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淚落繡裳

何副将叫華雪顏黃昏以後到他營帳商議具體細節,同時也叫了海棠幾人。

在這之前,華雪顏去找了葉子。

葉子原先住城裏,後來因她不肯離華雪顏太遠又回了大營,被安置在營中邊角,跟着煮飯燒水的大娘住一起。她雖眼盲但心不盲,在繡坊幾年學的針線派上了用場,軍中将士都知道營裏有個漂亮的小姑娘補衣裳補得極好,陣腳細密結實,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個眼盲之人的手藝。

黑暗的房內彌漫着一股沙塵味道,葉子坐在那裏做着針線活,響起剪刀裁過布帛的聲音。

華雪顏進來,她放下了手中之物,耳朵一動随即笑喚:“阿姐。”

“我還沒說話你就知道是我了。”華雪顏微微一笑,點燃門口桌角的油燈,手掌護着火光走過去坐下,看見葉子手裏的衣裳把眉頭一皺,“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替人補衣裳。瞧瞧你手指頭都被戳成什麽樣了!”

華雪顏說着就要搶過衣裳來扔出去,葉子趕緊往懷裏一抱,緊緊護住:“不是不是,這是我自己要做的。”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展平布料,只見是一件黑色的男人袍子。她舉起來給華雪顏看,怯怯笑道:“這是給将軍做的,阿姐你看大小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你把衣裳送給将軍,他一定會很高興,會對你更好。”

“呵……”提起紀玄微,華雪顏苦苦一笑,她低手撫摸着這件衣裳,喃喃道:“給他做衣裳作甚?他又不稀罕。”

葉子無法看見她眼睛中的失望難過,依舊笑着道:“別人的不稀罕,是你的肯定稀罕!阿姐你就說是你做的呗。”

黃豆大小的一點光亮,灑出細細昏黃光線,照在兩位少女明麗的臉龐上,幾分美好幾分凄涼。華雪顏看着葉子笑意盈盈的臉,忽然眼前模糊一片。

“葉子,來讓我抱抱。”

華雪顏把葉子摟進懷裏,緊緊一擁。想起多年的相依為命她不僅潸然淚下,卻急忙揩掉淚水,努力維持着平穩,道:“衣裳是你做的,還是你親自給他。我……我有事要出城幾天,到時候我不在,你萬事小心,碰見了難事就去找将軍,他會照顧你。聽到了嗎?”

葉子聽聞她要出城登時緊張起來:“阿姐你為什麽要出城?要去作甚麽?”

“沒什麽,有份文書要送到鄰城。我不是一個人去的,還有其他人一起,別擔心,我沒事。”

葉子垮下肩頭,松了口氣:“嗯,阿姐你要小心,我等你回來。”說着她把針線籃子往華雪顏面前推了推,俏皮道:“你幫我穿針!線是你穿的,衣裳就算是你做的呀。将軍見了一定會很高興……”

華雪顏不忍毀了葉子這份期望,埋頭拿過所有的針穿上繡線,打上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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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着被蒙在鼓裏的葉子,自己愈哭愈猛,淚水如斷線珠子滴滴落下,卻不吭一聲,默然相對。

天黑了,華雪顏去了何副将營帳,見到了海棠等女子。海棠一身素白未施脂粉,穿得周周正正,跟她印象中那個風騷的妓|女相去甚遠。

“海棠姐。”華雪顏主動喚她。

海棠擡起眼簾,哀傷的眸子下是怒火驟然的仇恨,她淡淡點了個頭:“你也要去?”

華雪顏颔首,海棠見狀垂下眼,無奈一嘆:“你……唉……”

來不及再作寒暄,何副将已經走了進來,把衆女召集在一起,道:“今日請諸位前來的用意想必大家都清楚了,在此我重申一次,此番任務兇險異常,很有可能一去不回,所以請姑娘們三思,若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如無異議,我待會兒就把安排交代予諸位。”

衆女皆緘口不語,沒有一人在節骨眼兒上說要退縮,也沒有一人露出膽怯懼怕。她們有的,只是迫切的複仇之心,還有久久燃燒的猛烈恨火。

“好、好……”何副将見狀再次紅了眼睛,他連說幾聲好,嗓音哽咽,“巾帼不讓須眉,女中豪傑……我何大寶愧對諸位,堂堂男人卻要送一群女兒家上戰場,我實在……請受我一拜!”

鐵骨铮铮的男兒說跪就跪,噗通一聲在她們面前屈下雙膝,重重落地。

海棠急忙去扶起他:“大人無需自責!以前是你們在戰場上拼命殺敵,把我們保護在身後,現在該輪到我們回報将士們的恩情了。我海棠命苦命賤,不懂什麽大道理,可我知曉情義二字!小李對我有情有義,我自然不可辜負于他,只要能為他報仇,讓我作甚麽都可以!”

櫻桃也說:“我的爹娘就是死在西越人手裏,我淪落風塵已是不孝,我不想去了下面也愧對二老,大人,我這輩子沒有做過大事,僅此一件足矣!”

“我也是!”

“……”

她們情緒激昂,沒有一絲女子特有的柔弱,國恨家仇之下,她們也是一群英勇戰士。

何副将含着熱淚告知衆女他們的計劃,并把細節交代一清。等到事情完畢已是深夜,衆女陸續散去,華雪顏正要走,卻被何副将喊住。

“影姑娘!”

華雪顏回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何副将望着她的眼神頗為複雜,帶她出了營帳,兩人躲到陰暗處說話。

“影姑娘,”何副将說了半宿的話,嘴唇已經幹涸開裂,聲音也啞得不像樣子,他表情有幾分慚愧,看得出來很猶豫,卻還是開口了:“我有一事相求。”

華雪顏道:“不敢當,有何吩咐大人您說便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何副将神色凝重:“此事有很大的風險,之前從未有人做到,我也不清楚你有幾成勝算……但是,你是唯一有可能做成此事之人!”他雙目燃火,跳動着希冀雀躍,突地問道:“你可知道柴炎?”

華雪顏一怔,點頭:“知道。西越的大帥,我們的對手。”

“不僅是對手,還是很強的對手。”何副将的口氣憎恨中也有幾分無奈:“兩年多來,将軍與他交手數次,卻是棋逢敵手不相上下,沒有辦法滅了他。當然,他也沒有辦法除掉将軍,所以這場仗就這麽拖下去……只是現在我們沒有時間了,再拖下去東晉極有可能戰敗!這個時候我們若能除掉柴炎,形勢必将逆轉,此戰勝算可以大至九成!”

他幽幽盯着華雪顏,縱覺難以啓齒,但依然說了下去:“柴炎此人行蹤隐秘不常露面,經過多番打探,我們察覺了他一個秘密。每月都有一批女子被送到軍營給柴炎,而不久後這群女人又會被遣返回西越,繼而送新的來,周而複始。我們起先以為他是借着此事傳遞什麽消息,于是派出探子跟随這些女人,最後才發現她們都是被人從四面八方搜羅而來的,專門送給柴炎供他玩弄。但軍中自有妓帳,柴炎就算再好色也沒必要每月都換新的女人,除非另有隐情。後來我們才知道……”

“柴炎有一特殊癖好,非處子不要。”

華雪顏聞言猛然一驚,美眸圓瞪看向何副将,紅唇翕張難說只言片語。

何副将低低垂首:“事關重大,此事只有我和将軍知曉。我們定下一個計策,如果某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便讓一女子潛到柴炎身邊,伺機殺了他。在此之前,我們要做的是找到合适人選,予以栽培……最後,将軍留下了你。”

“影姑娘,這次你的目标不是燒毀糧草,而是暗殺柴炎。我希望你用盡一切辦法接近柴炎,殺掉他。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老王死了趙哥死了小李死了……死的人太多了……”

何副将聲淚俱下,近乎哀求的口氣卑微到塵埃裏。華雪顏卻神情木然,愣愣站了許久方才回神,問他:“這是将軍的意思?”

何副将一時語噎,慌忙轉頭避開她審視的目光,嗫嚅道:“将軍他不……”

“我知道了。”他逃避的神情愈加堅定了華雪顏的揣測,于是打斷了何副将的話。她此刻已經感受不到失望,而是絕望至極。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癡心妄想,世上不會有人給你莫名其妙的好處,更沒有人會讓感情超越利益。

紀玄微竟然如此膽怯,竟然不敢親口告訴她一切……懦夫!

須臾,她斂起不該有的痛楚,毫不猶豫答允:“我會殺了他,一定。”

“影姑娘……”

何副将在背後喊她,她裝作沒有聽到,大步匆匆走遠。

秋風嗚咽,吹得她纖柔的身軀仿佛站不穩,步履蹒跚。興許是風沙太大迷了眼,她擡手捂住了眼睛。

華雪顏又回了葉子的住所,葉子已經睡着了,油燈還燃着,為她燃着。

她輕手輕腳走過去在床沿坐下,見到葉子的睡容恬靜,嘴角還挂着甜蜜笑意。葉子枕邊放着那件未做完的衣裳,就差一只袖子了。

華雪顏拿了起來,穿針引線,延續着葉子的針腳繼續縫合,一針又一針。

大約是油燈太暗,她熬得眼睛都紅了,淚水嘩嘩從眼角湧出來,沿着臉頰滑下,落在新衣之上。

最後一針收好,華雪顏用牙咬斷繡線,擡頭一看窗外,晨曦泛白。

已經天亮了,該走了。

她把衣裳疊好放在葉子枕邊,輕輕拂過葉子的臉,小聲說道:

“我知道你喜歡他,一直都喜歡着。衣裳還是你去送給他罷,以後都別為我做人情了。大概……也用不着了。”

“阿姐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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