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沒?人知道是日晚間, 匆忙入宮的中書令究竟同天子說了些?什麽。
只知道就在這一夜,長安驟然間進入戰時狀态,天子緊急召見長安十六衛統領, 與此同時,自有數支輕騎自宮中出發,傳召因未當值而歸家歇息的諸位禁軍将領入宮。
戍守宮城的禁軍披堅執銳, 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範極盡嚴密, 長安各處城門悉數關閉,若無天子诏令,不得擅開,而連接長安各個坊市的大門同樣迅速被禁軍管控……
彼時正值深夜, 因陸崇近日來的業績使?然, 長安各坊市不聞喧嚣之聲久矣,此時街道上馬蹄聲達達, 兵戈之聲隐約,各家各戶如何?還能安枕?
守在最外邊的門房聽?聞異動,提着小心從偏門出去一瞅, 就見身着甲胄的禁軍全幅披挂,腰佩長刀,結隊打馬自門前街道飛馳而過。
門房看?得心生不安, 又拿不準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試探着想到街上瞅一瞅,哪知道迎頭便被呵斥回?去:“幹什麽?!”
不遠處戍守在這條街道的士卒拔刀出鞘, 厲聲道:“我等奉天子令巡查長安各坊市,爾等即刻各回?本家, 不得有誤!若有在外窺探,行蹤鬼祟者,殺無赦!”
門房聽?到此處,哪裏還敢停留,一溜煙回?到府上,緊閉門戶,急匆匆去找管事回?話。
……
中書令柳玄彼時睡得正沉,卻被門外管事焦急喚醒:“老爺,出事了,您趕緊起來瞧瞧吧!”
柳玄迷迷瞪瞪的坐起身,柳夫人以手掩口,打着哈欠:“這是怎麽了?”
管事不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出入坊市的門戶都被控制住了,禁軍身穿铠甲,手持火把巡視長安,隔壁府上有幾個愣的非得嚷嚷着要出去,當場就被殺了!”
柳玄聽?到此處,已是睡意全無,胡亂揉了把臉,匆匆起床穿衣,再見老妻神色倉皇,難掩不安,又柔和了神色,伸手去拍她的肩:“別怕,沒?事的。”
柳夫人見狀,臉色稍稍和緩幾分?,手掌覆蓋住丈夫手背,語氣溫和有力:“你去吧,家裏邊的事情,都有我呢。”
柳玄應了一聲,腳下飛快,往前院去了,柳夫人則點了心腹陪房過來,叫往後院兒女?院中傳話,叫他?們安生待着,勿要随意走動,自己則親自往柳老夫人處去守着。
柳玄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前院,使?人開門去瞧,果?然見整條街上火光耀天,軍士往來不休,再去眺望宮城所?在,但?見烏雲之下黑黑沉沉,城頭上遍立士卒,冷冽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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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一突,揣度着必然是出了事,只是今日下午下值之時仿佛還好好的,這到底是怎麽了?
有什麽大事,會鬧成當下這等地步?
柳玄吩咐人取了官服過來,穿戴整齊之後,親自出去問話。
戍守此處的禁軍識得他?面容,語氣稍稍客氣幾分?:“我等奉天子之令把控長安各處要道。”
多的便什麽都不肯說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長安各處,不知有多少高官貴婦深夜驚醒,相?對惶惶。
……
就在整個長安都進入戒嚴狀态的時候,馮家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曹陽。
彼時馮明達尚未歇下,聽?得府門外有異動,先是一驚,轉而又釋然了。
他?起身穿了常服上身,走出門去,正見到自己三歲的孫兒淘氣,夜裏不肯歇息,叫保母追着,一路跑到這邊來。
馮明達伸手扶了他?一把,口中慈和道:“慢些?,小心摔倒。”
小孩子停下來,奶聲奶氣的叫了聲“祖父”,又聽?見府外兵戈之聲隐約傳來,不禁面露疑惑:“祖父,外邊那是什麽聲音?”
馮明達看?着面前稚兒滿面天真的疑惑,但?覺悲從中來,心如刀絞。
他?合上眼,淚珠簌簌流下:“這是……喪鐘敲響的聲音啊!”
小孩子愣住了。
保母見狀,趕忙近前來将他?抱起,屈膝朝馮明達行個禮,帶着他?走了。
小孩子尤且覺得不解,皺着小眉頭:“祖父怎麽哭了呢?”
保母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能悶頭向前,又走幾步,面前忽的落下來一片陰影。
她愕然擡頭,便見前方?小徑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年輕男子,丹鳳眼,高鼻梁,唇紅如血,妖異美豔如志怪小說裏的妖物。
保母為之所?驚,真以為是撞見了異常之物,驚慌之下跌跌撞撞後退幾步,腳下不穩,眼見着就要将懷中孩子摔到地上。
也就在這時候,那年輕男子伸手,提着那男孩的衣領,将他?拎住了。
保母又驚又怕,正待說句什麽,忽然聽?身後腳步聲傳來,回?頭去看?,嘴唇嗫嚅着叫了聲:“老爺。”
馮明達看?着面前的年輕男子,恍惚間回?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場景。
彼時曹陽之于他?,不過是一個出身微賤、依仗口舌得勢的小人物罷了,他?只是有些?驚異于這個年輕人的鑽營與機變,而因此微微有些?心生不安。
那時候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個年輕人,将他?和馮家送上末路。
馮明達嘆息一聲,對一旁保母道:“這是我的客人。你退下吧。”
保母畢恭畢敬的應了聲,又小心近前去接孩子,不曾想那小郎君初生牛犢不怕虎,眼睛亮亮的看?着剛才拎住自己的人,大叫道:“我不走!”
保母又叫了幾次,他?都不肯理會,她又不能當着主家和客人的面強行把他?拖走,一時為難起來。
馮明達見狀,便擺擺手打發她退下:“他?不願意走,就留下吧,我在這兒看?着便是了。”
保母有些?躊躇的行個禮,退了下去。
馮明達用待客的禮節對待曹陽:“去書房說話吧。”
又吩咐身形隐于暗處的管事:“奉茶。”
曹陽閑适一笑:“叨擾了。”
馮明達走在前,曹陽走在後,年幼的小郎君亦步亦趨的跟着曹陽。
曹陽聽?見動靜,就低頭看?了他?一眼,那稚童也仰起臉,滿面天真的看?着他?,見他?看?過來,咧開嘴傻乎乎的笑。
馮明達察覺到這一幕,心有所?感,輕輕說:“這孩子同你有緣呢。”
曹陽彎腰将他?抱起,神色自若道:“就是不知道是良緣,還是孽緣了。”
馮明達長嘆一聲。
天子素來行事剛健果?決,曹陽亦非拖沓之人,入得書房之後,便将那稚童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封文書,推到馮明達面前去:“有勞令君了。”
馮明達展開看?了一眼,大笑出聲:“啊!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這麽多黨羽!哈哈哈哈!”
曹陽神色自若的等他?笑完:“那令君現在有了呢。”
馮明達臉上笑意斂去,冷冷嗤道:“事到如今,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再上趕着為他?驅使?,攀咬朝臣?又不是自甘下賤!”
“此處只你我二人,并一個稚子,令君何?必如此?”
曹陽對此只是一笑:“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來談談條件吧。”
馮明達尤且冷笑:“反正我是死定了,還有什麽好談的?!”
曹陽便幽幽的嘆了口氣:“既然如此,令君為馮老夫人操持完喪儀之後便可自盡了,如此為之,一可以死得輕松自在,不必受刀斧加身之苦,二不必辱于刀筆吏之手,死前遭小人折磨,令君何?以不曾如此為之?”
馮明達臉色頓變,嘴唇動了幾動,到底不曾言語。
曹陽淡淡接了下去:“因為死很?簡單,但?你無法不顧及活着的人。”
馮明達痛苦的閉上了眼。
曹陽語氣仍舊淡漠:“你有妻子,有兒女?,有兄弟,有孫輩,有母家姻親,有座師同門,你一死固然簡單,一了百了,但?活着的人呢?你所?逃避掉的痛苦,只怕都要加諸到他?們身上了。”
馮明達自嘲的笑了笑,背靠在官帽椅上,儀态端持,仿佛又是從前風雅端方?的一省宰相?了。
“說說陛下的條件吧。”他?說。
曹陽慢騰騰的“唔”了一聲:“跟令君自己設想的差不多,夷馮家三族,唯有四房得以幸免;文襄公?子孫不肖,謀逆造反,靈位移出太祖皇帝宗廟;興慶宮太後業已出家,方?外之人,不必為難;倒是令君作?為首惡,只怕要挨上三千六百刀了……”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笑:“不過陛下又說,人豈能未蔔先知,料定後世?實在不必因此苛責文襄公?。而自他?即位以來,令君辦事還算得力,再兼之這一回?還要再為他?最後辦一次差,淩遲處死便免了,斬首即可。”
這個結果?,馮明達這段時日以來考慮過千次萬次了。
太極宮的天子究竟會如何?處置他?,更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随時都會落下。
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但?是除此之外……
馮明達放低身段,低聲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累及先祖,死後也要以發覆面。我不敢奢求天子寬恕,只是小兒無辜,成年男子斬首,未滿十歲的流放嶺南,如何??”
曹陽看?着他?,冷冷道:“馮令君,就算我現在敢答應,你便敢信嗎?你犯的可是謀逆大罪!天子法外開恩,寬恕馮家四房,已經給足了馮氏一族情面,如若不然,就該一個不留,再開馮家墓園,把死了的馮家人一個個挖出來曝屍洩憤!”
馮明達臉色煞白,嘴唇顫抖着,久久無言。
曹陽只是默不作?聲的看?着。
如是過去良久,馮明達終于有了反應,捉住一旁因聽?不懂大人說話而一臉無聊的稚兒,用力的推到曹陽面前:“就這一個吧——我願為陛下最後盡忠一次,只求能保全這一個!”
年幼的孩童尤且不明白面前正進行着一場怎樣的角力,只覺得祖父捏住他?肩頭的那只手是那麽的用力。
他?小小的身體被制住,只覺得難受,不由得委屈大叫:“祖父,痛!”
祖父沒?有回?應他?,只是死死的注視着面前人。
有熱到發燙的液體不間斷的滴到他?的手背上。
他?又叫了兩聲,見祖父始終不理會他?,便氣呼呼的撅起嘴來,目光觸及到被濡濕的手背時,又被好奇心驅使?着,低頭舔了舔上邊的液體。
是鹹的。
……
曹陽再離開馮家時,手邊就多了一個稚童。
那小兒滿臉茫然,依依不舍的回?頭去看?:“祖父,我不能見見阿娘,再去義父家嗎?她今天還說要給我縫毽子,要帶着孔雀毛的那種,我去義父家住幾天,她忘了怎麽辦?”
馮明達熱淚瞬間湧出,背過身去,厲聲呵斥他?:“快走,快走!”
曹陽則拍了拍他?的背:“去給你祖父,最後再磕個頭。”
那小兒懵懵懂懂的照做了。
出了馮家之後,遠離了熟悉的環境,他?終于開始害怕了。
于是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唯一一個熟人的手——其實這熟人也是剛熟起來的。
“義父,你要帶我去你家嗎?”
“不是,”曹陽說:“先去另一個地方?。”
小兒刨根問底:“什麽地方?呀?”
曹陽道:“決定你以後到底是能管我叫義父,還是去死的地方?。”
小兒呆住了。
“什麽?”他?瞬間警惕起來:“你是壞人?!”
曹陽看?了他?一眼,語氣輕快:“是啊是啊,你終于發現啦!”
小兒傻愣愣的看?着他?,面前人也沒?有像身邊那些?保母一樣,滿面溫柔笑意的開始哄他?,說都是騙他?玩兒的。
他?終于嗚咽着哭了起來:“你怎麽欺負小孩兒啊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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