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簡直不能想象接下來的三天我要怎麽在黎蟬這個女魔頭手裏混日子。恐懼使我面目全非。

高級班和每周兩課的初級班不一樣,由于黎蟬回和光的時間總共只有五天,因此我們要把原本一個多月的課程壓縮在三天裏上完。正如葉清友曾經對我說過的:“你欲學茶,功夫在茶外”;高級班的課程并不只是傳授茶藝本身,更會教學與茶息息相關的香藝、花藝、茶器、各民族茶俗以及茶臺布置的知識。

我們最先上的課程是各民族茶俗。黎蟬拿着筆記本幹巴巴地照讀了幾頁,然後興高采烈把筆記本一扔:“講完啦!”

我:……???

不是,您好歹也是一位茶藝技師了,講課能不能別這麽敷衍啊?我弱弱地問她一句能不能再講詳細一點,她特別不耐煩地擺擺手:“哎呀講那麽多雞腳旮旯的東西幹什麽啦,一點都不好玩。我們出去玩吧!”

我:……

我懷疑我可能學了個假茶。

黎蟬帶頭跑進了和光的小院子裏。由于她一年只回來一次,高級班也每年只開一期,上課的自然不止我一個人——整一年裏在和光學完了中級的茶藝師都趕回來進修,院子裏一時人生鼎沸,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熱鬧。院子裏原本置室外茶臺的地方被人清空了,留出一片空地,上面放着一個三足烤架和一個瓦罐。黎蟬趾高氣昂地指使我們去幹活,備茶的備茶配姜蒜蜜餞的配姜蒜蜜餞,人人各司其職居然有條不紊。

我一看她準備的東西就明白了,她這是想讓我們現場體驗一把剛才上課的時候講過的白族三道茶。

早晨剛下過雨,天氣有些潮濕,事先準備好的稻草稭稈都受了潮,怎麽點都點不燃。黎蟬臉都被熏黑了,唯一雪白的眼白上眼仁兒滴溜溜地轉,落在我身上,然後朝我一指:“你,拾柴火去!”

我無奈地說:“好。”

也虧得我們學校村,這要是在城裏,哪有地方給她們這麽玩。

田地裏确實不少枯枝稻杆,但是也都濕淋淋的,不堪用。我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終于在一叢樹蔭底下拖出來一樹幹枯的桂木,往和光方向走。走到半路,遠遠的就看見和光那群人蹲成一圈,巴巴地圍着中央那個烤在火堆上的瓦罐。

操,趁我不在的時候火都已經生起來了,那還要我去撿柴幹什麽!

我把柴扔在院子裏,回茶舍裏坐着喘氣。我出去拾柴的功夫葉清友從樓上下來了,在看書。我剛倒了杯水喝,黎蟬就跑進來喊我:“嘉嘉嘉嘉,喝水幹什麽?茶好了出來喝茶啦!”

她端了個小瓷碗遞給我,茶湯裏還飄着蜜餞。我一口喝下去甜滋滋的,愣愣地問她:“不是一苦二甜三回味嗎,怎麽第一道就是甜茶?”

“因為你剛才出去太久,大家已經喝過苦茶了,你這裏就只好從甜茶開始喝了。”黎蟬朝我比了個“完全o幾把k”的手勢。“不過沒關系!每個人都要喝全三道茶,你喝完甜茶和回味茶我們還要沖龍虎鬥,到時候我會再給你單獨留一碗苦茶的!”

我:“……”

姑奶奶,你是要我命啊?!

喝完甜茶黎蟬把我拉回院子裏,十分鐘不到回甘茶也出湯了。回甘茶是用蜂蜜、生姜、花椒、桂皮等調料沖泡的蒼山雪綠茶,一口下去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确實很人生的味道。我蹲在火堆邊喝,黎蟬把烤茶的罐子洗幹淨了放回火上烘幹,一邊烘一邊問我:“嘉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靠譜呀?”

我一口茶差點嗆住,連連搖頭:“不覺得,不覺得。”

“哈哈哈,得了吧。我帶過的學生有多少啊,你想什麽我還不清楚?一字一句全寫在臉上呢!”黎蟬哈哈笑着,把普洱陳茶投進罐子裏烘烤。“哎,還是你這樣的小年輕好啊。我一嗅就覺得你身上有股新炒師弟的青草氣息,看看小清友看看陳小鈞,他們身上都是一股子陳年老師兄的陳化味兒了。”

我愣了半天,吶吶問:“您輩分是不是算錯了?師兄弟是學校裏的輩分,在茶舍我是葉老板的徒弟……”

“我現在教了你你就是我徒弟了,跟他也算師兄弟呀。”黎蟬義正言辭地說。

我:“行吧……這輩分真夠亂的。”

“我不怎麽拘泥于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小清友沒對你說過嗎?我的茶道,守破離。”黎蟬一邊說,一邊去嗅罐子裏茶烘了幾成幹。“你可能沒辦法想象我剛學茶的時候是怎樣的,墨守成規,古板又頑固。當我剛學習一樣新事物的時候我會全盤接受它,這是守;然後我會棄開它的規矩,從固有的框架裏跳出來,這是破;最後我将在舊物的廢墟上根據自己的理解和判斷衍生出屬于我自己的一套新的東西來,這是離。這就是我的茶道。”

她說話的同時用一雙長筷子翻攪着瓦罐裏的普洱幹茶,炒菜似的。等茶烘得噴香了,把燒好的開水注進去:“唉,說到這個,我很擔心小清友……”

聽她提起葉清友的名字,我心裏咯噔一下,立刻豎起了耳朵盯着她。

“小清友的茶道,簡單,純粹,專注,他自己做不到。”黎蟬放下水壺,抱着膝蓋淡淡地說。“一個心裏有怨氣的人,怎麽能夠平和地去面對茶?嘴上說着心外無物,到底意難平。他這樣下去會害了自己。”

我:“……”

黎蟬歪了歪頭:“怎麽?”

我說:“覺得你們不愧是一脈相承的師徒。類似的話前幾天他才對我說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心寬他沒學到,反倒把好為人師的毛病給學過去了。”黎蟬忽然大笑起來,捂着嘴花枝亂顫。好容易笑夠了,她才爬起來去拿了茶碗回來,準備把煮好的茶湯從瓦罐裏倒出來。“不過你要知道,我說他是希望他好,他說你也是希望你好。小清友那麽喜歡憋話的人,一般人批評的話他才說不出口呢。”

沒喝苦茶的就我一個人,黎蟬只倒了一碗給我,剩下的留給其他同門去沖龍虎鬥。她邊倒茶,邊板起那張嫩生生的面孔,老氣橫秋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就是經歷太少想得太多啦。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呢?人活世上當然是以有趣為第一要旨啦。自己過的開心,讓別人也過得開心,才是皆大歡喜嘛。我當初同時收了陳小鈞和小清友為徒弟,就是希望他們兩個能夠互補一下,結果沒想到這并沒有什麽用處。”

她說到這裏嘆了一聲氣,又說:“我看得出來小清友很喜歡你。陳小鈞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做到。”

她說着,将噸噸噸了大半碗的苦茶遞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說:“來吧嘉嘉,幹了這碗七二年的文革普洱,去拯救你的陳年老師兄吧!”

苦茶。象征着人生中所有的苦難和逆境。

過量的陳年普洱,持續沸騰的水溫,以及長到恐怖的烹煮時間。我光是想想就覺得,可以,這很苦難。

我端着苦茶回到茶舍裏,試圖偷偷把苦茶倒掉,但是我身為茶藝師的良心又隐隐作痛,告訴我應該捏着鼻子把它灌下去。

我閉着氣喝了一口,舌頭都苦麻了,張着嘴拼命喘氣。隔着簾子看書的葉清友聽見我這邊的動靜,試探着問了一聲:“嘉嘉?”

我沒吱聲,他又喚了一聲:“嘉嘉,你過來。”

我端着茶碗繞過隔簾走到他面前,他指了指桌面上的另一只茶碗:“剛才喝甜茶的時候我留了半碗,還熱着。你喝過苦茶就把這碗甜茶喝了沖一沖苦味吧。”

說是半碗,其實還剩了六分有餘。我想起來葉清友不沾普洱,那麽苦茶和回味茶想必也沒怎麽喝。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手裏的茶碗:“可是……”

“我說過的,你覺得苦,喝不完的茶可以給我喝。”葉清友說。

我腦袋裏嗡的一下炸開了鍋,連什麽時候被他哄着跟他交換了茶碗也不知道。我喝了他留給我的那碗甜茶,蜜餞和紅糖的味道滋甜生津,一路暖到胃裏。

黎蟬說過的話再次在我腦海中回響。

“陳鈞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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