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代王此?次入宮, 目的只有一個——為宗室張目,除曹陽而後快!

沒成想進宮倒是進宮了,天子也分外和藹的接納了他的奏請, 同?時辣手無情,當今總共黑衣衛五位統領,有一個算一個, 全都去?官奪職——

但是這麽多前提都架不住一件事——曹陽他還活着?啊!

沒道理說底下人犯了事,頂頭上司個個兒被罵的狗血淋頭,不得不主動請辭, 但惹出事來的小卒子毫發無傷吧?!

代王不由?得在心裏邊想:倘若天子覺得發落了幾位統領便可就此?揭過,卻?叫那曹陽逃過一劫,我?是如何?也不能?善罷甘休的。

其餘幾位被嬴政傳喚入宮的人證也做此?想。

他們入宮告發曹陽,已經見罪于他, 若不趁此?良機将其除去?, 此?後豈不是後患無窮!

衆人正在心下如此?盤算,陡然聽聞殿外內侍傳話:“陛下, 黑衣衛校尉曹陽已至,正在殿外等候傳召。”

嬴政眼底蘊含着?一場風暴,揮袖道:“讓他滾進來!”

近侍唯唯, 不多時,便引了曹陽,快步入得殿來。

曹陽大抵是收到?了什麽風聲, 此?時倒頗乖覺, 再不複從?前張狂,入殿之後便先撲倒在天子腳下:“陛下, 臣冤枉啊!臣對您是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啊!”

嬴政猛地将案上奏疏掃落在地:“你冤枉?朕所聽聞的, 仿佛卻?非如此?!”

他點了點一旁侍立着?的衆人,寒聲道:“若是一個人如此?言說,或許有作?假的可能?,但現在這裏站着?這麽多人,每一個都彈劾你肆意枉法,敲詐索賄,豈能?有假?!”

曹陽巧舌如簧,當即分辯道:“彼輩是因家中有人亂法為臣所處置,方才蓄意構想于臣,還請陛下……”

“夠了!”

嬴政沒等他說完,便斷然截住,滿臉失望道:“朕知道你有才幹,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叫你短短幾月便擢升五品,只是朕如何?也想不到?,你的膽子竟也這麽大,居然敢将手伸到?宗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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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陽聽到?此?處,已覺不妙,再轉目去?看一邊虎視眈眈、因為他顯露頹态而微露快意的幾個人證,霎時間面如土色。

“陛下,陛下!”

他膝行?近前,哀求乞憐:“求您……”

劉徹在空間裏伸出腦袋,捏着?嗓子給大美人配音:“求您疼我?!”

嬴政好懸沒崩住,生忍下了,衣袖裏邊捏緊拳頭,厲聲道:“來人!”

左右武衛聽令而動:“是。”

曹陽的臉上蔓延出一絲絕望。

嬴政斷然道:“曹陽亂法至此?,朕實難容之,着?去?官奪職,打?入死牢,秋後問斬!”

一語落地,曹陽瞬間失了氣力,癱軟在地。

在場的衆人卻?是精神一振,齊齊出列,聲色振奮的拜道:“聖明無過陛下!”

左右武衛近前,将癱倒在地上如同?一團爛泥似的曹陽提起,拖拽着?帶離出去?。

而他就在此?時回過頭來,目光空洞,臉上尤且帶着?方才哭求時留下的淚痕,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帶着?刻毒的詛咒,緘默着?掃視那群因大功告成而喜形于色的宗室、勳貴和朝官。

代王目光不經意間觸碰到?曹陽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打?個冷戰。

然而左右武衛的動作?很快,曹陽的身形迅速消失在禦書房內,方才瞥見的那個眼神仿佛只是一片雪花,很快消弭在暖熱的空氣之中。

曹陽被打?入死牢,死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至于秋後問斬,沒有人覺得會出問題。

他只是一個出身卑微的賤民,既沒有家族,也沒有朋黨。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天子——現在天子都厭棄了他,他憑什麽翻盤?

衆人喜笑顏開的出了宮,彼此?道賀,腳步輕快,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曹陽完了的喜訊傳達給宮外的親朋好友。

除了代王。

他上了年?紀,腳步不似年?輕人那般穩健,動作?更是緩慢。

早在先帝之時,他便得了特旨,準允他乘坐轎辇進出,今上登基之後,自然蕭規曹随。

今日離了禦書房,便有內侍擡了轎辇過來,只是不知怎麽,代王忽然間想自己走走。

曹陽被拖走時的那個眼神,仍舊烙印在他心上,歷經五朝、年?近八旬的代王,心頭充斥着?一股難言的忐忑與不安。

好像有什麽極其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了……

……

代王的預感是對的。

後世之人翻閱史?書,就會發現大秦世祖文皇帝繼位之初,便遵從?舊制,改年?號為元安,只是這年?號卻?只用了一年?,第二年?便重新改為永寧了。

這在歷代天子之間,是非常少見的。

因為就在世祖文皇帝登基的那一年?,發生了被史?書記載為元安之亂的大逆之案,裹挾宗室、勳貴、朝臣,前後牽連數萬人之多,朝堂為之一肅。

而此?時生活在元安元年?的人并不知曉,引發元安之亂的引子,其實就是曹陽下獄。

……

正是因為不知道曹陽下獄乃是元安之亂的開始,所以此?時此?刻,長安中為此?歡慶的人家着?實不少,而諸多曾經被曹陽伸張正義?過的平頭百姓對此?的淚眼與絕望,是他們這類加害者無法感受到?的。

“姓曹的昔時來我?家中,何?等張狂跋扈,卻?不曾想他竟也有今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區區一個優伶賤人,一朝得勢,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噯,他總共也不知道念過幾本書,如何?知道天子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真把自己當青天了啊!”

一片哄笑聲。

曹陽這樣的人,因有佞幸起勢的緣由?在,清流是不屑于與之為伍的。

而高門大戶,更将其視為肉中之刺。

最後,也只有蘇湛派人去?接走了曹陽的寡母,又入宮求見天子。

嬴政知道他是來給曹陽求情的,所以壓根沒有召見,便打?發人去?告訴他自己沒有時間,無暇見他。

結果不多時,前去?傳話的內侍便來回話:“陛下,邢國公說他可以等,等您忙完朝政,再行?召見即可。”

嬴政“唔”了一聲:“那就叫他等吧。”

如是過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時分,嬴政将奏疏批閱完,才想起這一茬來:“邢國公還在外邊嗎?”

內侍出去?看了一眼,過來回話:“還在。”

嬴政有些無奈,又有些感慨:“何?必如此?。”

空間裏李元達悠悠道:“因為他是蘇湛啊。”

孤高雅正,即便只見過曹陽一次、還被他冷嘲熱諷,但仍舊願意為曹陽張目的蘇湛。

嬴政便嘆了口氣,吩咐左右:“傳他進來吧。”

……

蘇湛入殿之後,便見天子衣袖卷起,正在擺弄沙盤,看他來了,擡頭致以一瞥,淡淡道:“何?必如此??”

蘇湛觸碰到?這個眼神,就知道自己想要說的,天子其實盡數了解,便不曾贅言,只正色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大丈夫行?事,固當如此?。”

嬴政就笑了:“哦,你是蘇湛嘛。”

蘇湛聽得不明所以,只是見天子莞爾,神色怡然,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來。

嬴政道:“此?事朕自有計較,你便不要插手了。”

蘇湛先是微訝,繼而暗松口氣,趕忙稱是。

嬴政又問他:“朕聽說,你派人接走了曹陽的寡母?”

蘇湛道:“是。曹校尉……曹陽在京中樹敵頗多。”

頓了頓,又說:“如他這樣的人,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嬴政輕輕道:“朕知道。”

他近前去?替蘇湛整頓發冠,最後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溫和:“回去?吧。近來無事,便不要出門了。”

蘇湛心有所動,有意追問一二,只是卻?在觸及到?天子的眸光時停住,最終俯首應聲:“是。”

……

曹陽的下獄,彼時并不曾牽連到?朝堂之上,因為黑衣衛職權特殊,此?事甚至沒有在朝堂上引起任何?讨論。

直到?這一日,黑衣衛暫代統領王越在中書省加班到?月上柳梢,正想着?下班了下班了趕緊回家歇口氣時,黑衣衛的人找上門來了。

對于天子冷不防丢到?自己身上的這個職務,王越是很佛系的,甚至可以說因為他很會舔,所以他此?時才很佛系……

經了柴同?甫等人之事,他也算看明白了,當今天子對于朝堂的掌控欲絕對不遜色于設置內衛的明宗皇帝,既然如此?,黑衣衛這把利器,他是絕對不會交付給三省宰相的。

現下之所以交給自己,是因為在天子眼裏他足夠識趣,不該伸手的地方絕對不會伸手——作?為天子座下第一舔狗,天子想他怎麽做,他當然就得怎麽做!

因着?曹陽之事,黑衣衛五位統領被一鍋端,曹陽這個統領之下第一人也進了死牢,黑衣衛頂級權力層次出現空缺,但底下的構架也好,基層人員也罷,都沒有出現問題。

故而王越要做的就是當個紙糊上司,暫時頂着?黑衣衛統領這個職務,來日天子有了合适的人選執掌黑衣衛,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有了這個覺悟,對待黑衣衛的內部事項,王越也就是點個卯罷了,至于那些個封禁中的機要文件,他一份都沒看過。

笑話,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又不傻!

就在王越以為日子就這麽無波無瀾且快樂的時候,事情它主動找上門來了。

曹陽此?前乃是黑衣衛校尉,經受過的機要之事何?其之多,此?時雖被天子判了死刑,為防洩密,自然得在黑衣衛牢獄中看押,這日晚間,負責看押他的人主動找到?了王越,戰戰兢兢的回禀他——曹陽說話了。

王越身為宰相,經過的大風大浪何?其之多,自然明了這個“曹陽說話了”是作?為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開場存在,而非一種生理現象。

他叫人跟自己去?了書房,打?發走身邊仆婢,迆迆然落座:“具體說說吧。”

前來回事的黑衣衛額頭生汗,神色惶惶,好半晌過去?,才低聲道:“曹陽告發前尚書右仆射董昌時,勾結宗親,牽連勳貴百官,觊觎神器,意圖謀逆!”

王越直接從?椅子上摔下去?了。

卧槽——謀逆!

這種石破天驚的大事,也是随随便便就能?聽的嗎?!

要不要這樣啊!

我?踏馬只是個代理主管而已,為什麽要來迫害我?啊!

不管什麽案子,但凡牽扯到?“謀逆”二字上邊,後續緊跟着?的都必然是血雨腥風,此?時事情報到?了王越案頭,他豈敢置若罔聞?

立即趕緊吩咐人備馬,往關押曹陽的牢獄去?了。

這一去?,就牽連出一樁驚天動地的大案來。

……

沿着?臺階一級一級走上去?的時候,王越兩條腿都在發抖,鬓邊發絲俱都已經被冷汗打?濕。

先帝,皇太?後,崇慶公主,馮明達,董昌時,紀王府,康國公,谯國公,此?外,還有數家宗親高門牽涉其中……

向來民間俚語,形容大案的時候,往往都會說“這是捅破天了”,只是之于此?案來說,豈止是捅破了天,簡直是要把天捅爛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該當如何??

隐瞞下來,當做無事發生?

這想法在腦海中轉了一瞬,便被王越自己否決了。

憑什麽呢。

他又不傻。

王家沒有參與其中,妻族裴家也同?此?事無甚牽連,這黑衣衛地牢裏的看守人員他都認不全乎,憑什麽覺得自己這個空降來的統領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凡漏了一絲風出去?,來日傳到?天子耳朵裏,天子只會有一個想法——你他媽要不是做賊心虛,為什麽要遮遮掩掩?!

該死的狗奴才,殺!!!

王越想到?此?處,不由?得打?個冷戰,甚至顧不得儀表,用衣袖抹了把汗,吩咐人嚴防死守,不得叫任何?人去?探望曹陽之後,就匆匆往宮門口去?了。

彼時夜色已深,宮門早已落鑰,王越自然無法如白日一般憑借身份印鑒穿行?。

但好在他身份非同?一般,往值守的禁軍處報了名姓職務,道是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天子,請對方務必前去?回禀。

值守的禁軍将領再三同?他确認:“令君的确是要面見天子嗎?須知宮門落鑰再行?開門放外臣入內之事,縱觀先帝一朝而未曾有——”

王越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盡管前去?回禀,若天子有所責難,王某人一力承擔!”

值守的禁軍将領遂着?人請他在門外暫待,謹慎叮囑屬下幾句,親自往太?極宮去?傳話。

彼時天子業已歇下,被內侍壯着?膽子喚醒,不免有些詫異,叫了禁軍統領入內,詢問道:“王令君漏夜求見,道是有十萬火急之事?”

禁軍統領恭敬道:“是。”

天子猶疑片刻,終于道:“傳他進來吧。”

王越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太?極宮,進門之後,先狠狠喘了兩口氣,這才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臣中書令越有要事啓奏陛下,還請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便擺擺手,将殿中近侍打?發了出去?。

王越經了一陣劇烈運動,只覺喉頭發腥,艱難的咽了口唾沫,便待将今夜驚變娓娓道來。

也是直到?這時候,他才偷眼一瞥端坐在上首的天子。

大抵是因為天子早已經歇下,而他又來的太?過匆忙,故而天子此?時只是束起頭發,穿了中衣,玄色的外袍披在肩上,明明是有些閑散的裝扮,偏生落在天子身上時,總有種說不出的莊重與威儀。

彼時夜色已深,烏雲蔽月,窗外不見半分天光,內殿之中也只是零星的亮着?幾盞暈黃的燈,天子的面孔隐匿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之後,仿佛也成了廟宇裏的坐像,朦胧而又詭谲。

王越心頭猛然一突。

他忽然間意識到?,是不是有些太?順利了。

曹陽是天子看重的愛臣,而天子秉性又向來剛強,何?以面對代王一觸即潰,旋即下令将曹陽打?入死牢?

從?曹陽招供,到?看守他的黑衣衛匆忙往府上去?尋他,難道這中間就沒有別人經手,他王越這個空降過去?的黑衣衛統領、紙糊的門面招牌,就是頭一個聽到?曹陽供詞的人?

還有曹陽供出來的人,同?時牽連到?了宗室、勳貴和朝臣,但偏偏沒有同?他相交甚深的……

當日天子叫他暫待黑衣衛統領,到?底純粹出于他是天子心腹、知情識趣,還是那時候起,天子就在等待事情發展成今天這般了呢?

那曹陽招供出來的那些事情……

王越想到?此?處,忽覺毛骨悚然,好容易戒住的汗意,霎時間再度翻湧起來。

而天子高坐上首,端肅從?容,見他神色仿佛有異,便關切的問候他:“王令君,你怎麽了?”

天子定定的注視着?他,和藹道:“不是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須得禀告給朕嗎?”

王越被他看着?,只覺一股寒氣順着?腰脊慢慢爬上後腦。

他臉頰上的肌肉抽搐幾下,迅速俯下身去?,借着?跪拜的姿勢,遮蓋住臉上異色,同?時哭泣出聲:“陛下當代聖君,得蒙上天庇佑,如是之下,臣方才窺破奸邪詭計,挽救宗廟于将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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