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
好,頭有點暈……我一會吃午飯能先回去睡午覺嗎?”
我媽看了看聊得起勁的我爸和奚叔叔,點點頭:“好,你趕緊多吃兩口,吃飽了自己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我低頭扒拉兩口飯:“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酒敬過三巡之後我跟桌上的長輩又挨個敬了一杯,道了聲歉并說我身體不适先行告退,然後自己搭車回家。一進家門我就撲向那個存放茶葉的儲物櫃,打開櫃門,馥郁茶香撲面而來。
我終于知道我們家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上好的茶葉了。
剛才喝下去的酒全部一起湧上頭,脹得我眼眶鼻腔一起發酸,眼淚噼裏啪啦就掉了下來。
葉清友曾經說過覺得我身上有茶緣,我對茶的親和力、對茶的感知力和自信遠非一般人可以比拟。但是我不曾想過我的茶緣原來還是一份孽緣,我所有引以為傲的幸最終都将反向為不幸的利刃加諸我身。當我知道這些茶的來歷、知道他們背後是黑暗與別人的血淚,曾經喝下去的所有佳泉清茗都像啖肉飲血。
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我終于再一次認識到,我和葉清友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命運從來都不會公平,我們從出身開始就隔有天塹之遠。他身無塵埃不染雜念,清高隽永,可以一意專注于自己的道路。可我生來就深陷泥沼裏,即使我不屑一顧,也不能從孕育了自己的污穢中脫身而出。
我能拿什麽去向往他。
我能拿什麽去愛他?!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酒精的發作使我完全失去了理智,迫切地想要對什麽人說些什麽話,以分擔和發洩我的痛苦和負罪感。歇斯底裏中我摸到了我的手機,找到第一位的聯系人就把電話打了過去。
三聲鈴響之後,電話接通。
“嘉嘉,嘉嘉?”葉清友柔和的聲音響起。“怎麽又打電話過來了?想我了嗎?”
我聽着葉清友的調笑,屏住呼吸死死咬住下嘴唇,無聲地顫抖。葉清友沒有聽見我的回答,又問了一聲:“嘉嘉,你怎麽不說話?是信號不好嗎?”
我用力抽泣了一下,終于哭出聲來。
“嗚嗚……葉師兄……”眼淚稀裏嘩啦地流下來,我哭得幾乎表達不出完整的語句,含糊不清地哭喊。“葉師兄……都是我的錯……”
“嘉嘉?怎麽了?”我聽見葉清友那邊傳來一陣動響,仿佛是他從桌子邊上站了起來。“你別着急,出了什麽事情跟我說,我們一起商量好不好?”
“不行的,葉師兄,不能說的……嗚……”我抱着手機,背靠着儲物櫃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對不起,葉師兄……對不起!”
我哭着哭着哭累了,直接睡了過去。等到我醒來的時候企鵝電話仍然是接通狀态,上面的計時已經接近四個小時了。
半醉半瘋地鬧了這麽一出我頭疼得厲害,爬起來拿了手機看,葉清友的聲音立刻響起:“嘉嘉,你醒了嗎?”
我一個哆嗦:“葉師兄,你還沒挂電話?”
“放心不下你。”葉清友說。“你中午怎麽了,不高興?方便跟我說說嗎?”
我幹巴巴地說:“沒什麽,被我爸媽拉出去和他們朋友吃飯,不小心喝酒喝多了。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葉清友明顯松了口氣:“不打擾不打擾。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你出事了。酒量不好酒就少喝一點。”
我又幹巴巴地問:“我中午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你一直說對不起,我問你怎麽了,你又說不能說。”葉清友無奈的說道。“你是不是想對我說什麽?”
“我不是我沒有啊,我就是喝醉了撒酒瘋。”我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後失态胡說八道,葉清友也沒有繼續追問,只說讓我好好休息,終于挂了電話。我大松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
這件事情我還沒有想好怎麽告訴葉清友,更沒有做好面對他的準備。幸好剛才沒有借着酒勁一股腦把事情全都抖露出去,否則恐怕就沒法收拾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都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找葉清友、不去想葉清友,該畫畫的畫畫該看書的看書該泡茶的泡茶。可是我畫畫的時候想到的都是葉清友帶我去他們工作室看他的畢業創作時的情節,看書的時候想到的都是與葉清友探讨過的詩詞歌賦人生哲理,泡茶的時候……那就更不用說了。
直到此時,我才終于深刻理解了李白那首《秋風詞》裏的深刻感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我必須要做些什麽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這樣想着,靈機一動,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把《我可能種了朵假花》導入文檔,開始繼續編排文白桦和他那盆假花的騷事情。
此計果然奏效,我滿腦子都是吐槽吐槽吐槽玩梗玩梗玩梗,每天從睜眼睛開始碼字寫到睡着。一時居然無暇關注怎麽跟葉清友說明那件事情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假花》一文大受好評,不僅留言的讀者越來越多,還受到了一些推文公衆號的關注。
我沒想到自己不帶腦子寫出來的吐槽舍友的故事居然比自己認真打磨出來的文還受歡迎,一時氣結,頗有些為那個認真寫作的自己打抱不平。一邊怨氣沖天地憤慨着一邊卻又享受着衆星拱月的快樂,不由得感慨人類的虛榮心真他媽的惡心。
有人看文我的寫作熱情就高漲,常常一碼字就熬到兩三點,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暈乎得我媽都看不下去了。當天晚上十二點,我媽在屋裏睡覺,我在客廳碼字,她給我微信發了一個兩百整的大紅包。我悚然一驚,整個人都精神了,微信回複她:“你手抖了?怎麽突然給我發紅包?”
我媽:“買你過來陪我睡覺!”
我:“……”
卧槽,親媽?!
吓得我趕緊收了紅包,然後……把電腦桌面上的文檔圖标截了個圖發給她。
我:“今晚它陪我入睡^_^你往後排隊去。”
我媽:“……”
我媽:“孽子!把紅包還來!!!”
吃進肚子裏的東西,豈有再吐出來之理。我假裝沒看見,放下手機對着鍵盤就是噼裏啪啦一陣狂按。
過了十多分鐘,手機鈴突然響了起來。我這段時間都在躲葉清友,一聽到手機鈴聲就抖三抖,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葉清友一直早睡早起作息好,十一點就應該睡了,怎麽會到了這個時候還打電話過來。
我抄起手機一看,果然是我媽的電話。這個人老闊有毛病,就特麽隔着一塊薄薄的門板,非要打電話過來!
我沒好氣地接起電話:“愛過不悔兒子不是你的了!”
我媽:“孽子!!!哪有你這樣收了錢不辦事的?!”
我呵呵了一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我媽:“你給個準話,到底幾點鐘睏覺?”
我敷衍了兩句:“兩點,兩點。”
遂又放下手機,噼裏啪啦敲鍵盤。
我又走火入魔地碼了一個多小時的字,車正開到最關鍵的時刻。突然一聲轟然巨響,吓得我魂不附體,鍵盤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謝嘉!你小兔崽子到底睡不睡覺!”
我媽摔門出來了,站在卧室門口叉着腰,指着我破口大罵。我鍵盤摔了思路被打斷也火大,一拍桌子跳起來:“你很煩啊知不知道!要睡覺你自己睡你的不就好啦,整天過來吵吵我幹什麽!我都是成年人了夜生活豐富一點怎麽了嘛!”
我媽氣得眼眶都紅了:“你還敢大聲對我說話?你自己看看你幹的都是什麽事,說寫小說寫小說掙到幾分錢稿費沒有,說學畫畫學畫畫畫出點什麽名堂沒有?!你要是學習學到這麽晚我就不說什麽了,可是你幹正事了嗎?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生存技能一個都沒學到!”
“誰說都是在玩了?”我毫不猶豫地反駁。“我說了我可以去寫稿子掙稿費,你又不讓我去寫說學生要以學業為主,現在倒嫌我賺不到錢沒出息了?”
“稿費稿費,你當我不知道你寫的什麽破爛玩意,還稿費!”我媽沖我吼了一句,咚咚咚走到我面前來,指着我的電腦屏幕。“你看看你寫的都是什麽東西!兩個男人……這是違反天理的你知不知道,這是變态!你還寫這些東西,到時候我出去跟別人說起我兒子要說我兒子是寫變态同性戀色情小說的嗎?我這把年紀了沒臉沒皮,你将來怎麽辦,要一輩子被人當成神經病的知不知道?!”
我媽一邊罵,眼淚一邊就流了下來。她罵到最後聲音都哽咽了,一抽鼻子,又踢着拖鞋咚咚咚回卧室,甩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吧”,又摔上了門。
我在沙發邊上愣愣地站着,站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蹲下來,把鍵盤撿了起來。
一種難以置信的委屈忽然湧上來。我把鍵盤放回桌面上,又關了電腦,在沙發的角落裏蜷縮起來。
我曾經聽人說,能夠傷害到你的都是你最親最愛的人。如果是一個陌生人對我說“同性戀真惡心”、“藝術生下三濫”,我都不會難過,因為這些人的歧視對我而言無關痛癢。可是來自父母親人的偏見又不一樣。
我一直因我父母尊重我選擇了藝術這條獨木橋而感到驕傲,并且對他們的理解和寬容心懷無上的感激。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所有的體諒都是強顏歡笑,所有的尊重都是在維護我的自尊,在他們心裏,我依然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我的痛苦他們不能體會也不會在乎,我所有的努力他們都看不見因為他們只想要成果,我熱愛的一切在他們眼中譬如敝履。我曾重複無數遍“我為他們而自豪”,他們卻不會說哪怕一次“你是我們的驕傲”。
當天晚上我就買了回學校的高鐵票,淩晨的時候帶上手機錢包和電腦,留了個字條就走了。
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候車廳裏,寥寥有人往來,一時間既感到無拘無束,又無比壓抑。
卡爾·馬克思曾經說過,人生而孤獨,卻不甘寂寞。我一直相信一個人不能完全懂另一個人,但是我自己卻在不停地追求別人的理解。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想要,然而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回到學校的時候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學校這邊天氣和楚庭不一樣,一下雨就降溫,刺得皮膚發冷。我搓着手臂站在路口,突然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
回學校不行,現在還沒開學,宿舍并不開放。去和光也不行,我現在還沒有準備好怎麽面對葉清友。難道在學校門口的村子裏租個客房住着嗎?
猶豫了一會兒,我忽然急中生智,給陳鈞打了個電話。陳鈞也在村子裏住,我去他那裏求個江湖救急先!
陳鈞果然在村裏。他家有一整棟三層小樓,我都驚呆了,說你只是在這裏讀個大學,沒必要租三層樓當宿舍吧?陳鈞說不是我租的,這裏是我家啊。我說什麽,我耳背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陳鈞說,我是雲南人但是我男朋友是本地人,這棟房子就是他家啊,當然就也是我家啦。
……曠古難題終于被解決了。
我說:“陳鈞學長,你騙我,你果然吃雞柳。”
陳鈞:“……???”
他們家二樓還有一件空置的出租屋,陳鈞學長就做主借給我暫住了。陳鈞一邊幫我安置行李一邊問我:“嘉嘉,你真的和葉清友談戀愛啊?”
我剛想說是,但是想起自己現在的尴尬立場又噎了一下,陷入了沉默。反而是陳鈞學長非常淡定地給我找臺階下:“沒什麽好害羞的,咱們學校死gay還少嗎。”說完又問:“聽葉清友說你最近好像不怎麽和他聯系,有這回事嗎?回學校了也不第一時間去找他,跑到我這裏來。”
我:“沒沒沒沒有……”
陳鈞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我抱着背包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我媽興師問罪來了,吓得手忙攪亂按掉了電話。誰知道剛按掉一秒鐘它又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我手一滑,居然按到了接通。
“嘉嘉?”那一頭是葉清友的聲音。“嘉嘉,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能,能!”
我吓得整個人都僵了,蜷縮在椅子裏不敢動,就聽見葉清友用輕快的聲音說:“嘉嘉,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不聽?”
我說:“嗯……葉師兄,我也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葉清友:“那你先說吧。”
我:“不不不,還是你先說吧。我醞釀一下情緒。”
葉清友在電話那一頭笑了起來,笑聲輕輕的,像在人心尖上撓癢癢。他說:“那我告訴你是什麽壞消息——你的高級茶藝師資格證辦好了,等你回學校就可以到茶舍來拿了!你現在既是茶舍老板娘又是高級茶藝師,以後茶舍辦活動都得過來當免費勞動力,難過不難過?”
我眨了眨眼睛:“……不難過。”
葉清友說:“我覺得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不難過的樣子,不過就算你難過也不能反悔了。”
我說:“真不難過。因為我要跟你說的壞消息比較難過一點,所以聽了你這個壞消息不覺得難過。”
葉清友那邊突然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他才輕聲問我:“你想跟我說什麽壞消息?”
我眼眶忽然濕了。
我說:“葉師兄,我們分手吧。”
葉清友比我想象的要鎮定,可能他早就已經察覺端倪了。他又沉默了片刻,說:“謝嘉,這句話我可以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現在馬上收回去。”
眼淚這種東西一開始往下掉就是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淚水打在我膝蓋上,我用力眨眼試圖讓自己視線別那麽模糊,但是無濟于事,短暫的清晰之後淚水又會把視野變成一片朦胧。我盡力穩住聲音,對葉清友說:“葉師兄,我們可能真的不适合在一起……”
“你有什麽為難之處可以跟我說。我有錯我可以改,或者你遇到什麽困難我們可以一起解決。”葉清友說。“你什麽都不說就收回了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權利,這樣是不是對我太不公平了?”
我抽噎着說:“我說不出來……對不起,這件事情真的……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那我們見面談吧。”葉清友放柔了聲音。“電話裏總是說不清楚的,我現在在茶舍等你,你到茶舍來,我們見面了再慢慢把話說清楚,好嗎?”
我哭唧唧:“你怎麽知道我已經回學校了……”
葉清友:“陳鈞說的,他說看你情緒不對勁讓我趕緊哄哄你。”
我:“……”
媽的陳鈞你個叛徒!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怎麽辦,擦幹淨眼淚洗把臉,慢吞吞地就往茶舍去了。
葉清友在冥思臺前等我,表情很平靜,溫柔的目光與平時無一二般。茶臺上放了兩套茶器,不像是接待客人,更像上前來迎遠行的主人回家。
我的眼眶又不争氣地開始發酸。
葉清友以伸掌禮一請:“坐。”
我在他對面坐下了,動作有些狼狽。我注意到茶器都是幹淨的,他沒有在泡茶,就是專程這裏等我。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等我喘勻了氣,才問我:“你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可以對我說說嗎?”
……我要怎麽開口?
我要怎麽告訴他,當年普洱瘋炒白茶式微不是天災是人禍,造成他家境窘迫、成為他茶道阻滞的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是我的親人?
我手指不停地在衣角上摩挲,幾次想要開口,卻怎麽都說不出話來。葉清友看見了我的躊躇,輕輕地嘆了聲氣:“你覺得現在難以啓齒的話,我不會逼你說出來。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才能使你不那麽為難?”
我搖搖頭。這根本不是他的錯,我怎麽還敢對他有所奢求。
葉清友似乎也難得地陷入了困擾中。他蹙着眉頭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不問你了,我們先做一些別的事情——嘉嘉,你還記得上高級班‘無我茶會’一課時,蟬蟬曾經提過的‘無我茶會七大精神’嗎?”
我愣了一下:“……記得,怎麽了?”
葉清友微微一笑:“背一遍,我聽一下。”
我回憶了一下,掰着手指頭數了起來:“無尊卑貴賤之分第一,無地域流派之分第二,無報償酬答之分第三,無喜好厭惡之分第四,求技藝精進之心第五,謹遵守公共約定第六,束己以求同他人第七。”
“很好。”葉清友點點頭。“既然你都記得,那麽我們來辦一場無我茶會吧。”
無我茶會是一種茶會形式,以分享茶品、交流茶藝技術、體驗茶文化氛圍為主要內容。在無我茶會當中,人人泡茶、人人品茶、人人敬茶,在這樣的環境中忘卻自我忘卻私利,感受一種融入集體的奉獻精神。
這應該是一項集體活動,當葉清友提出來辦無我茶會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就我們兩個人?”
“對,就我們兩個人。”葉清友說。“你現在可以去選擇你想和我分享的茶品了。”
其實根本不用想都知道我們各自會選擇什麽茶品。我選了一款安化黑磚,他選了一款福鼎白茶,面對面在冥思臺兩側坐下。泉水已經燒好了,放在右手側旁,我把手搭在茶巾上,葉清友說:“那麽現在,請開始泡茶。”
我們同時伸出手,去提起茶壺。
無我茶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忘卻自我、融入團體。在泡茶的過程中不可以交流、相互提醒,但是要夠達到所有與會者動作節奏一致的效果,因此要求與會者之間互相存在高度的默契。
壺中的水同時注入蓋碗,沿碗緣向內旋轉兩圈,同時收水。兩只腕骨清晰的右手同時伸出蓋上碗蓋扣住蓋碗邊緣,出湯洗茶,一一溫杯。
我在專注地泡自己面前這一碗茶的同時還必須分出一縷餘光去關注葉清友的動作,以确保我和他的動作節拍完全一致。我知道他也同樣在留意着我的動作,這一刻我們只有彼此和手中的茶,其他一切雜念沉澱消散,俗世恩恩怨怨都遠在千萬裏之外了。
依順序将洗茶水從品茗杯中倒盡,我們同時再次注水,起碗出湯。我杯中的柔黃色與他杯中的橘黃色遙相照映,折射出相似的暖光。斟茶完畢,又同時用茶夾将品茗杯放在杯墊上,雙手奉茶,舉案齊眉,然後遞到對方面前,輕聲致敬:“請品嘗。”
我看見他端起我奉給他的黑茶,也端起了他奉給我的白茶。黑茶陳化的陳香與白茶柔和的棗香融化在一起,都帶着融融的暖意。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 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直到這一刻,忘物忘我,我才真正理解到盧仝《七碗茶歌》真正的意境。短短幾分鐘之內,我奇跡般地安定了下來,苦苦困擾我長達一個月之久的困境突然被我掙脫。
葉清友問我:“嘉嘉,冷靜下來了嗎?”
我輕輕點頭。
“記住你現在的狀态。忘我忘俗,回歸自然,看着你面前的茶,然後用本心回答我的問題。”葉清友說。“謝嘉,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思考。我說:“我喜歡你。”
“我願意為你付出一些什麽,改變一些什麽,去争取什麽或者舍棄什麽。我也願意為你克服所有困難和阻礙,給你我能給予的所有寬容、理解和愛。”葉清友說。“你對我也會抱有同樣的心情嗎?”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是,我也一樣。”
葉清友微微探出身:“那麽現在你願意對我說說,究竟是什麽事情使你這麽困擾了嗎?”
我深呼吸了一下,情緒依然非常穩定。葉清友身上那種縱使屋外天風海雨我在檐下波瀾不驚的平和感染了我,使我鎮靜了下來,一時之間忽然覺得那些曾經令我諱莫如深的東西也并非那麽不可說。
于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慢慢開口:“葉師兄……你還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的,零幾年的時候炒普洱,普洱茶價格瘋長的事情嗎?”
“是的,怎麽了?”似乎是沒想到我會突然提起這一樁舊事,葉清友顯得有些驚訝。
我說:“普洱茶被炒作起來不是偶然,背後是有人在操縱的……是,是……”
說到這裏我又有些說不下去了,聲音隐約開始哽咽。葉清友擡起手,溫柔地示意我可以不用繼續說下去了:“好了,嘉嘉,我知道了。”
我閉上了嘴。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葉清友說。“那個人得到他應該有的懲罰了嗎?”
二叔人都進去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來。我用力點點頭。
“那就可以了。”葉清友說。“善惡有報,因果輪回,這就夠了。雖然我們家當年因為這件事情一度陷入窘境,但是現在早就已經走出來了。我不知道你在擔憂些什麽……但是我相信這件事情絕對不會是你的錯,你不用把錯往自己身上攬。我并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即使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與你關系密切,我絕對也不會因此遷怒于你。”
他這樣的話反而使我更加手足無措,耳朵尖發燙,低下頭去猛喝茶掩飾自己的失态。他說完,特別無奈地笑了笑:“你就因為這個把我打進冷宮一個月?那我真是冤得六月飛雪了。”
我尴尬得擡不起頭:“我我我我不是,我沒有……!”
葉清友坐在我對面悶笑。我哼哼了好幾下,才別扭地小聲說:“葉師兄,有件事我要跟你說……就是你知道,我家裏都是,嗯,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人嘛。所以就是經常會牽扯到一些并不那麽公開透明的事情裏去,可能會惹上很多麻煩……所以我一直覺得我配不上你。雖然我真的很反感那些事情,可是我的家庭環境真的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葉清友沉思片刻,忽然對我說:“嘉嘉,你覺得和光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
我一怔,想了想:“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大概就是清高,風雅,置身塵世之中的世外桃園。 ”
葉清友指了指珠簾外的屋檐:“可是你看,和光和別的居民樓其實沒什麽區別。牆一樣刷白灰,屋檐一樣砌青瓦,同樣的地方,你為什麽就偏偏覺得和光清淨?你身一直在世俗的屋檐下,清淨的不是和光,是你的心。和光不是桃源,桃源在你心裏。 ”
葉清友說:“嘉嘉,你的起點不能決定你的終點,你人生的路都是要歸你自己走的。你應當活在世俗的屋檐下,自己的江湖中。”
我用力點點頭。葉清友又為我續上了一杯茶,慢慢說:“嘉嘉,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我的茶道嗎?古人雲: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簡單,純粹,專注,這就是我的道。我之所以對普洱的事耿耿于懷,不是心懷怨怼,而是因為我卻不能完全遵循我的茶道……我曾經發過誓此生不碰普洱,這是我的遺憾。身為茶藝師,我應當公平地以平和欣悅之心對待每一款茶,人的錯誤不應加諸于無辜的茶葉。”
我連忙說:“沒關系,以後你想泡的普洱我替你泡,你想喝的我替你喝!”
葉清友笑出聲,說:“那我就先謝過你了。”随後又說:“我的茶道我總能自己慢慢地摸索到,那麽嘉嘉,你還記得我曾經問你的話嗎?你也學了這麽久茶了,你的茶道是什麽?”
這個問題并不太好回答,甚至可以說,應該是學茶一路上最重要的問答了。一個人的茶,起點是它,歷經由它,終點也是它。我品茗杯已經拿起,聽見這一問卻停住,留在了手中。
我思索了很久,久到杯中的茶湯都開始泛涼。葉清友沒有不耐煩,靜靜地、溫柔地看着我,等我給他回答。
我突然把已經發涼的茶湯一飲而盡,杯子放回茶臺上。
“葉師兄,我知道我的茶道應該是什麽了。”我說。“和光同塵。”
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雲。
一個人即使不能逆世界的潮流而上,将整片洪流引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至少也可以固守己身之清白,沉浮于塵世汪洋。
有些東西無法改變,何不試着敞開胸懷去接納它。如果別人不肯理解我,那麽我為什麽不放下一些執拗,從我自己做起去寬容別人?
想明白這一點我豁然開朗,通體舒暢興奮地在茶舍院子裏蹦了好幾個圈。葉清友在我背後含笑看着我瘋,瘋完了沖回茶舍裏大喊:“葉師兄我突然想去靈泉寺,陪我去靈泉寺吧!”
葉清友:“好。”
頂着淅淅瀝瀝的冷雨,我們騎着自行車出發了。他在前面騎我在後面給他撐傘,風有點大,雨絲還是飄到了我們身上。不過即使這一路形容狼狽我們也都不在乎了,到了靈泉寺,荒野寂寥無人,四下清曠。我們把車停在寺院門口,爬上山坡去拜鍍金的觀音。漫天神佛依然用慈愛的雙眼垂視我,仿佛早已聽見我過往的祈禱并許下了将實現它的承諾。我們拜完觀音繞過山丘,來到土坡背面的河灘上。雨漲潮漫,層層水浪撲到岸前,我放眼望去,面前是昏昏沉沉的河面,在朦胧的雨水氣裏浩瀚無邊。
我們打着傘站在山坡上,葉清友說:“你有什麽想說的話可以下去沖着河面喊出來,喊出來會舒服很多。這裏沒有人會聽見的。”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離開了雨傘的庇佑,踉踉跄跄攀下土坡來到河邊。浪花就踏在我腳下,我沖着遙遠的河面喊了一聲:“喂——”沒有任何回音。
我轉身看了看葉清友,他正用鼓勵的目光看着我,對我微笑。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說自己一直被人看低一眼的藝術生身份,費盡心血寫作卻不被認可的小說和散文,走到哪裏都會貼上有色标簽的性向,以及一邊關愛着我一邊對我無限鄙夷的親人。百感交集之下我生出無限勇氣,把手攏成喇叭的形狀,朝河面大喊。
“我想要成績一直很好,想永遠和葉清友在一起!”
“想要每天都能喝到好茶!想要讀完所有想讀的書!想受歡迎,想交很多朋友,想一直無憂無慮!”
“我想要所有付出都值得,想要所有等待都如願以償!”
“我想要每個人都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想要世界和平,想要所有理想被贊賞,所有選擇被支持,想要所有走上和別人不同道路的人都能被理解和寬容!”
“我想要這天下所有和我有相同痛苦的人,都能被世界溫柔以待!!!”
我吼完又轉過頭來,眼眶酸酸的,可能已經紅了。從河灘邊爬上去的時候葉師兄在小山坡上帶着微笑看着我,我一來到他面前他就将手中的傘向前遞,把我攏進了雨傘的庇佑裏。
所有風雨都隔絕在外,我低下頭說謝謝你,我感覺好多了。
他看着我,揉了揉我的頭,說:“嘉嘉,你為什麽要難過呢?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做的還不夠好。我以為我即使沒辦法讓全世界都像你理想的那樣被溫暖,但是至少在你身上,我能做到。”
我再也忍不住了,終于撲進他懷裏,嚎啕大哭。
【全文完】
不知不覺《假茶》也完結啦,迷之惆悵呢。
如果還有人記得故事開頭那場觀影會的話,筆者寫這個故事其實是當時受陸姐一席話的啓發。這個世界上應該有人情味,有尊重,有寬容與理解。葉師兄是我見到過的非常有人情味的人之一,他很會體諒別人,而且總是能以一種純淨積極的姿态去面對生活。他明年就要考研了,在此祝福他一帆風順。
【悄咪咪地打個廣告,我們茶舍的茶真的都很棒!如果有想嘗一下的朋友可以私信筆者的微博@楚氏十六戒代購,筆者讓葉師兄給你們發貨x】
假茶完結之後筆者會停筆一段時間,整理狀态迎接新的挑戰。如無意外筆者會在年底或者明年初回歸,到時候大家也許會看見一個完全不同的筆者。
感謝所有看到這裏的朋友。謹以這個故事祝所有踏上自己的獨木橋的朋友被世界溫柔以待,無論成敗,榮光與你們同在。
說書靈
丁酉年八月廿一,晴夜星河。筆于夢裏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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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