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鑄成大錯

悶熱的夏夜靜谧無風,天空沉沉聚起團團黑雲,夜半時分忽然驚雷降落,在平坦的地面上炸開。.

睡在搖籃裏的君兒被雷吓醒,哇哇大哭起來,也擾醒了孟之豫。孟之豫趕緊起身,靸着鞋去抱起君兒,輕輕拍撫小小的背脊哄他入眠。

“哦哦,不哭不哭,君兒乖……”

君兒趴在父親溫暖的肩頭,很快就停止了嘤泣,小手揮舞嘴裏哇哇,似乎又餓了。

“雪顏,米糊糊還有沒有?是不是煨在隔壁屋裏?”

雖不願擾了華雪顏的好眠,孟之豫無奈下還是出聲喊醒她。稀稀拉拉的青布帳子被鑽進來的風吹揚而起,透過昏暗的油燈光芒,孟之豫驚覺床內無人。

他猛地一驚,正巧碰見窗外炸雷落地,咔嚓一聲震得大地搖晃。孟之豫急急忙忙去敲隔壁鈴铛蓉兒歇的屋子。

“小胖子!小胖子!你快起來,雪顏在不在你那裏?”

此夜情景詭異得恍若陰間,漆黑不見五指的黑夜,瓢潑嘩啦的大雨,陣陣嘶吼的驚雷,還有一群喊不醒的沉睡之人。

不止鈴铛蓉兒,只要是從府裏帶來的下人,都無一例外昏睡着,無論孟之豫如何拍打喊叫,仍是不醒。簡陋破舊的客店中,掌櫃夥計也被下了藥,一同沉淪在無邊的夢中。

方圓十裏鮮有人煙,這處客店是附近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孟之豫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而華雪顏又莫名失蹤了,還有君兒在懷裏哇哇大哭……這一切就像一張從天而降的巨網,罩得他無力還手。

焦急萬分之下,孟之豫把君兒藏在懷裏,頂着大雨匆匆沖向碼頭,希望能從船工口中獲得一些消息。萬幸的是盡管雨勢頗大,幾位守船人把船牢牢拴在岸邊,所以并未被激流沖走。孟之豫老遠聽見船舶相互碰撞的砰砰聲,也瞥見了點點昏暗火光。他不禁一喜,三兩步便跨了過去。

“少爺?”因為雨大不安全,守船人并未入睡,而是三兩聚在那裏烤火取暖,身上披着蓑衣。見到孟之豫過來幾人自然驚訝,惶恐問安。

孟之豫急得眼底通紅,劈頭就問:“雪顏有沒有來過?”守船人面面相觑,紛紛搖頭:“沒有,小的們未曾見過少夫人。”孟之豫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大駭失色:“沒有?!人去哪裏了!”

這時其中一位守船人站出來,遲疑着說:“雖沒有見過少夫人,可小的遇見一件事兒。還未落雨的時候,小的去山路那邊草叢裏方便,聽見了一陣馬蹄聲,跑得很急。小的當時就有些納悶,天都黑了此人卻還要趕路,要知道方圓十裏能歇腳的店家就這一處,錯過了可難找下家。況且馬上就要下雨,山路泥濘可危險得很……”

孟之豫聞言趕緊問:“看清楚是什麽人了沒?”這人搖頭:“天黑了看不清,大概是位男子罷。”孟之豫有些喪氣:“不是她,她不可能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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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會不會是遇上山匪了!”突然一人出言提醒,“聽說這處山頭常有匪患,所以才沒什麽人居住在此。^//^也許是有人把少夫人綁走了呢?阿福看見的說不定就是山匪,馬背上馱着少夫人!”

這種猜測馬上得到了衆人的首肯,大夥兒覺得合情合理極了。孟之豫吓得一身冷汗:“綁票!不行不行,得趕緊報官!”

他越想越覺得華雪顏是被人擄走了,于是當機立斷,差了兩個守船人去最近的縣衙報官,然後吩咐其餘人回客店想法弄醒一幹人。而他自己,決意帶着君兒騎馬回上京找親友幫忙。實在不行,喊孟世德出面說一聲,說不定羽林衛都能借出來尋人。

說走就走,孟之豫用披風把君兒裹住拴在胸前,騎上客店馬廄找來的老馬,匆匆沿着山路冒雨而上。

不過相隔幾十裏,江岸邊雨勢瓢潑,而上京僅僅是被幾朵烏雲遮住了繁星朗月。孟世德站在空落落的含清齋裏,對着一株香樟樹自言自語。

“那年你以為自己懷的是個女兒,所以早早種下一株香樟樹,說是等到女兒成人出嫁便給她做口箱子,呵……誰曉得生下來是個大胖小子,此樹便用不着了。這麽多年,我也舍不得伐,任它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畢竟是你種的,砍了可惜。”

滄桑的手撫上粗實樹幹,孟世德緩緩摩挲着粗粝的樹皮,紅了的樟葉落下一片,剛好粘在他鬓角。

“唉,你這是何苦呢?是何苦……”

他的聲聲嘆息都透出懊悔無奈的情愫。孟世德把頭抵在樹幹上,身影顯得格外蕭索,他的嗓音都顫抖起來:“婉貞,我到底哪裏不好?你竟如此狠心對我……”

不遠處的回廊底下,李青秋看着對樹傾語的孟世德,把嘴唇咬得緊緊,幾乎都快滴出血來。

已過十年,她還是不能得到他,甚至不能取代那個死人。

“老爺。”李青秋緩緩走近,眼眸低垂顯露溫順。她三十出頭尚年輕貌美,站在五十的孟世德身旁一點也不般配,可她還是義無反顧挨了上去,“回屋罷,晚風吹多了頭疼。”

孟世德匆匆擡袖拭眼,回頭又是不冷不熱的口氣:“你先歇息,我還想站會兒。”李青秋莞爾一笑,挽上他的手臂:“那我陪您。”孟世德張張口想說些什麽,仿佛有意打發她走,最後卻作罷了。

李青秋緊緊貼着他,輕輕道:“老爺是不是想之豫了?孩兒大了總是要離家的,我知道您舍不得,一下沒了他不習慣。不如……我再給您添個孩子?以我現在的年紀,還是可以生育的。”

孟世德沒有着急回話,沉默了片刻才婉轉拒絕:“青秋,我如今都是抱孫子的人了,再有兒女的話……”李青秋心裏一涼,面上笑容不改,嬌嗔道:“怕什麽嘛,人家唐太尉都花甲了還添丁呢!老爺您比他年輕,生多少個也不怕別人說。”

誰知這番撒嬌并沒入孟世德的耳朵,他依舊沒有松口:“還是不要了,免得大夥兒辛苦。你若喜歡孩子就多帶帶君兒,也是一樣的。”

李青秋一顆心冷到冰窟窿裏,眼簾顫抖淚花已經從眼角溢了出來,她忽然把手抽開,嗫嚅道:“為什麽……老爺為什麽?為什麽你和姐姐可以生兒育女,和我就不行,我也是您的妻子啊……”

一聽她提起亡妻,孟世德神情微變,匆匆扭頭:“青秋我們說好的,我娶你是因為我對不起你在先,況且你是婉貞的妹妹,所以我不能虧待你。但是在我心裏,我的結發妻子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你就知道她!”李青秋驟然提高音量嘶吼起來,一掃平日的端莊雍容,失态大吼,“她都死了十年了,你為什麽還想着她!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在你身邊照顧陪伴了整整十年的活人啊!老爺,我沒有讓你忘記姐姐,我只是求你分給我一點點位置,真的只要一點點……”

“青秋,莫哭了。”孟世德見她落淚亦覺不忍,伸手拂去她臉頰的淚痕,此時才發覺她的眼角已然悄悄鑽出幾條細紋。她早已不是當年稚幼的妻妹,不知不覺她在他身邊成長,變作一名年華逝去的婦人。

李青秋怔怔的,任由他給自己擦去淚水,然後一頭栽進他懷裏,卑微乞求道:“你心裏面只認姐姐當妻子也沒關系,我不和她争不和她搶,可是我求你不要這樣把我隔在外面,我是真心愛着你的……”她擡起哭花的臉,猶如小女孩般啜泣道:“你一定不記得了,我十二歲那年你陪姐姐回家探親,我和其他兄妹躲在門背後悄悄地看,後來卻被人擠得摔了出來,手心都磕爛了。我坐在地上哭得厲害,是你過來扶起我,然後給我擦幹淨臉,叫我莫哭了。姐夫,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決心要嫁給和你一樣的男人。”

當年的他風華正茂,雙眸灼灼好似桃花。他噙笑看着這位幼年妻妹,害怕她難堪刻意放柔了聲音:“你叫青秋可對?莫哭了,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這一句無心之語,卻足夠讓敏感脆弱的李青秋深陷情網,以至于此後都沉淪欲海,癡心錯付。

孟世德頭一次聽她說起這件事,錯愕一瞬,很快道:“我都不記得了。”說罷他有些遲疑:“你的意思是……從一開始你便鐘情于我?”

李青秋狠狠點頭:“從我十二歲到如今,整整二十年,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改變,也從未傾心于其他男子。”她苦澀地笑,淚花盈盈,“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二十歲也不嫁人?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你,我不想嫁給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那一年我來這裏,是因為家父不容我再留閨閣,把我定給了一戶人家。我借口看姐姐入了府,實際上是想見你,最後和你見一面……我知道出嫁以後,我的夢就再也不能做下去了。”

當她以為可以斬斷情絲,卻發覺只是被綁得更緊了而已。她再次淪陷在那個寵愛妻子專情不移的男人身上,自此入了魔障。她看見他對姐姐的好,先是羨慕,然後是嫉妒,瘋狂地嫉妒,最後她開始了恨……

如斯美夢為何要醒?她要把夢變作現實,然後延續下去。

“是我耽誤了你,也害了婉貞。”孟世德怆然淚下,“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如果我知道,一定早早避嫌。那一次,我不該同你飲酒。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姐妹。”

李青秋搖頭:“不是你錯,千錯萬錯都是我錯。老爺,你不要怪自己,所有都是我一廂情願,這樣不倫的罪孽我一人承擔,你千萬不要內疚。”

此時此刻,孟世德心中不是沒有感動,可是再感動也及不上他的懊悔。他潸然道:“那天我聽你說婉貞常去嚴府,還時常逗留兩三個時辰才回來。我起了疑,于是便偷偷跟着她前去一探究竟,誰知竟親眼見到她與嚴友文在花園暧昧糾纏,當日我心中苦悶無處發洩,便喝了很多酒,然後遇上了你……我把你誤認為婉貞,你們姐妹很像,都愛穿碧色的裙子,所以我便……鑄成大錯。”

酒醒後的孟世德慌了神,他看着身邊落淚的妻妹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李青秋提議不要把此事說出去,兩人把一切都當做沒發生過一樣。可是紙包不住火,最後此事還是被李婉貞知道了。

李婉貞縱使知道,也不哭不鬧,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孟世德見狀,心寒之餘又是憤恨,她居然一點也不在乎他!

于是他主動糾纏上了李青秋,期望用此來刺激李婉貞。她越是裝作毫不知情,他越要讓她發現這樣的偷情。還有,他要讓那個奪走了朋友之妻的卑鄙小人付出代價……

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報複太過幼稚,因為到了最後他們誰也沒落下一點好處,皆是兩敗俱傷。

嚴友文冤死獄中,而李婉貞因為發覺這荒唐的真相,飲毒自盡。她沒有忏悔之語,她甚至不屑于留下解釋,她陪着嚴友文一起死了。

到了今天,孟世德還是解不開這多年的心結。他深愛亡妻的同時也恨着她,恨她的狠心,恨她的無情,恨她為了別的男人抛夫棄子。

這一場孽債糾纏,大概今生是無法說清了……

傷感的夜,忽然被一道冷冷的聲音打破幽靜。

“二位好興致。”

衣衫盡濕的華雪顏驟然出現在含清齋門口,左手揪着一個人,拖拽在地上,仔細一看竟是管家孟四。孟四似乎已經氣絕身亡,胸口一個大窟窿。而華雪顏那只纖弱的右手卻拿着刀,刀上還有沒抹散的血跡。

李青秋一驚,擡頭詫異:“雪顏你怎麽回來了!”

華雪顏冷冷勾唇,眼睛裏噙着他們從未見過的憎恨瘋狂,仿佛能毀天滅地。她扔開手裏的屍體,凜然道:“你喊錯了,我不叫華雪顏。”

她昂着頭舉起了刀,一字一句铿锵說道:“我叫嚴霜影。孟伯伯,別來無恙。”

作者有話要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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