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就在蘇香念全家被押解入京的時候, 天子下令召諸王于天香殿行宴,朝中的諸多要臣,譬如定國公、齊國公等人也都列席, 吳庶人從前的妻室寧氏也得了傳召。

寧氏拿不準天子此時傳召的心思,又因?為此前早已經上表請求出家為女道士,更不知自己作為出家人, 是否該當成行。

去吧,倒好像顯得這個出家心思不誠,身在道門, 心在紅塵。

不去……誰敢不給?天子面子!

寧氏使人回家去問定國公的意思,定國公痛快的給?出了回複:“去!”

天子辦這場宮宴,就是為了一掃信王、吳王之?死的晦氣,務必要熱鬧喧騰、鮮花錦簇才好。

而之?所以讓寧氏這個前兒媳去, 則是為了展示自己對于定國公府的恩遇, 将?先?前所下诏令——前吳王妃寧氏再嫁之?前,一幹禮遇同親王妃坐實。

吳王死了, 寧氏作為他?的妻室,難免會受到一定的影響,而定國公府作為吳王的妻族, 也難免遭到指摘,寧氏在吳王死後仍舊得以列席宮宴,衆人見過之?後, 也便?盡可以了解天子的心意了。

寧氏聞言心下稍安。

……

天香殿之?所以被稱為天香殿, 便?是因?為殿外遍植牡丹數千株,每到牡丹盛放的時節, 姚黃、趙粉、玉樓點翠相?映成輝,一眼望去, 美不勝收。

此時早已經過了牡丹盛開的時節,然而但凡天子想要,便?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尚宮局召集了巧手逾千人,以色澤豔麗的絲絹制成花朵,寶石珍珠為蕊,短短一日?光陰,天香殿外牡丹競相?開放,春日?國色天香,今又在矣。

天子在幾個新晉得寵宮嫔的陪伴下來到了天香殿,駐足觀望片刻之?後,微微颔首:“尚宮局的差事做得不錯。”

婕妤方?氏近來最為得寵,膽子也大,将?天子心緒尚可,便?玩笑道:“昔年明?皇以千葉桃花為助嬌花,将?其簪入宮妃鬓邊,卻不知今日?我們姐妹幾個是否有此隆運,也得陛下殊賜?”

天子聽罷哈哈大笑,倒真是摘下一朵絹花簪到她鬓邊,端詳着點點頭,方?才舉步入殿。

方?婕妤語笑嫣然,亦步亦趨的跟了進去,其餘幾個宮嫔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卻也不敢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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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王與宗親重臣早已經列席,年長的後妃們微笑着坐在上首,向天子行禮之?後,淑妃甚至笑着誇了方?婕妤一句:“鬓邊的絹花果?真不俗。”

方?婕妤不無得意,倒是不敢在這種宮宴上放肆,謝了淑妃誇贊,袅袅婷婷的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去。

定國公能猜到天子今日?行宴為何,諸王也并非癡愚之?物,一個接一個的起身說?吉利話,又或者?舞劍彈琴助興,還有位小皇孫利落的背出了天子年輕時候寫得禦詩,成功贏得滿堂喝彩。

兒孫滿堂,天下在握,哪有不高興的理由?

天子精神?矍铄,滿面笑容,冷不丁一瞧,倒真像是個含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的老者?。

直到酒過三巡之?後,天子笑容斂起,輕輕的嘆了口氣。

伴随着那?一聲嘆息,禮樂聲瞬間低沉下去,說?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聚精會神?,亦或者?是小心翼翼的将?全幅心神?集中到天子身上。

陳王起身,畢恭畢敬道:“君父憂愁,便?是做臣子的沒有竭盡全力,今日?君臣相?得,上下甚歡,父皇因?何嘆息?”

天子手扶在桌案上,神?色凝重:“就在昨日?,戎狄遣使上疏與朕,請求效仿先?帝時候的舊例,遣公主出塞和?親,為此,他?們願意以北州十六城作為聘禮,爾等以為如何?”

一語落地,滿殿寂然。

和?親啊……

誕育有适齡公主的後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袁妃甚至于不自覺的第一個開了口——她的女兒今年十一歲,已經到了能定親的時候。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社稷安寧,哪裏是公主和?親就能做到的?”

寂靜的大殿上回蕩着她有些顫抖的聲音。

天子沒有言語。

淑妃便?不輕不重的責備道:“袁妹妹,前朝大事,哪裏是後宮婦人能夠插嘴的?我知道你心疼公主,難道陛下便?不憐愛女兒,先?帝便?沒有舐犢情深嗎?都是為了國家,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袁妃比淑妃小了幾十歲,如今二人卻同在妃位,可見她昔日?有多得寵,而人一旦得勢,又難免張狂,梁子在多年前便?結下了,但後果?卻直到今天才爆發出來。

淑妃一撇嘴就是後宮不得幹政,緊接着把先?帝遣公主和?親的故例擺了出來,袁妃即便?再如何愛女心切,也不能說?什?麽了。

她侍奉多年,自然谙知天子秉性,不敢再說?,只是低頭默默垂淚。

天子卻問淑妃:“你覺得朕該當如何處置此事呢?”

淑妃回答的滴水不露:“妾身不過是後宮一個癡愚婦人,哪裏懂朝廷大事?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成與不成,當然也唯有您能拿主意了。”

天子哈哈笑了兩聲,卻沒有就她這幾句話做出評論。

他?微微垂下眼皮,目光依次在年長的皇子們身上落定,從齒序最低的成年皇子,一路移到了太子妃與成寧縣主母女二人的坐席處,最後猛地抛出了一顆炸彈:“朕決意于今年立儲!”

然後壓根沒給?衆人反應的時間,便?厲聲問信王之?後、諸王之?中年紀最長的陳王:“老六,你以為朕是否該答允和?親之?事?應該,或者?不應該,說?!”

陳王對天子這個父親有心理陰影,一聽他?大聲說?話,聲色俱厲,便?開始膽戰心驚:“兒臣以為,近年來邊關不寧,盜匪橫生……”

天子劈手将?面前調羹砸到他?面前去:“該死的畜生,朕問你是否該當應允和?親之?事,你在啰嗦什?麽?!應該,還是不應該?!”

陳王慌忙起身謝罪,以頭搶地:“兒臣以為,應該!”

天子猝然轉頭去看?穎王:“老七,你以為如何?!”

穎王拜道:“兒臣以為,不應該!”

天子又去問下一個人:“老八?!”

濟王拜道:“兒臣以為,應該!”

……

如是諸位成年皇子都被問了一遍,天子終于将?目光轉到了東宮的坐席之?上。

衆人都以為天子是要讓太子妃亦或者?成寧縣主代替不在京中的代王作答,不曾想卻聽天子道:“朕欲以定安為公主,和?親塞外,太子妃以為如何?!”

太子妃幾乎是在瞬間就意識到,來了!

這場所謂的和?親,天子壓根就沒想過要在公主亦或者?其餘宗室女之?中揀選,從一開始,他?選中的就是自己的女兒!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先?前吳王信王的事情,讓天子疑心到了東宮一方?,讓東宮次女和?親塞外,既是政治手段的延伸,也是對于東宮一系可能存在的野心的敲打。

打從天子提起和?親之?事開始,太子妃的心思便?飛速的轉了起來——如果?天子點了她的女兒,她要如何應對?

又或者?說?,天子想要她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

欣然同意,以此展示東宮心懷家國大義,願意為君父分憂?

天子會不會覺得東宮重利輕義,賣女求安?

如果?他?順勢為之?,真的把穎娘嫁出去了,又該如何?!

斷然拒絕,又是否會激怒天子,讓他?做出針對東宮一系的、更加激烈的掣肘與懲處?

橫豎都有道理,只是猜不準天子的心思罷了。

太子妃轉着腕上的玉镯。

那?是昔年她與東宮大婚之?時,丈夫親手為她戴上的,十餘年間她從未取下。

而太子妃也就在這須臾之?間定了主意。

起身跪地,她鄭重的行禮,聲色戚然:“父皇恕罪,兒媳……不願意。”

天子冷冷的注視着她,沒有作聲。

太子妃顫聲道:“父皇,東宮只留下這一點骨血,穎娘也才十四歲啊……”

天子神?色漠然。

淑妃早在聽聞天子親口言說?今年便?要立儲之?後,便?是蠢蠢欲動,此時察言觀色,不由得在旁柔聲道:“太子妃此言差矣。太子殿下向來至孝,若是他?還在世,又豈會坐視陛下進退兩難?”

方?婕妤乃是淑妃舉薦,此時也不禁幫腔:“能以一個女子而免于兵禍,安定天下,豈不是幸事一件,太子妃何以不肯?”

太子妃飲泣不語。

淑妃見狀,便?搖頭道:“太子妃一味的疼愛女兒,枉顧社稷,只怕才真要叫太子殿下在九泉之?下心寒呢!”

寧氏先?前既承了成寧縣主恩惠,又身為老定北王的孫女,深以先?前袁妃所言為然,此時見淑妃一再逼迫,不由得道:

“淑妃娘娘先?前既然說?後宮不可幹涉前朝之?事,此刻怎麽又說?個不停?先?帝時誠然有和?親舊例,卻也不過是緩兵之?計,最後到底是忠臣良将?戰場搏殺,血染河山,才換得這九州安寧!”

“住口!”定國公為之?變色,厲聲喝道:“這大殿之?上,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淑妃被個後輩搶白,心下難免不忿,只是到底在宮中多年,養氣的功夫十足,臉上倒不顯露,便?只微笑着說?了句:“到底是老定北王的孫女呢。”

寧氏低下頭,順從的說?了句:“淑妃娘娘謬贊了。”

目光在父親臉上掃過,卻正好瞥見了定國公迅速在淑妃坐席處掠過的眼神?。

一種了然的嘲弄。

轉瞬即逝。

寧氏心頭微微一突,不易察覺的将?目光收回。

天子仿佛沒有注意到淑妃與寧氏之?間的交鋒,也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太子妃和?成寧縣主,而是問諸王:“朕決意以定安縣主為公主,和?親塞外,爾等以為如何?”

“父皇,萬萬不可!”

濟王膝行幾步上前,以頭搶地,哭道:“大哥早逝,唯有這三個孩子罷了,塞外苦寒,穎娘若是有個萬一,該如何是好?!”

他?哽咽道:“兒臣的長女,比穎娘還要大兩歲,讓她替穎娘去吧,父皇,兒臣求您了!”

濟王之?後,其餘皇子迅速反應過來。

定安縣主是東宮僅有的兩個女兒之?一,大哥在的時候又對他?們照顧有加,他?們這些做弟弟的在親爹還在的時候就冷眼旁觀侄女被送去和?親,那?等到親爹死了,又能做出什?麽事來?

天子豈會樂見一個沒有心肝、不思孝悌之?道的儲君!

諸王立時便?開始勸阻天子,或者?說?以宮女和?親,或者?說?選取朝臣之?女,還有的願意讓自己數個女兒中的一個去,只是有濟王珠玉在前,卻是占不到什?麽風頭了。

天子默不作聲的等他?們哭完,終于淡淡發話:“傳旨,加定安縣主為定安公主,以嫡出公主雙倍嫁妝陪送,令忠武将?軍率領士卒一萬、騎兵三千護送,不日?前往北州和?親。”

說?完之?後,甚至于都沒給?衆人反應的時間,便?拂袖而去。

太子妃直接癱軟在了地上。

陳王遞了個眼神?過去,陳王妃便?滿臉戚色的近前去了:“大嫂,地上涼,先?起來吧……”

跟成寧縣主一前一後的将?太子妃攙扶了起來。

其餘諸王內眷們也圍了上去,一臉感同身受的擔憂與撫慰。

寧氏遠遠看?着,心下黯然,又覺嘲諷,腦海中陡然回想起父親剛才看?向淑妃的那?個眼神?,不由得扭頭去看?定國公。

在衆人面前,她沒有開口,直到出了天香殿,坐上自家的馬車之?後,才悄悄問父親:“您好像對淑妃娘娘的言行,有些不以為然?”

定國公臉上略帶幾分微醺,手握缰繩,回答女兒說?:“我在朝中多年,平安無事的原因?,就是守拙,勿要多嘴。”

寧氏心神?一凜:“女兒受教了。”

……

這一晚,成寧縣主留在府上陪伴母親。

太子妃向來端方?,十餘年來都沉得住氣,然而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女兒,便?有些定不住神?了:“不然,索性叫穎娘同春郎一起假死……”

成寧縣主舉棋不定:“只怕會有些艱難,先?前的諸多先?手,恐怕會在天子面前露了痕跡。”

太子妃語氣略有些急:“要不要找春郎言說?此事?”

話一說?完,她自己便?否了:“不必,事情剛剛發生,我們實在不便?出門,若是惹得天子起疑,大禍馬上便?要臨頭!”

成寧縣主則道:“此事委實是來的太快了些,若是春郎遇襲身亡的消息先?行傳回京中,只怕便?不會有此事了……”

太子妃苦笑道:“當時原是為了不叫兩件事離得太近,才如此為之?——罷了,誰能料定後來之?事呢!”

她深吸口氣,穩住心神?,帶着女兒一道往祠堂裏去給?辭世多年的丈夫上香,待到從祠堂裏出來之?後,便?又是從前沉住冷靜的太子妃了。

使女前來回禀:“齊國公世子聽聞今日?之?事,在二門外候着,想來跟縣主說?說?話呢。”

成寧縣主想也未想,便?斷然道:“不必理會,打發他?走!”

他?哪裏是來寬慰自己的,分明?是想來給?自家求一條生路的!

成寧縣主其實并不知道齊國公府同吳王牽扯的有多深,只是見其近來舉動,再觀察天子言行,便?清楚的知道——齊國公府完了!

本?來就是政治婚姻,又無兒女,哪來那?麽多的深情厚誼。

你不站我弟弟,并非我的同盟,大禍臨頭,又指望我來撈你?

做夢!

有這個時間,我去天子面前刷刷臉多好,丈夫這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讓祖父給?我挑個好的,不是更妙?

母女二人洗漱歇下,略過不提。

第二日?,太子妃輾轉将?昨天宮宴之?事的原委送到了穎娘手中,又經過她的口,傳到了劉徹耳朵裏。

劉徹先?去看?穎娘神?色。

與從前并無什?麽不同,好像被天子指定要去和?親的人不是她似的。

劉徹不由得笑了起來,起身在屋子裏踱步幾圈,腦內冥思半晌,終于繞到穎娘面前:“二姐姐,你信不信我?”

穎娘沒好氣道:“你若是有了主意,便?只管說?,打小就是這個樣子,你嘴一張,我就看?見你肚子裏的壞水了!”

劉徹定定的看?着她,道:“大姐姐跟娘的意思,是讓你跟我一起假死,再費些手腳,把先?前的漏洞補上,邊塞苦寒,戎狄又不通禮教,不能真的讓你嫁過去……”

穎娘道:“聽起來,你的意思,一定跟娘和?大姐姐不一樣了?”

劉徹點點頭:“二姐姐,我想讓你嫁過去!”

穎娘不假思索的應了:“好!”

劉徹反倒一怔:“不問我為什?麽嗎?”

穎娘卻是冷哼一聲:“春郎,你未免太輕看?我!我乃是東宮之?女,祖父親封的公主,和?親過去,也是要嫁給?大單于的。中原與北州相?隔甚遠,他?們只知道我是公主,哪裏能知曉我性情為人?屆時我帶一柄短刀,藏于身上,趁其不備,取其性命!”

劉徹微覺愕然:“那?之?後呢,你該如何脫身?”

穎娘這才慢悠悠的加了一句:“這是下策。”

劉徹:“……”

劉徹不由得白了她一眼:“那?上策呢?”

穎娘微微一笑,神?采飛揚:“我聽說?戎狄分上三部與下三部,分別坐落于溧水河的兩岸,這上、下三部原本?血出同源,後來卻因?為單于之?位而結成死仇,現任的大單于當年便?是篡位上去的,此時戎狄勢強,不可強攻,倒可以縱橫捭阖,從內部攻破……”

她眼眸明?亮,信手蘸取茶水,在桌上繪制出戎狄的地圖:“我看?過地圖,戎狄說?要以北州十六城為聘禮,朝中百官或許覺得這十六城是雞肋,但我卻覺得,沒有不好的地勢,只有用不好地勢的人!這是天然的防護帶,只需要在此地駐守三千精兵,再在這兒——”

劉徹原本?還在聽她分析,聽着聽着,卻不由得走了神?,嘴唇張開,複又合上。

他?問空間裏的老夥計們:“她到底是真的有兩把刷子,還是異想天開啊?”

李元達啧啧稱奇道:“嘿,你還真別說?,人家就是有兩把刷子!”

李世民也道:“看?起來刷子上毛還不少!”

劉徹:“……”

啊這。

劉徹忍不住問了句:“二姐姐,這些事情,即便?是朝臣,也很少有人知之?甚深吧,你是怎麽了解到的?”

穎娘笑着将?桌上的地圖抹去:“你難道忘了,我們還有個在北州戍守的舅舅嗎?”

劉徹怔怔的看?着她含笑的面孔,不知怎麽,竟覺得有些異樣的親切。

他?鬼使神?差的問了出來:“二姐姐,你有沒有一個很聰明?的外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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