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大江東去(六)
一衆人團團圍住轎子,盧冀升從中走上前, 他定眼瞧了幾番軟轎, 随即高聲道。
“轎裏何人?快報上名來!”
火把高舉, 将河邊照的一片明亮, 只見轎子幕簾動了動,一名男子從裏走出。
“李治飛?”盧冀升十分驚訝,他本以為李治飛會待在官府,沒想到竟在這裏,盧冀升轉念一想,遂調笑道, “李知府, 幾個膽大包天的賊人放火燒了衙門, 你不去幫忙救火、為何到這裏來,難道是來看月亮嗎?”
“衙門裏不透氣, 本官出來散散心。”李治飛面不改色, 反問道, “衙門乃官府重地,你所言當真?”
“你我二人打開天窗說亮話, 李知府,你當真不知?”盧冀升命人去叫周鴻祎,後勾起一抹冷笑,“衙門燒了,再修便是,可天牢的重犯跑了, 那可是大罪。”
盧冀升湊近李治飛,盯着他雙眼直言道,“官府被燒,犯人只跑了杜思一個,追捕途中,我又遇見你在河邊賞月,這一切真有那麽湊巧嗎?”
“盧知府,我聽不懂你的話,這裏是雲州,你不必插手此事,我現在便趕過去,”李治飛義正嚴辭,遂又補充一句,“我當出來散步,岸邊還有其他人,不信你瞧。”
李治飛一一指過去,只見對岸果真有幾座轎子,他們見官差來了,紛紛離去,盧冀升神色不定,将信将疑。
“轎夫內急,剛離開小解去了。”李治飛在人群裏尋找着什麽,忽然,他雙眼一亮,口中大聲道,“阿三,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有兩名轎夫打扮的男人自人群後方出現,他們擠到跟前來,朝李治飛不停的謝罪。
“盧知府,這下、你該信我了吧。”李治飛望向盧冀升,眼底盡是笑意。
“這……”盧冀升半信半疑,猶豫不決,這時,一人在盧冀升耳旁低語幾番,盧冀升臉上溢出幾絲竊喜,遂對李治飛道,“李治飛,信不信你由不得我決定,我承認,我比不得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觸犯左相大人的底線,大人可沒有我這樣的好脾氣,能一度容忍你在這兒撒野!”
李治飛面色一凝,只見盧冀升退開幾步,一個人緩緩從後走出,他面色極為陰沉,眼底正醞釀着一場無聲風暴。
“左相大人,李治飛他……”盧冀升十分欣喜,開口便要告狀,卻被周鴻祎冷冷打斷。
“都退下。”
“可是、大人……”
“沒長耳朵麽。”
盧冀升一哽,他瞧周鴻祎的表情過僵,竟無端生出幾分恐懼,要知道、這副模樣已經很久沒在周鴻祎臉上出現過了……盧冀升草草吩咐幾聲,立即小跑出河畔,一大幫子人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李治飛與周鴻祎了。
當然,還有縮在轎裏的杜思。
“李治飛,你随我這十幾年來,膽子漲了不少啊。”周鴻祎一字一頓道,眼裏泛着冰冷的光。
“承蒙左相大人厚愛,教給下官這樣多的東西。”李治飛不卑不亢,竟無過多反應。
周鴻祎大怒,雙眼赤紅道,“快說!你把那小子藏到哪兒去了!”
“下官不知大人在說什麽。”
“事到如今你卻還在裝蒜!”周鴻祎雙眼陰晴不定,“若說出杜思藏身之所,我倒還能饒你一命。”
“下官深知左相大人,您只要起了心思,便不會再做節外生枝的事。”李治飛眼神閃爍,直直望進周鴻祎眼底。
周鴻祎大笑,咬牙切齒地說,“李治飛,你可真懂我啊!”
“下官不才,一點眼力還是有的,否則怎能在左相大人身邊活了這十幾年呢。”
“你是要魚死網破麽?”周鴻祎直截了當道,“無論如何,我都是最後那個收網的人!雲州、雍州一帶已遍布北陵士兵,我不信一個小小的杜思、還能逃出生天?!”
李治飛沒有說話,一陣風掠過,月光在二人面上浮動,映出一片冷清的光。
縮在轎中的杜思膽戰心驚,這時才回想起方才李治飛對他說過的話,他用手去探軟轎的後壁,輕輕一推、竟推開那層厚厚的牆壁了。
“我知道,你還念着杜永秋,他已經死了十幾年,你至于跟個死人較勁嗎?”周鴻祎語氣一軟,又開始裝模作樣,“我将他的屍體交給你,既杜永秋早已入土為安,你又何必去打擾他呢?”
“杜永秋是被大人害死的。”李治飛曲折委婉的話語突然注入一股力量,竟與周鴻祎對抗起來,“若不是大人當年特意策劃那樁人命案子,杜永秋也不至于在牢獄自缢!”
“哦?當真是這樣?”周鴻祎冷冷一笑,反問道,“難道與你這個摯交好友的出賣毫無聯系嗎?!”
李治飛一頓,面上驟生出不忍,他眼底流過極為明顯的愧意,竟隐隐有淚光閃過。
“李治飛,你可真能裝,當年你那些信誓旦旦的話全都忘了麽?”周鴻祎面色狠毒,陰測測道,“你心裏一直惦記着杜永秋,面上卻還要裝着憎恨他,你在我面前不知多少次貶低過杜永秋,你心裏過得去嗎!朝裏都道我臉皮比城牆還厚,但說起這做人的底線與原則,在你李治飛面前,我周鴻祎可猶如一位牙牙學語的幼童!”
“你!”李治飛被氣的說不出話,不久,他平複下來,鎮定的望着周鴻祎。
“你在故作鎮定?”周鴻祎挑眉道,“我不吃你這一套。”
李治飛不做聲了,任周鴻祎出言諷刺,他都毫無反應。
“杜思到底在哪兒?”周鴻祎一雙眼突然望向那頂軟轎,李治飛微微一笑,周鴻祎一把将他推開,抽出腰間長劍直直刺向轎中。
然而,他卻撲了個空。
“?”周鴻祎劈開幕簾,轎裏卻空無一人。
“你把杜思藏到其他地方了!”周鴻祎高聲道,此時,蹲在轎外的杜思只與周鴻祎隔了一層牆壁,月光透過被撕裂的幕簾照到轎裏,透過那條縫隙,杜思能清晰看到轎前情景。
“快說!他在哪!”周鴻祎一把揪起李治飛衣襟。
“偷龍轉鳳,不止左相大人會這一招。”李治飛淡淡道。
周鴻祎氣急,這時,有一人從街角跑到周鴻祎面前,在他耳邊低語幾聲,只見周鴻祎臉色大變,憤恨地望向李治飛。
“大人不去追嗎?”李治飛輕笑道。
周鴻祎額角青筋畢現,忍着氣說,“我當然要親自去追。”
說罷,他轉過身似是要離去,杜思終于松了一口氣。
突然,一把劍直刺向立在一旁的李治飛,周鴻祎緩緩将劍沒入他的身體,玩鬧般在裏攪了幾下,遂猛的抽出,李治飛吐出幾口鮮血,抽搐着身子倒在地上。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周鴻祎緩步走上前,由上而下俯視着那張溢滿痛苦的面龐,“我本想留你在我身旁多帶些時日,不曾想你撞上來送死。”
“下一個……你便會、把我推出去。”李治飛虛弱道。
“哈哈哈哈”周鴻祎仰天大笑,“沒錯,我正如你所想那般處置你,不用盡你最後一點價值,我能叫周鴻祎麽?”
“小、小人。”
“不錯,我就是小人。”周鴻祎又補上幾刀,“古往今來,你見過朝中有幾位君子?不心狠手辣、如何能得到一切?如今,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誰能阻擋了我?聖上寶座,不過是垂手可得之物!”
周鴻祎十分狂妄,地上的李治飛此時只有進的氣、确無出的的了,周鴻祎驟然冷靜下來,他用李治飛的衣物擦淨劍身,遂收回劍鞘道。
“李治飛,你是第一個騙得了我的人,我就不取你項上人頭留紀念了。”
“你……不過是…不想再看見…我的臉而已。”李治飛無力道。
“哼,我不與死人計較。”
臨走前,周鴻祎又留下一句話,“等我取了杜思的項上人頭,你們便可在九泉之下團聚了,屆時不忘提提我的名字,好讓杜永秋來陽間找我。”
周鴻祎走了,李治飛卻笑了。
誰能想到,堂堂左相竟被同一人連騙數次,說出去,怕是沒人會相信這件事。
等周鴻祎走後,四下無人,周圍靜悄悄的,杜思從轎後爬出來,立即跑到李治飛面前。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杜思雙眼通紅,連忙脫下外衣,将李治飛的傷口捂住。
鮮血,很快滲出衣物,即便用雙手去堵,他又怎能阻止血液流動的速度呢?此刻,在杜思所學中,無一能夠将接近瀕死的李治飛挽回的方法,唯有在現代,方可有一絲希望。
“120、120!”杜思喊了半天,突然想起,這裏是古代,怎麽會有醫院、救護車?
李治飛輕咳幾聲,下颌骨染滿鮮血,他扯了扯嘴角,對杜思小聲道。
“十幾年了,我卻還忘不了你爹。”
杜思靜下來,他心如死灰,眼裏布滿了絕望。
“想當年,我與你爹約好要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可杜永秋來到濟州、便退縮了,他說,自己不适應官場,還是安安穩穩當個仵作便可。”李治飛露出一絲笑容,他望着杜思,仿佛在看另一個人。
“我勸他,不要輕言放棄,沒試過、怎會知道自己行不行呢?”
杜思無端搖起了頭,接下來的故事,便如那日李治飛所言了。
“最後,我捧着許多人的臭腳笑到最後,你爹太過迂腐、他不肯改變自己的原則,可我們都是從小地方出來的人,不捧臭腳怎能混下去呢?要想過的有滋有味、必須要吃苦啊。”
李治飛苦笑,嘆息道。
“或許正如盧冀升說的那樣,我這種從旮旯角裏出來的燕雀,比不得天生的鴻鹄,無論我怎麽飛、都飛不到那個高度…”
他望向天空,想要伸手去撫摸那輪皎月,可此時,他連手都擡不起來。
“現下,我竟是連月亮的殘影都碰不着了。”
“你這是何苦呢??”杜思心如刀割般疼痛,終究只問出這句話。
“我天生便愛追逐名利,事到如今,我不後悔。”李治飛雖虛弱,語氣卻異常堅定,“杜思,你與你爹……不會懂我的。”
杜思不斷的搖頭,卻不肯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定要替我完成!”李治飛突然握上杜思沾滿鮮血的手,“我有一個兒子,名叫李永逸,我已将他送到曹正明那裏,你要代我好好照顧他,務必讓他忘了我!”
說完,李治飛從衣袖中摸索出一張小紙條,顫抖着手塞給杜思。
“一切安穩後,你再按照這張紙上內容,去找一個人……定要等安穩後!”
杜思點點頭,将紙條胡亂塞進衣裏。
此時,李治飛大限将至,他渾然不知,雙眼焦距卻已開始渙散,“你爹被我葬在小時玩泥巴的地方,邊上有片竹林,就在那裏……你小時候也住在那兒,與他親妹妹一起、”
李治飛言語混亂,眼前似是閃過走馬燈,浮現許多記憶片段,有他少時滿嘴啃泥的模樣,有他初入官場招人待事的青澀反應,有他被人嘲諷的狼狽場景,也有他得了權勢後意氣風發的樣子……李治飛口齒不清,杜思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卻從他眼裏看到了回憶。
直至最後,李治飛仍喃喃道。
“杜思,把我帶回去,葬在你父親旁…”李治飛氣息愈發微弱,這是垂死的征兆,“不要為我立字碑、我不配被寫上名字、我沒臉…去見你爹。”
杜思雙手緊握李治飛的手,專注的望着他。
“若說我最後悔的事、便是遇見你爹…與他做朋友,要是沒有他、哪來這麽多事。”
李治飛喃喃,遂又嘆息一聲。
“你爹陪我一起吃泥鳅、那時可真好啊……”
杜思終是忍不住,吼中哽咽一聲。
“李伯父…”
李治飛似是聽見杜思喚他,露出一抹笑容,一滴淚從他眼尾流過,待到淚珠沒入發際時,李治飛已斷氣了。
杜思抱緊屍體,他喉頭微動,似在壓住什麽,河裏突然傳來一陣叮咚,杜思遂回頭望去,那兒什麽都沒有。
月光趁機照在杜思面上,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 假裝這是同一天寫的!!
19號,繼續努力(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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