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在長安這個世?間第一等名利場裏邊打轉的人, 屁股底下幾乎就沒?幾個幹淨的,即便自?己幹淨,身邊也免不了出幾個敗類。

剛直如?尚書左仆射董昌時, 也有個混賬王八蛋的侄子。

出身京兆韋氏、赫赫高門?的當代第一誠人侍中韋仲之,也有個蠻不講理的從妹。

曹陽手握黑衣衛這柄利器,行走長安, 幾乎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

而嬴政自?然深谙拉一波兒打一波兒的道理,事先早早列了名單給他?,什麽人敲詐一筆就算了, 什麽人得下重手懲治。

只是如?此一來?,曹陽免不了要?得罪許多人。

這段時日以來?,他?迅速斂財百萬兩的同?時,也成?了諸多長安貴戚的眼中釘肉中刺, 變着法的盤算着抓他?的小辮子, 絞盡腦汁想把這條四處攀咬的瘋狗搞下臺去。

只是找了又找,愣是沒?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漏洞。

曹陽不酗酒, 不賭博,不好女色,不喜交際, 家裏邊就一個老母,此外?既無親眷,也無朋黨。

能攻擊他?的只有兩點。

一是斂財——可是問題來?了, 他?斂財超百萬兩之多, 卻仍舊住在天子禦賜的那座三進宅院裏,平日裏也沒?什麽高消費, 那他?斂財是圖什麽?

噫,不可說啊, 不可說!

二是佞幸——誰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麽到天子跟前的啊!

可這條也沒?法說。

因為一旦用這個做由頭攻擊曹陽,難免有劈竹子帶到筍的嫌疑,誰不知?道天子也好南風啊!

曹陽當下如?此得天子看重,誰知?道究竟是單純的君臣相得,還是君臣之外?,二人另有一重親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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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去觸天子的黴頭呢。

如?是一來?,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奸賊繼續在長安大殺四方了。

曹陽就這麽嘎嘎亂殺了半個月,宗室那邊先頂不住了——主要?是被抓的人實?在不少,上供給曹陽的買命錢又實?在太多,而宗室又跟勳貴和朝官不同?,人家那兩派還有法子吸血補貼,他?們有什麽?

既不當差,又不能出長安,只出不進,這誰受得了啊!

此前之所以能挺那麽久,還是因為曹陽行事分寸拿捏的好——除去嬴政列出來?的那些人之外?,他?只動那些個血緣跟皇室遠了、素日裏又只好惹是生非的那種宗室。

這麽做有幾個好處,一是這種人不敢跟他?這樣的天子近臣別?苗頭,被抓了連個屁都不敢放,二是他?們有錢,國朝恩養宗室,幾代下來?,肥也肥死他?們了!

至于其三嘛……

則是曹陽看出天子有意限制宗室支出,故意配合他?作勢。

當下屬的,不得急領導之所急,憂領導之所憂嗎。

事情的發展正如?他?所想的那樣,這群暗地裏依仗着天家榮光仗勢欺人的宗室都只是軟骨頭,欺負一下平頭百姓也就罷了,見了他?之後都乖覺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老老實?實?的受刑之後,再把買命錢交了。

只是老話說得好,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同?樣的法子用了十次八次還行,用到七八十次,那就不成?了。

這些個宗室們同?皇家的血緣關系已經遠了,但畢竟都是慕容家的人,雖然都老老實?實?的叫曹陽收拾了一遍,但心裏邊到底是憋着氣,三兩個人還沒?什麽,聚在一起?被敲的人多了,膽氣也就上來?了。

沒?理由啊,一群皇帝的親戚,被天子家奴為難成?這樣。

當下結成?聯盟,浩浩蕩蕩的往宗正寺去,求當代宗正代王替他?們做主。

代王年?事已高,雖為宗正寺卿,但平常基本上不去坐班,負責日常事務的其實?是兩位宗正少卿。

只是這回事情不小,一邊是幾十位閑散宗室,另一邊是紅得發紫的天子寵臣,兩位宗正少卿不敢攬事,招呼着宗室們落座吃茶,又急匆匆打發人往代王府去送信。

代王聽宗正寺的人講了緣由,沉吟半晌,便吩咐人準備車馬去宗正寺。

這事兒不算小,他?必然得親耳聽到,才能決定?之後如?何行事。

那起?子宗室們伸着脖子等了許久,終于把人盼到了,見代王過來?,趕忙起?身相迎,一個比一個哭的委屈。

代王聽了他?們哭訴,再叫人前去打探,知?道他?們說的的确是實?情之後,便做主叫他?們回去,自?己進宮去拜見天子。

他?作為宗室的領頭羊,眼見宗室子弟被人如?此欺淩,豈能不去天子面前為他?們讨個公道的?

這群閑散宗室往宗正寺出門?時聲勢浩大,車馬堵滿了整條街,長安勳貴高門?自?然有所耳聞,也着意叫人盯着那邊的動靜,再聽聞代王他?老人家親自?往宗正寺去了,心思不禁随之活泛起?來?。

平心而論,曹陽要?的是錢,他?們也樂得花點錢保平安,但誰能架得住曹陽獅子大開?口,動辄拿着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敲詐他?們,還裝出一副曹青天的樣子,隔三差五的逮幾個法外?狂徒宰掉?

高門?血厚一點,倒是還好,那些個起?家不久的新貴,好幾個都被曹陽整的破家。

以至于近來?的官員破産原因排行榜上空降了位榜一大哥——遭了曹陽。

長安高門?看曹陽不爽不爽一天兩天了,只是他?畢竟是天子近臣,又手握黑衣衛這把利器,除非能确定?一擊必殺,否則沒?人想跟他?撕破臉。

只是現在嘛……

有了代王這個宗室柱石領頭,入宮向天子施加壓力,他?們再在旁邊敲敲邊鼓,曹陽焉得活命?!

向來?酷吏這種生物都是皇帝豢養的狗,一旦引起?衆怒,被抛出去剝皮分屍,不都是尋常之事!

一條狗而已,沒?了這一條,天子再養一條就是了!

……

代王進了宮,不免要?将那些個閑散宗室的委屈說與天子聽:“他?們雖都是小宗子嗣,血緣偏遠了些,但糾其先祖,到底與皇室出自?一系,本朝宗室無召不得離京、不得結交朝臣,雖說也有少數幾個上朝領事的,但也多半是樣子情罷了,已經如?此為之,便叫他?們享用些富貴,又能如?何呢?”

又嘆息着說:“畢竟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啊,怎麽能叫一個出身微賤的酷吏,對着他?們喊打喊殺?!”

嬴政聽他?說着,臉上便顯露出羞愧的神色來?。

沒?等代王說完,他?便漲紅着臉,親自?站起?身來?,向代王行晚輩禮:“朕實?在不知?曹陽行事竟如?此狂妄,卻不知?他?是否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在宗室頭上動土!”

代王近來?見多了長安風雲變幻,太了解這位天子的秉性了——叫他?低頭的那些人,皇太後也好,馮明達也罷,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此時眼見天子情緒如?此憤怒激烈,态度如?此謙恭柔和,他?這把老骨頭駭得在椅子上抖了三抖,趕緊起?身稱罪:“陛下乃是天子,代上天放牧天下,豈可向臣下見禮?臣惶恐,臣萬死!”

嬴政溫和又歉疚的扶住他?的手臂:“叔祖父何至于此?”

略頓了頓,他?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發問:“朕之所以對曹陽委以重任,就是覺得他?還算老實?,如?此酷烈行事、玩弄律法,敲詐宗室勳貴,果真?都是他?做的嗎?”

“老臣豈是平白無故搬弄是非之人?”

代王聽天子懷疑自?己的說辭,不由得加重語氣:“這些事情本就是他?自?己作下,如?何能作得假?臣也知?此人近來?頗得陛下看重,一家之言只怕不足以取信于陛下,既然如?此,陛下何妨召見朝中要?臣,也聽一聽他?們的見聞?”

代王說這句話的事情,當真?是一點都不心虛,因為無論天子傳召誰過來?,只怕都不會給曹陽說半句好話。

他?是獨臣嘛。

秦桧還有三個好朋友呢,曹陽?

他?一個都沒?有!

嬴政聽代王如?是說完,神色微微一松,繼而愈發凝重起?來?。

他?沉聲點了幾個人名,有出身勳貴的,有當朝官員,還有代王方才提及到的閑散宗室,着內侍立即傳召他?們前來?回話。

自?打代王入宮開?始,前去告狀的宗室們也好,遭了曹陽的勳貴、官員也罷,全都翹首以待,随時準備着落井下石。

而代王也的确沒?叫他?們失望,進宮不多時,天子便有所傳召——且這人選挑的也好,都是被曹陽整治過的人家!

進宮的時候先在肚子裏打了腹稿,待到見了天子之後,再哽咽失聲、娓娓道來?,模糊掉胡作非為的不肖子孫,只講曹陽行事何等暴虐貪婪,自?家如?何的苦不堪言……

他?們說的時候,代王便在一邊聽着,不時的看一看天子,目光希冀——你看,老臣沒?騙你吧?趕緊把曹陽那個禍頭子處置了吧!

嬴政起?初還面有疑色,甚至于主動為愛臣分辯了兩句,只是衆多人證出場、物證現形,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目光也越發陰鸷,最終轉化成?暴風雨來?臨前的陰沉。

“朕将曹陽從一小民擢升為五品校尉,不意他?竟失朕之意至此,依仗着朕的寵信,出去胡作非為!”

嬴政按捺住滿腔怒火,溫和寬撫在場衆人幾句,再轉向左右近侍,登時疾言厲色起?來?:“曹陽何在?還不叫他?滾過來??!”

左右小心翼翼道:“曹校尉此時身在宮外?官署當值,奴婢馬上去傳他?入宮見駕。”

嬴政聽罷臉色怒色愈盛,神情冷厲,宛如?一頭暴怒的獅子,咆哮着開?始進行無差別?掃射:“曹陽不在宮中,柴同?甫呢?其餘幾個黑衣衛統領呢?全都死光了嗎?!”

“現在宮中直舍當值的黑衣衛統領,有一個算一個,全給朕叫過來?!”

“這群混賬東西,朕不欲改先帝之制,仍舊許他?們做這個黑衣衛統領,他?們就是這麽回報朕的嗎?底下人如?此妄為,他?們聾了,瞎了,一點風聲都沒?聽見,沒?看見?!”

代王從天子開?始罵柴同?甫開?始,就覺得事情可能要?糟——他?也好,其餘入宮的人也好,入宮的目的都只在曹陽一人,但現下天子如?此作色,連帶着發落整個黑衣衛系統,這結下的梁子可就大了!

等到幾位以柴同?甫為首的幾位黑衣衛統領到了,嬴政迎頭就是一場痛罵:“爾輩俱是無君無父之人耶?先帝令爾等分管內衛之事,乃是出于對爾等的信重,朕相信先帝的眼光,故而不改其志,雖登基踐祚,仍許爾等統轄黑衣衛——”

他?一掌擊在案上,神色冷凝,一字字道:“現在,爾等便是如?此回報朕的嗎?!”

先前內侍去找人找得急,柴同?甫等人來?得更是匆忙,還沒?有反應過來?誰死了,哭墳的人就怼到跟前了。

再這麽一品——喔,是我死了啊!

當今登基不過數月,狙擊皇太後在前,幹翻幾乎可以被稱為本朝第一高門?的馮氏家族在後,柴同?甫等人哪裏敢跟他?掰腕子?

眼見天子作色申斥,瞬間就滑跪在地,開?始“啊對對對您說的都對”。

柴同?甫,三朝老臣,其餘幾位被揭成?明牌的黑衣衛統領也都是赫赫有名之人,現在當着告狀宗室、勳貴,還有幾個朝官的面被暴怒的天子罵得狗都不如?,連代王都心驚膽戰起?來?。

甚至于主動起?身,為他?們求情:“幾位統領固然有失察之責……”

後邊那句“但是”還沒?等說出來?,嬴政便斷然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須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叔祖父不必可憐他?們!”

代王:“……”

柴同?甫等人:“……”

啊對對對!

到底是成?了精的狐貍,尤其能坐穩內衛統領這一職務的,更沒?有泛泛之輩,柴同?甫被罵了半刻鐘,初時還覺得這回曹陽八成?要?涼,之後細細品了品天子說的那幾句話——“爾等還有什麽顏面繼續說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覺察出天子的真?實?意圖了。

因曹陽壞了事,他?們作為上官失察是假,想借此良機一舉将他?們請出黑衣衛,獨掌黑衣衛權柄,這才是真?!

《我剛進門?,就聽見有人哭喪,覺得好像是在哭我,就跟着哭了兩聲》

《仔細聽聽,原來?真?的是在哭我 -_-||》

柴同?甫想到此處,初覺心驚,再一思忖,反倒釋然了。

當初先帝駕崩之前,曾經單獨召見內衛五部的統領,囑咐他?們靜待英主,之後他?們同?天子解釋說彼時因天子尚在守孝而不得陛見,以及還以為英主便是當今天子——這當然是假的!

人皆有趨利避害之心,尤其又是涉及到天子承嗣這樣的大事,一個不好,戶口本跟通訊錄都得丢進去,他?們怎麽敢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當時他?們扯出這樣一個由頭欺騙天子,而天子顯然也知?道他?們是在欺騙自?己,只是彼時朝局使然,很多事情無謂過多糾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此後柴同?甫眼見天子三兩下将朝局料理清楚,暗地裏便捏着一把汗,憂心當日之事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一般,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落下,叫自?己九族死無葬身之地。

今日來?此面見天子,懸在頭頂的那把劍終于落了下來?,雖然有驚,但好在多半無險。

柴同?甫畢竟機敏,原地醞釀了一下感情,适時的表露出羞愧不勝的情狀,又被天子罵了幾句之後,終于以頭搶地,放聲大哭。

“老臣糊塗,有負聖恩啊——”

他?錘着胸口嚎啕不已:“先帝臨終之前,再三叮囑,說陛下乃是他?欽定?的後繼之主,雖然年?輕,但極有英主之像,令老臣常日則敬恭侍上,遇事必直言相谏,老臣一時糊塗,竟然叫人在眼皮子底下做出了這等醜事,來?日身死之後,還有何顏面去見先帝?老臣失悔啊!!!”

一邊扯着先帝的大旗給天子的繼位合法性背書,一邊順從天子心意,娴熟的開?始舔。

其餘幾位統領聽到此處,也明白了大半,老淚縱橫,配合的啜泣起?來?:“臣等有負先帝所托啊!”

柴同?甫就在這時候,适時的提出了辭呈:“臣年?老昏庸,不堪當事,又犯下這等過失,實?在無顏忝居高位,還請陛下開?恩,準許臣辭去黑衣衛統領一職。”

嬴政見他?上道,臉色不免稍稍和緩幾分,嘆息着道:“何至于此?”

柴同?甫語氣堅決:“臣庸碌,不敢侍奉聖君。”

如?是來?回推拉,反複三次。

天子盡了挽留之意,臣下表了忠順之心,柴同?甫終于丢掉了手中的燙手山芋,晚上睡覺也能安心合眼了。

其餘幾位統領順勢請辭。

嬴政大手一揮,準了!

代王看着面前上演的這場頂級拉扯,呆滞無言。

旁邊幾個剛告完曹陽刁狀的,也呆愣如?一群木雞。

啊這……

我們是為什麽進宮來?着?

好好的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曹陽呢?!

為什麽五個黑衣衛統領都□□沒?了?!

代王同?天子見面的時候其實?并不多,只是每一次見面,都能叫他?印象深刻。

其心機之深沉,手腕之老辣,處事之果決,還有行一步看百步之遠見——

今天這事……是否也在天子的算計之中?

他?現下所擔當的角色,是否就是昔日的皇太後,亦或者馮明達?

代王嘴唇動了動,好半天過去,才艱難的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此事本是曹陽之過,陛下只懲處其人便可,何以……”

“啊?”嬴政臉上流露出幾分詫異,眉頭有些不解的皺了皺,疑惑道:“不是叔祖父您主動入宮,想叫朕還宗室一個公道的嗎?”

代王:“……”

代王:( ̄~ ̄;)

好像……掉坑裏去了?

不太确定?,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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