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半夜三點, 萬籁俱寂之時。

黑暗中的被子移動了一下,慢慢鼓起, 随後滑落到床尾。

楊黯慢吞吞地坐起來, 靠在床頭,頭微微仰起,眼神清明, 精神奕奕。

果然, 下午睡太久了,晚上還真睡不着了。

宿舍內伸手不見五指, 寂靜無聲,仿佛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楊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嗒——, 打開隔音艙的燈光,手指摸索了一下儲物艙, 将昨晚做到一半的機械芯片拿出來, 按下床頭的灰色按鈕, 懸浮桌慢慢從床位中間凸出。

每個床位的隔音艙質量極好,同時具有遮光效果, 不用擔心會影響到舍友。

楊黯手肘撐在懸浮桌, 戴上光子多倍鏡,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各種各樣的微型工具, 開始勤勤懇懇地當個“手工勞作者”。

三小時後

“天亮了啊……”楊黯擡頭,微微眯起眼睛,手頓了頓,将操作板的芯片拿下, 小心地放進盒子裏, 随後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哎, 今天好像有早課?

楊黯指腹滑過光屏,确認了一遍,

第一節 課是——

機甲色彩搭配與鑒賞。

楊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漱,準備在運動場跑完步就到食堂吃早餐,然後去上課。

“早上好,主人!”沃克轉動黑色的柱子,機械地朝楊黯打招呼,“您今天比平時早起了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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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黯瞥了它一眼,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宿舍還有人睡覺,你……”

“沒有哦,都起了。”沃克僵硬地邁動身體,朝衛生間的另一個方向揮手,“早上好,我親愛的朋友!”

陳書洺:“……”

“早上好,沃克。”他定在原地,手裏拿着洗漱用品,臉慢慢轉向楊黯,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嗨,楊黯,你今天起……挺早的。”

“還好,也沒早多少。”楊黯面色一頓,回答道。

緊接着,衛生間陷入了一片沉默。

究其原因,還是昨晚莫名其妙地歪了方向的談論。

一句“打一炮”造成宿舍氣氛空前的尴尬,是幾乎降之冰點的凝結。嘴巴快過腦子的Alpha直接僵在原地,向楊黯瘋狂道歉,眼裏寫滿恍惚,似乎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楊黯雖然心情微妙而難以言喻,但還是大方地表示沒關系。兩人甚至于還探讨了一下,Alpha的信息素能夠長時間殘留在beta身上的各種原因。

一是進行了X愛方面的親密接觸,二是接觸了腺體,三是長時間的、由量變到質變的接觸。

不過這幾種方式能留存的時間其實也不長,哪怕是接觸了腺體的X愛接觸,信息素也最多是一天就散,甚至低級一點的Alpha做不到這種程度,可能半天就沒有味道了。

楊黯細細思量着,第一種肯定不是了,做沒做……他自己能不知道嗎?第三種也不太現實,學術意義上的“長時間”、能到達“量變到質變”的程度,一般發生在已婚人士身上的概率更高,而其所需時間之長、時機之巧,不亞于天降紅雨。

那就剩第二種了。

他垂眸沉思,第二種腺體接觸……

楊黯喉結微微滾動,感覺自己驀地回到那個燥熱的草叢堆裏,滾燙的氣息在脖頸噴灑,宛如氣音的話語從耳膜處鼓動,令人渾身顫栗。

大概是那時候……無意接觸到的吧。

“抑制環有效果吧?”陳書洺眼睛不經意地瞥到對方的手環,忽然出聲。

楊黯低頭,“啊,有……的吧。”他也不太确定,beta本身就對信息素不敏感,昨晚如果不是兩位舍友的“直言告知”,他估計沒能察覺身上的異樣。

現在楊黯手腕上戴着的信息素抑制環是陳書洺友情借用的,可以快速消除Alpha身上大量殘留的信息素,一般應用于急需在社交場合保持禮貌的時機。

通俗來講,就是能“除味”,對象不限性別,只不過Alpha用得比較多。

楊黯猶豫了一下,取下抑制環,“你現在能聞到我身上有殘留的信息素味道嗎?”

陳書洺搖頭,“沒有了。”

“那就好。”楊黯微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沒有就好。盡管信息素什麽的自己聞不到,不用在意有沒有味道,但讓別人聞到就不禮貌了。

像懷揣着個“香薰”殺器,殺人于無形,連主人也未必知道它是怎麽運作的。

楊黯把手裏的信息素抑制環還給陳書洺,并表示感謝,“謝謝你的抑制環,也感謝你昨晚的……”他頓了頓,“提醒。”

“不客氣,不是什麽大事。”陳書洺接過抑制環,順手扔回儲物艙,舉了舉手裏的杯子,“我先去洗漱了。”

“好。”

咔——隔間的門開了又關。

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沖刷着瓷白的壁沿,飛濺起透明的水珠。冰涼的毛巾蓋着臉的一瞬間,好似毛孔也舒張了。

“呼!”楊黯重新睜開眼,目視前方,锃光瓦亮的鏡子映照一張有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熟悉在——這張臉陪他生活了十八年。

陌生在——他曾經并不是這麽一張臉。

從過去到現在,楊黯始終堅信平平淡淡才是真,也一直朝着這個方向努力。

只不過……他長嘆一口氣,慢慢垂眸,手指按了按垂落在頸處的項鏈,觸之即松。

看不出是什麽材質但切割完美墨綠色晶體,在陰暗處也閃耀着剔透深沉的亮澤感,它鑲嵌在雕琢精致、呈花瓣狀的銀色細框裏,幽幽的光芒若隐若現。

友誼的象征……

楊黯抿唇,他是真心實意地想和喻先生交朋友。

畢竟沒有人能拒絕一個完美體貼、成熟溫柔且處處關心你的朋友。但那幾行金字卻如明晃晃的警示,垂在頭頂,有如即将落下的命運之錘……

楊黯為此遲疑了。

他不确定這些字是否都是真的,但他又渴望與喻先生繼續交好,所以他才如此猶豫不決、躊躇徘徊。

如果是真的……楊黯閉上眼睛,那就不能和喻先生繼續來往了。

他不希望自己未來和喻先生走向如此糟糕而詭異的關系,尤其是有幸成為彼此關系要好的朋友後。

或許不接觸、不深入,就不會走上所預示的未來。

早上八點,教室

說實話,楊黯踏入教室或者說打開那道門前,腳步不受控制地停了一下,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大概叫……對未知事物的恐懼?

希望這次不會又見到“殺馬特”裝扮了。

他推開門,目光掃過視野範圍內,心神微懈,連帶着步伐都穩健了幾分。

教室裏人不多,大多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偶爾傳來極輕的談話聲。

楊黯環視一圈,很好,暫時沒看見有“殺馬特”。

他随便找了一個位置,在比較偏的角落。

但沒坐幾分鐘,他手裏的電容筆還沒捂熱,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楊黯哥哥,早上好。”顏栩如兩手交疊放在身前,站在水泥色的鋼桌旁,小鹿般的眼睛無辜又清澈,看着beta時帶着些許笑意,聲音柔柔弱弱的。

“早上好。”楊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繼續埋頭看光屏裏的電子書。

“我可以坐這裏嗎?”顏栩如輕聲發問。

“随你。”楊黯手握住的電容筆沒有停,勾勾畫畫,神情依舊是十分的冷淡。

顏栩如不再作聲,靜靜地坐在楊黯旁邊,低垂着頭,眼神落在桌面,好像在發呆。

時間臨近上課點,教室裏的人逐漸增多,原本還算安靜的環境變得喧嘩,人聲嘈雜。

楊黯蹙眉,覺得有點分心,幹脆放下了手中的電容筆,把光屏的電子書關了,準備上課。

“楊黯哥哥……”顏栩如冷不丁地喊了一聲。

楊黯側眸,冷靜地說道:“什麽事?”

“可以幫忙按一下窗邊的自動簾嗎?外面照進來的日光有點刺眼。”顏栩如擡起頭,眼睛被日光刺得睜不開,清秀的臉上隐藏些許緊張,手指攥得很緊,輕聲細語地請求。

金燦燦的日光均勻地從窗外灑入,恰好照在Omega身上,為他的側臉打上一層朦胧光暈,整個人看起來像開了柔光濾鏡一樣。

楊黯:“……”這日光也奇怪,一排窗戶下來,就只往主角受這裏發光發熱。

啊,天道的眷顧。

真·主角光環了。

只不過……這玩意兒看着并沒有什麽實際作用。

“可以。”楊黯應得幹脆,站起身,單手撐在桌面,微微朝前探去,輕而易舉地就按到了按鍵。

自動簾子緩緩合上,刺眼的日光徹底被遮住。

楊黯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金燦燦……刺眼……

他是不是要找個機會碰一碰主角受,哦,還有主角攻,看看他們頭頂的字。

“謝謝你。”顏栩如神情微松,盡管被日光刺得眼眶發紅,但嘴角還是慢慢彎起,兩個小梨渦在唇邊顯現。

“不客氣。”楊黯禮貌地回應,重新坐回座位,開始認真思索:該怎麽合情合理地物理碰到主角攻受呢?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身旁的Omega一眼,眉頭擰起,糾結得要命。

可他和顏栩如真的不熟,感覺很困難啊。

那位主角攻也是,毫無交集,簡直……

鈴鈴鈴——

上課鈴響了,楊黯不再想這些有的沒的,端正坐姿,準備上課。

“同學們好!我們又見面喽~”人還未到,高跟鞋聲先在門口響起,與之而來的是一道熱情的招呼聲。

芙麗珂身着偏休閑範的職業黑色短裙,原本散下的大波浪卷發盡數紮起,笑容明媚地走進教室。

——是芙麗珂老師啊。

楊黯手裏轉着的筆猛地收回,安安分分地待在掌心。

芙麗珂老師授課的狀态和方式,和她本人一樣熱情洋溢,總能輕易地調動起課堂氛圍,讓學生跟着她的思路走,并在這個過程中做到了舉一反三。

因而,下課後許多人都不覺得累,甚至可以說是意猶未盡。

“哎呀,謝謝同學們對我講課水平的認可,但下一節課可不是我的了,我不能随便霸占哦~”芙麗珂掩嘴輕笑,學生對她的喜歡令她身心愉悅,眉眼飛挑,“歡迎同學們課後來辦公室和我探讨問題,拜拜了咯!”

楊黯雙手搭住後頸,輕輕按揉筋骨,有規律地左右掰動,發出咔咔聲響。

下一節課是什麽來着?他往後靠着椅背,眼眸半阖,眼睑處落下一片陰影。

他記得是一個公共課程,叫……星際政治學。

咦?有點耳熟,好像是喻先生大學修的專業。

一種奇怪的期待在心底湧上。

十分鐘後

在場的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則教務處發來的信息。

【特別通知:由于星際政治學的授課老師有突發情況,無法到課室上課,請同學們可以自行離開教室。】

有人哀嚎自己白等了,也有人急匆匆地往教室門口沖。

楊黯神色依舊平靜,心裏有些遺憾:可惜了,他還想看看這位星際政治學的老師呢。

而遠在另一邊,被beta記挂的“星際政治學老師”的心情卻極為糟糕。

議會庭

“說話,全成啞巴了?”喻清晏面容冰冷,眼眸陰翳地看着座下黑壓壓的一排人,嘴角微微勾起,似有諷意。

“十萬火急的要事,請議會長閣下立刻商議……”他不疾不徐地重複那則消息,指關節輕敲桌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但議會庭現在太安靜了,一點點的聲音都被放大了無數倍。

沒有人敢擡頭,默契地扮演着啞劇演員,噤若寒蟬。

“我現在人在這,怎麽就沒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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