其事理了理微亂的衣領,無謂道:“沒什麽抱不抱歉的。你沒對不起我,我也沒對不起你,反正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都拿到了。從今往後還是那句話——恩仇兩清,再不相逢。”

恰巧這時鈴铛從府裏頭出來,手裏頭拎着鞋子。她見華雪顏赤足站在地上,趕忙着跑了過去。

“小姐你怎麽光腳就下來了?咦,馬車呢?”

“馬兒受了驚瘋跑,我就先下車了。”華雪顏穿好鈴铛拿來的鞋子,理也不理一旁的紀玄微,牽起小丫頭的手邊笑邊往府裏走去:“快陪我回去換身幹爽衣裳,今兒個沾了一股子酸臭味,順道再喝碗周媽媽熬的紅糖姜水……”

就在二人言笑晏晏踏進了華宅大門之際,紀玄微忽然在後出聲。

“她已在來京的路上。”

剛跨進門的腳登時一滞,華雪顏猛然回頭,錯愕而又鋒利的眼神投向紀玄微。

紀玄微吹響口哨喚來坐騎,補充道:“她很堅決,我攔不住。等她到了安置好,我會再告知你。駕——”

腿夾馬腹吆喝一聲,黑馬如弦上利箭嗖一下飛了出去,馱着那黑裳深眸的男子轉眼消失在街口的合歡樹後。

“這人是誰?”

鈴铛好奇去問華雪顏,一轉頭卻見到她呆呆立在原地,眼睛裏流動着說不清的波濤,暗湧陣陣。

鈴铛忽然心生膽怯,小心喚她:“小姐?小姐……”

“我咋沒注意這畜生傷了後腿?什麽時候被劃到的?”

這時馬夫也牽着跑遠的馬兒回來了,一路自言自語,不斷摸着馬頭鬃毛安撫受了傷的可憐牲口。

華雪顏終于回過神,率先看了“瘋馬”一眼,唇角笑意依然三分了然七分譏諷。這麽費盡心機要和她見面,真不知該說他用心良苦,還是居心叵測,抑或陰魂不散?

心緒有一瞬淩亂,很快她又恢複常态,提着裙擺徹底進了家門,對鈴铛說道:

“我不認識。大概是一個瘋子吧。”

作者有話要說:麽麽大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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