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大修】 (1)
若先前八劍,掩日還可用身法避過,那這最後一劍,卻是避無可避。與厲嫣比試之中,他似乎謹記“侍衛不可私鬥”的原則,只是退讓閃避,寶劍卻從未出鞘。霓練九劍最後一式一出,衆人似乎都看到了結局,皆為這名武功不俗的侍衛暗嘆一聲可惜。
然而大家沒料到的是,厲嫣的最後一刺,卻堪堪在掩日鼻尖停住。皓腕如霜,素手芊芊,一根修長的手指,在掩日的額間輕輕一點,随即垂了下來。
道場之中,哪裏還有淩厲無比的霓練九劍,只有一個袅袅婷婷的厲嫣。
“還請衆位英雄做個見證,我方才可算是手下留情?”厲嫣笑吟吟地看着在場諸位江湖人士問道。她方才的舉動自然算是手下留情,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說出口來,倒有些像是在刻意羞辱對手一般。
只是那被她手下留情的掩日,聽到這話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垂眸而立,如同一塊木頭。衆人見狀,生怕這厲嫣心生不忿,若真取了龍淵四衛的性命,這陸長岐的面子上自然不好看。雖說要将這侍衛的敗績明說,确實有損龍淵山莊的聲望,但總比折了性命要好。于是紛紛道:“厲門主這霓練九劍出神入化,若不是方才心存善念,恐怕龍淵山莊的這名侍衛早已死在厲門主劍下。”
厲嫣嗤笑一聲道:“只這人一直不哼不響,恐怕對我在諸位面前挫了他面子,心懷不滿呢。”
這時陸長岐走了出來,頗為誠懇道:“龍淵四衛一直在莊中侍奉,不懂人情世故,還請厲門主大人有大量,莫與他計較。”他這番話姿态放得頗低,只是語氣僵硬,面容帶着尴尬與難堪,想必此番情境,已讓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厲嫣盯着他微躬的身影半晌,抿了抿唇,然後道:“既然陸莊主這麽說,我也就不與他計較了。只是嘛,”她鳳眼眯了一眯,“輸家合該付出些代價。”
“厲門主請講。”陸長岐頓了頓,随即應道。
“這兩日,便讓他跟着我吧。”厲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道。
“這……”陸長岐猶豫片刻,似有難言之隐。
“厲門主這要求也不算過分,陸莊主答應了便是,也算是了解此事。”有人見陸長岐踟蹰之态,高聲喊道。
“何必咄咄逼人,陸莊主自有計較。”涵靈道長掃了那發聲的人一眼,冷冷道。
陸長岐聞言如蒙大赦,沖在場諸位拱手道:“實不相瞞,掩日便是小女相中之人。明日小女出閣……”
他話未說完,衆人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日是陸家千金出閣之日,亦是掩日大喜之時,此刻雖未成大禮,但掩日也已算是陸家的乘龍快婿。要他此時去侍奉厲嫣一介女流,于情于理,恐怕都說不過去。
“原來令千金心儀之人就是貴莊侍衛之首啊,恭喜恭喜。”有圓滑的,忙不疊地朝掩日賀喜,只是掩日卻像聾啞了一般,既不回應,面上也毫無喜色。他站在陸長岐身側,默不作聲,就像一個盡心職守地影子。
“厲門主,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掩侍衛好事将近,不如……”
也有人替掩日說着好話,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厲嫣笑着打斷道:“我厲嫣可不是什麽君子。不過,我對明姝小姐傾慕已久,只是緣悭一面,既是明姝小姐的心上人,我也不好再為難。只是大婚之時,我可要讨杯水酒喝。”
明姝小姐便是陸長岐的女兒陸明姝,衆人雖不知她為何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陸家千金心存好感,但聽她這麽說便知道是答應放掩日一馬,當下都心頭一松,朝陸長岐看去。
可不知為何,厲嫣的話卻并沒有讓陸長岐鐵青的臉色好轉。聽到她說出“明姝”兩個字,更是渾身一顫,等對方都已走回了隊伍,才喃喃應了個“好”字。
此番事罷,衆人紛紛離開道場,在山莊仆從的引導之下回到別院休息。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個飛快的身影從龍淵山莊的後院一閃而過,穿過九轉回廊,重重影壁,終于在一間光線晦暗的別院前站定。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他踏入別院之中,庭院中央倚在磐石上的吹笛人如同沒看見他一樣,徑自吹着小調,曲中有哀,調中含怨,似惱那三分春色遲遲不來,又似恨那兩分塵土一分流水。
這吹笛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林亂魄。這隐在山莊深處的別院,正是天殘谷一行的落腳之處。而這堂而皇之踏入天殘谷地盤的人,除了賈無欺,還能有誰。
賈無欺先是饒有興致地聽了聽林亂魄吹笛,見對方未施舍給自己一個眼神,也甚是無趣,轉身朝正廳走去。
正廳中央的八仙桌上,一柄利器寒光閃閃,正是那春秋吳鈎。桌旁那自斟自飲之人,聽到腳步聲只是略略擡了擡眼皮,接着繼續将酒杯送到了唇前,一飲而盡。
“我來了。”賈無欺“嘩”地一下拉開木凳,做到了飲酒之人對面。
“原來是賈少俠。”飲酒之人擡眼看他,黑黃的面容上露出幾分笑意,正是那青衣書生。
聽到他這話,賈無欺忙擺擺手道:“顏老大,你可別打趣我了。”說完,他突地起身,湊到青衣書生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臉頰道:“顏老大,你這張臉是怎麽弄的,我竟看不出一點破綻。”
被稱作“顏老大”的人單名一個枯字,極擅易容之術,摘星谷中的頂級面具,皆是出自他之手。只是賈無欺卻不知道,他為何會與天殘谷的人一齊出現在這裏。
顏枯被他毛毛躁躁的手摸來摸去也不生氣,好整以暇道:“既然看不出,自然就不是面具。”
賈無欺聞言後退一步,上上下下掃他一遍,然後咧嘴笑道:“顏老大你可別诓我,若你真長成這幅模樣,我便從今天比武那道場跳下去。”
“哦?”顏枯一邊斟酒一邊道。
賈無欺嘿嘿一笑:“美人在骨不在皮。顏老大你的臉我摸過多少遍了,自然知道那是副美人骨。”
顏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後笑道:“出谷沒多久,你倒是變得油嘴滑舌了。”
“人生多艱,”賈無欺感慨道,“好功夫不如好口才。”
顏枯看他一眼,但笑不語。
“顏老大,此番谷中有何事,居然要你親自出手?”賈無欺好奇道。
“自然是摘星箋一事。”
“這摘星箋不已經有我了嘛。”賈無欺鼻子一皺道,“難不成谷主還不相信我不成!”
顏枯笑着搖搖頭道:“此事并不簡單,谷主自有他的考量。”
賈無欺聽他這麽說,也不好再問。摘星谷中,大多是單線任務,即一人完成,一人交接,谷中亦有規矩,不得與他人透露任務詳情,就算同屬摘星谷,也不行。
任務雖不能直接問,相關的情況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賈無欺遂又道:“顏老大,你又為何和天殘谷的人一行?你可知你那孤光鈎法一出,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孤光鈎法正是顏枯那套春秋吳鈎鈎法的名字,此套鈎法還是有一年中秋,趁顏枯酒醉之時,賈無欺慫恿他耍一套鈎法才得以相見。今日道場之上,才是賈無欺第二次見顏枯使鈎。
“天殘谷專收身殘之人,我亦身非完璧,為何不可入天殘谷?”顏枯語氣平和,只是望向賈無欺的目光灼灼,與他那副稀松的面孔極不相稱。
賈無欺心中咯噔一聲,見顏枯那副神态不似作僞,便忙道:“我并無歧視之意,只是有些好奇。”說罷,又慌忙安慰道,“這世上身殘心殘之人不知凡幾,并不是什麽大事。何況顏老大你往那兒一站,根本就看不出來是個殘的。”說到此處,他又自覺失言,慌忙閉上了嘴巴。
顏枯見他不自在地模樣,莞爾笑道:“我都不遮掩,你又何必吞吞吐吐的。你說的沒錯,雖是身殘,與其他身殘之人相比我已是幸運。”說完,他又溫和地摸了摸賈無欺的腦袋道,“何時你能看出我身殘之處,何時你便能出師了。”
賈無欺雖稱顏枯為顏老大,但易容之術皆是從顏枯處習得,二人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顏枯話一說完,賈無欺便将視線都集中在了他的臉部,然而逡巡來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得垂頭喪氣地作罷。
顏枯見他那副懊惱模樣,故作不滿道:“怎麽,難不成你覺得現在已能出師了?”
賈無欺忙擺擺手:“我還差得遠呢。”
“那便是了。”顏枯将小巧的酒杯拿在手裏把玩,眸光一閃,看向賈無欺道,“還不走?”
“顏老大,你就這麽急着趕我走啊!”賈無欺癟癟嘴道。他出谷已有一段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辜一酩早年間便已出谷,行蹤飄忽不定,顏枯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谷中人。今日見到,賈無欺自然倍感親切,有不少不可與外人道的話想要與他說。
“你若在此逗留,你的那位同伴可怎麽辦?”顏枯見他那副不爽的模樣,放下酒杯好笑道。
“他怎麽比得上顏老大你呢。”賈無欺腆着臉道。
“行啦,快回去吧。”顏枯笑着擺擺手,“送你一句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
聽他這麽一說,賈無欺面上一熱,老老實實地從別院離開了。
是夜,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龍淵山莊劍閣門前,正是今日參與賞劍大會的一幹賓客。因先前法嚴和尚曾承諾陸長岐,在那柄重鑄的越王寶劍出爐之際護其周全,自然不能食言而肥,眼看子時将至,便率領少林一行前往劍閣。少林既已出手相助,山莊中留宿的其他各派當然也不好作壁上觀,紛紛派人前往劍閣,襄助龍淵山莊鑄得神劍。
背倚危崖,面朝深淵,龍淵山莊的劍閣當得上一個險字。山勢峥嵘崔嵬,劍閣也不遑多讓,從閣腳仰頭望去,如同一柄利劍直插雲霄。尋常的藏書閣、藏寶閣一般是木制建築,但這劍閣上上下下,卻瞧不見一根木頭,仿佛是由工匠就山而鑿,線條流暢,巧奪天工。
劍閣正面的石壁上,一座座小佛像整齊排列于壁基之內,每尊不過寸餘,然而表情神态細膩可見,動作姿态皆不相同。頂部的洞室最大,一座面相豐滿圓潤,兩肩寬厚的阿彌陀佛端坐于雙層蓮花座上。他右手舉于胸前,手指向上,掌心朝外,施無畏印,意即天地之間無所畏懼,唯我獨尊。
劍閣兩側的壁基上,則是布滿了氣勢恢宏的石刻,篆、隸、楷、草、行等字體不一而足,書法精妙,意趣盎然,在諸多摩崖石刻中亦屬精品。若是仔細看去,便能看出留下石刻的不乏武林耆宿,有的已金盆洗手在家納福,有的則早已銷聲匿跡成為了傳說。譬如那用指力在石壁上留下“我非維摩仙,難當散花手”一句的,便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彈指神通”曾骖;而用掌力在石壁上留下“野鶴巢邊松最老,毒龍潛處水偏清”的則是當年在江湖中掀起一陣血雨腥風的“毒心神龍”侯殅。雖已無法親眼目睹這些人全盛時期的風采,但劍閣石壁上的石刻,卻将他們睥睨縱橫的傲氣保留了下來。
就在衆人對着石刻駐足凝望之時,劍閣緊閉的石門被從內推開,陸長岐帶着掩日走了出來。看到門口的諸多賓客,陸長岐先是一愣,随即舉手一拱,不勝感激道:“諸位不遠萬裏前來龍淵山莊,本是為了賞劍大會。如今陸某卻為了莊內私事勞煩各位,實在慚愧。”
“陸莊主不必客氣。”為首的法嚴和尚道,“不過舉手之勞,于灑家而言,即是修行,亦是結緣,何樂而不為。”他這話一出,群豪紛紛響應,又惹得陸長岐連聲感激。
見陸長岐連連拱手致謝,涵靈上前略略攔住道:“陸莊主實在無需與我等客氣,實不相瞞,其實此次襄助龍淵山莊,貧道一行也有私心。”他頓了頓,然後道,“那摘星客向來觊觎各派珍寶,如今他既然敢肖想龍淵山莊的寶物,今後難免會把主意打到各大門派的鎮派之寶上。我等此番出力,不僅為了助人,更是為了自保,陸莊主若是再客氣下去,我等實在有些無顏相對。”
涵靈不愧是武當年輕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一番話說得熨帖無比,既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又給足了對方面子。陸長岐聽完這話,終于不再屈身言謝,引着衆人走入了劍閣內。
劍閣之內,風景又是不同。
入閣之後仿佛進入了天然石窟,陰寒幽涼,水滴之聲不絕于耳。閣內石壁上,又有橘紅的水流蜿蜒而下,如同小溪一般,最終彙入閣底的大池中。有好奇的人伸手想要觸碰那顏色豔麗的溪水,卻被陸長岐喝道:“小心!”
原來那并不是什麽溪水,而是滾燙的鐵水。但鐵水為何沿着石壁流下卻不凝固,足以融化鐵石的溫度為何卻沒使閣內暖和起來,卻沒有人能夠回答。
數條粗壯的鎖鏈如巨蛇一般從閣頂垂下,陸長岐抓住其中一條,沖衆人道:“請各位随我來。”只見他平地一拔,那鎖鏈“嗆啷”數聲,将他直直拖入了劍閣中的最高層。衆人紛紛學着他的動作,果然啓動了鎖鏈的機關,鎖鏈猛地一收,數個身影便拔地而起,騰入空中。鎖鏈帶着衆人掠過閣中數層,每一層都石門緊閉,只是仿佛有鍛擊之聲從內傳來,想來裏面有工匠正在幹活。
等衆人在劍閣最高層站定,這才發現這一層的石門與方才所見又有不同。石門中央,塑有一尊巨大的神像。此神三眼四手,手中分執三股叉、神螺、水罐和鼓,身着獸皮衣,頭頂一彎新月,低眉垂目,似笑非笑。石門兩側,又各塑有一只酒杯,那酒杯底部,有一凹槽與神像的手掌相連。
陸長岐沖衆人道:“諸位稍等片刻。”說完,他朝掩日點了點頭,兩人朝石門兩側各自走去。只見二人将手指探入酒杯中,幾滴鮮血順着杯底的凹糟彙入神像之手,只聽“轟隆一聲”,緊閉的石門緩緩向兩側拉開。那神像的身體随着石門拉開從中軸處一分為二,臉部的表情也随之起了變化,一半慈眉善目地微笑,另一半卻仿佛兇神惡煞地獰笑,如此神情配上不再完整的身體,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此等機關,咱們可是從未見過……”丐幫有人喃喃道。
其實不止丐幫,就算是見多識廣的少林武當等名門大派,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等詭異非常的機關。
“陸莊主,敢問這機關是何人設計?”賈無欺好奇道。
陸長岐道:“說來慚愧,對這機關的來歷陸某也只是聽家師偶然提起過。據家師所言,這機關便是建莊之始,由司空老人設計的。”
“竟是司空老人的手筆,果然不同凡響!”衆人一聽,紛紛贊道。
陸長岐的師傅便是龍淵山莊的前任莊主越歐治,前朝曾以封侯相許,邀其入仕,他卻固辭不受。他鍛造之術爐火純青,手下神兵利器不勝其數,但都被他寶劍贈英雄,慷慨贈予了江湖豪傑,因此在武林之中飽有盛名,更結交了一批俊傑俠士。司空老人便是他至交好友中的一位,在聽聞他要建立龍淵山莊後,主動請纓,為他設計山莊中的核心機關。
司空老人是久負盛名的機關大師,脾氣卻十分古怪,許多江湖人士想請他出山卻屢屢碰壁,是以名聲雖大,但親眼見過司空老人所布機關的人卻少之又少。自改朝換代以後,司空老人更是蹤影全無,不知去向。有人說他隐逸出世,有人說他已駕鶴西去,因此江湖中年輕一代,對司空老人皆是只聞其名,并不知道這位名震江湖的機關大師究竟有何本事,讓衆英雄趨之若鹜。此番在龍淵山莊中見到司空老人的手筆,都不免心神激蕩,熱血沸騰。
賈無欺向來對這些奇技淫巧頗感興趣,自然免不了俗,盯着業已拉開的石門看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碰了碰岳沉檀的胳膊道:“你瞧這機關如何?”
“神像有些古怪。”岳沉檀看了一眼隐在石壁中的神像道。
“何止是神像,”賈無欺有些興奮,“這仔細一瞧,山也怪,水也怪,竟無一樣尋常之處。”他剛想繼續說下去,就聽裘萬盞問道:“方才見陸莊主将血滴入那石杯之中,不知可有何說法?”
陸長岐點點頭道:“不錯,這也是機關中最為精妙的一處,可謂是為我龍淵山莊量身所造。”見衆人面露不解,他微微一笑解釋道:“想必各位皆知,我龍淵山莊弟子皆會修習龍淵心法,然而龍淵心法共有九重境界,每名弟子的修為均不相同。”他說完,見衆人依舊面色困惑,顯然還未明白,龍淵心法和這機關又有何關系。于是他又繼續道:“依照司空老人的設計,這石門機關,需要兩名龍淵心法臻至九重之人的心頭血,方可解開。此外,龍淵山莊的弟子雖然都可習得龍淵心法,然而想要突破至第九重,歷來皆需要莊主助力方可達成。”
此話說完,衆人恍然大悟,所謂十指連心,因而方才陸長岐二人用手指逼出心頭血。至于解開機關需要的龍淵心法第九重,不僅将解開機關的人嚴格限制在龍淵山莊的弟子中,更将最終開啓機關的大權交到了莊主手中,想必莊主修習之術比普通弟子的要高明許多,如此才能助其突破。
掩日作為陸長岐未來的女婿,被選為破解機關之人無可厚非。只是衆人見他不顯山不露水,未曾想到修為竟會與陸長岐相當,落在他身上的眼光不免多了幾分佩服和贊賞。
“沒想到掩侍衛內功竟精進如此,失敬,失敬!”霸淮幫的幾個分舵主紛紛向掩日抱拳道。他幾人說完,一陣佩服之聲也此起彼伏。
“在下資質平平,承蒙莊主鼎力相助方才勉強突破,諸位這聲佩服,在下承擔不起。”掩日低沉的聲音從面罩下傳出,烏黑的眸子中毫無少年人多有的自得神色。
聽到衆人的贊揚,陸長岐倒是面露喜色,哈哈一笑,引着衆人向裏走去。
此刻月明星稀,夜色深沉,石門之內卻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只見不少工匠打着赤膊,呼哧呼哧地拉着風箱,見到陸長岐走進來紛紛停下動作,行了行禮。陸長岐笑呵呵地一邊撚須,一邊朝他們點頭致意。
等衆人行至石室腹部,便遠遠看見一龐然大物聳立在石室最底部,體型之碩大,造型之怪異,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陸莊主,那裏莫非就是越王神劍的鑄造之處?”有人遙指那巨物,試探問道。
“正是。”陸長岐點點頭,面上似有得色,“既是神劍,鑄造方法自然于尋常鐵器不同,諸位請随我來。”他昂首挺胸,快步朝那巨物走去。
石室最裏面的巨物乍看之下如同一只倒置的青銅爵,圓腹尖尾,三根錐狀的長足直直刺向空中。爵體厚重精美,爵身飾有饕餮紋,面目鮮明,兇猛莊嚴。與尋常酒爵不同,這倒置的青銅爵帶有一蓋,蓋形如獸,覆有繁複的雲雷紋。這獸形爵蓋将青銅爵密密實實地蓋住,不露出一絲縫隙,而爵腹側面卻開有兩口,兩根長短不一的青銅管從兩口處探出,一根将這倒置的青銅爵與旁邊的水池相連,一根卻虛虛翹在池面上,不知有何用處。
衆人先前被青銅爵奪去了注意力,卻沒注意到水池中的古怪,如今順着青銅管瞧去,才發現,那水池中湧動的,赫然是鮮血一般的液體,而矗立于這血池之中的,正是傳說中的越王神劍——轉魄!
相傳轉魄一出,日月颠倒,鬼神共忌。如今這把劍尚未完成,但只是立在那裏,便有一種睥睨狂狷,不敬蒼天不敬鬼神之感。黝黑的劍身與殷紅的池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越發顯得此劍神秘幽玄,深不可測。
在這柄神劍之前,竟連呼吸都要不由自主輕上幾分。
“陸莊主,這水池之中的水究竟是什麽?”池水汩汩流動的聲音一直在人耳邊作響,終于有人按捺不住性子,問了出口。
陸長岐撚須一笑道:“諸位不妨猜一猜。”
“莫非是朱砂?”武當派的一名弟子道,“朱砂既可煉丹入藥,自然鑄劍也是可以的。”說完,他期待地看向陸長岐,可陸長岐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
“要我說,有可能是鳳仙花呢!”一名劍舞門的女弟子嬌滴滴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想來這鳳仙花汁不僅可以用來染指甲,也能為這寶劍裝點門面呢。”
陸長岐聞言笑道:“姑娘這個提議倒是不錯。”言下之意,池中汁液自然也不是鳳仙花汁。
“要我說,這朱砂鳳仙花都不對,沒準是西域有名的葡萄美酒。”裘萬盞大大咧咧道,說完還深吸一口氣,“不過嘛,據說這上等的葡萄酒酒香四溢,恐怕這池裏的,還差些意思。”
陸長岐哈哈一笑道:“裘長老說笑了,若這池真是酒池,合該有個肉林相配才是。”
這時,賈無欺不知何時已走到池邊,伸出一根手指,在池水中一攪,然後在鼻間嗅了嗅。陸長岐注意到他的動作,便問道:“這位小兄弟可有何見解?”
“見解倒說不上,”賈無欺嘻嘻一笑,聳聳肩道,“只是小可突然想到,莫邪投爐,方成神劍,可見活人煉劍,自古有之。”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在場之人不少都變了臉色。所謂江湖正派,最不齒戕害生靈的勾當,連人皮面具都視為禁忌,何況以活人作引,鍛造武器。若龍淵山莊真是如此行鑄劍之法,那與邪魔歪道絲毫沒有分別。
陸長岐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衆人的臉色,不疾不徐道:“小兄弟的想法倒是和陸某有些不謀而合。活人煉劍雖不可取,但以靈育靈的法子卻未嘗不可行。所謂萬物有靈,寶劍也不例外。古來鑄劍大家根據寶劍不同的靈性分雌雄,定正邪,但要想劍中有靈,用尋常死物來鑄卻萬萬不可。”他見不少人露出思索的表情,又緩緩道,“《周禮》曾言,‘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可見于天地神佛而言,殺牲取血乃是吉禮。有道是薦血以歆神,陸某以為,若想鑄出寶劍之靈,須得血祭才行。”說完,他看向衆人又到,“陸某此舉若引起諸位英雄的不适,陸某在這裏先行賠罪了。”
他話說得十分客氣,态度卻十分明确,擺明了不會因為衆人的異議而改變以血祭劍的做法。
涵靈聞言,立刻寬言道:“陸莊主無需憂心,我等只是對鑄劍之法頗為好奇,以血鑄劍之法又是初次聽聞,故而不免有些驚駭。其實血祭古而有之,貧道也曾取牲血煉藥制符,想來衆位武林同道,也對牲血并不陌生。”
他這話既客客氣氣地勸慰了陸長岐,又給方才那些神色大變的人一個臺階下,于是在場各派人士紛紛應和,亦有人向陸長岐請教起諸多鑄劍古法。石室內的氣氛由方才的緊繃凝滞一下變得輕松融洽起來,陸長岐臉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也變得真誠了許多。
就在衆人離開石室之前,賈無欺回頭,再深深看了血池一眼。那插在正中央的轉魄依然黝黑靜默,它的劍身之上其實布滿了繁複的花紋,只是花紋隐藏在一片灰黑之中看不真切。而此刻,那一條條蜿蜒曲折的紋理卻閃着妖冶的血光——
血池中的鮮血不知何時沿着紋路爬上了劍身,仿佛正在被一張無形的嘴吸食一樣。
翌日清晨,晨曦之中的道場上,已烏壓壓地聚滿了人。今日是賞劍大會的第二日,若說第一日還有人抱着觀察深淺的态度作壁上觀的話,那這第二日群豪已是打定主意要在此一決高下。許多昨日沒有出戰的,甚至連面都不曾露過的門派,此時都齊齊出現在了道場中央。除了揚名立威之外,衆人出現在這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傳說中的越王神劍據說今日會被龍淵山莊請出劍閣,誰也不想錯過目睹天下至寶的機會。
“嚯,岳兄你看那邊。”賈無欺指了指道場邊上一行藍衣長袍身負長劍的人,“砺峰山莊今日倒是露面了。”
砺峰山莊與龍淵山莊同為江湖鑄劍大門,明争暗鬥數載。此番砺峰山莊新任莊主蘇折劍親自出席賞劍大會,也代表了砺峰山莊如今的立場,就是不知這釋放的善意背後,是心甘情願還是不得已而為之。
賈無欺視線還未轉開,蘇折劍卻先注意到了岳沉檀。他快步朝岳沉檀走來,拱手道:“岳兄,一別數月,岳兄風采竟更勝往昔!”他初見岳沉檀時對方坐在輪椅之上,如今見對方行走如常,心中倒是有些驚訝。他按捺住心中所想,又道:“老莊主一事多虧岳兄才得以結案,小弟一直想登門道謝,奈何總是缺些機緣。今日能在此遇上岳兄,想必也是托老莊主在天之靈庇佑。賞劍大會後,小弟定要設宴好好款待岳兄一番,還請岳兄不要推辭。”
“蘇莊主客氣了。”比起蘇折劍一會兒“岳兄”一會兒“小弟”,岳沉檀的稱呼倒顯得有些冷淡。
蘇折劍張了張口,還想補上幾句恭維感激之詞,只聽岳沉檀又道:“其實祝莊主一案,出力最多的并不是在下。”說完,他擡眼看向蘇折劍,“若蘇莊主執意要謝,便去謝他吧。”
“岳兄說的是……”蘇折劍疑惑道。
“當日與我一同前往砺峰山莊的,還有一人,蘇莊主莫非忘了嗎。”岳沉檀淡淡道。
蘇折劍蹙眉一想,拍拍腦袋,恍然道:“原來岳兄所說之人,是賈兄。”
“不錯。”岳沉檀微微颔首。
賈無欺站在一邊,卻被這聲“不錯”激得打了個寒戰。這人到底想幹什麽,難不成想在衆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嗎?這麽想着,他不由死死盯向了岳沉檀。
兩股灼熱的視線打在臉上,岳沉檀卻全然沒有感覺一般,繼續道:“祝莊主一案,在下只是略微幫了些小忙,最後斷明兇手的,确實賈兄。”
“那不知這賈兄如今身在何方?”蘇折劍問道。
“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岳沉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若是賈兄想要找到他,恐怕得費上一些功夫。”
“這倒無妨。”蘇折劍擺擺手,爽快道,“多謝岳兄提點。”
“蘇莊主客氣了。”岳沉檀難得沒用一個“恩”字作答,仿佛心情很好。
等蘇折劍遠遠走開,賈無欺才幽幽道:“都說出家人不打诳語,我如今卻見識了,”他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原來是如此不打诳語法。”
“哦?”岳沉檀波瀾不驚,反問道,“那依賈少俠看,在下哪句不是實話?”
這“賈少俠”三個字落在賈無欺耳裏,竟有些調侃之意。他面上發熱,立刻回嘴道:“岳少俠自己說的話,倒是轉頭就忘。”
聽到這話,岳沉檀嘴角微勾:“既然賈少俠不願說,那在下幫賈少俠說,可好?”
“哼。”賈無欺的鼻頭又重重噴出一口惡氣。
岳沉檀倒像個脾氣極好的老師,循循善誘道:“賈兄若不是行蹤詭秘出沒無定,難不成是日日抛頭露面人人得而尋之?”
“這……”賈無欺想反駁,卻又覺得對方似乎說得不無道理。
“賈兄雖就在蘇莊主面前,但卻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賈兄不願,那蘇莊主想要識破賈兄的真身豈非要花費一番功夫?”
“……”賈無欺無言以對。
“再者,在下從未說過不知賈兄的行蹤,這诳語二字又從何而來?”看着賈無欺啞口無言地模樣,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算你厲害!”賈無欺沒辦法,只得咬咬牙,恨恨道。
“厲害?誰厲害?莫不是兩位小兄弟已經比試過了?”一個人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來,正是裘萬盞。
岚風乍起,他亂發虬曲,鹑衣百結,卻自有一番風流氣象。
“裘長老。”賈無欺見他走來,打了個招呼。
“都說了叫我渾裘,長老來長老去的把人恁地叫老了。”裘萬盞對賈無欺道,說着,他又看向岳沉檀,“岳小兄弟不介意的話,也可這麽叫我。”
“這……”賈無欺踟蹰片刻,還是道,“若是裘長老不介意,小可便稱你為裘大哥,如何?”
裘萬盞聞言朗聲一笑:“這大哥确是比渾裘好聽許多,還是賈老弟想得周到。”說罷,他又笑呵呵地拍了拍賈無欺和岳沉檀二人的肩膀,岳沉檀感到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眉頭一剔。
賈無欺掃了掃四周的人群,喃喃道:“今日人來的不少,怎麽卻沒見到少林和武當的弟子?”
“法嚴和涵靈忙着在劍閣都法,哪兒管的上這個。”裘萬盞拿着手中的長棍搔了搔頭,懶洋洋道。
“法嚴法師和涵靈道長還在劍閣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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