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公主逼問

來人正是顧明朝, 他似乎一夜沒睡,哪怕收拾得幹幹淨淨,眼底依舊有濃重的黑眼圈,一向含笑的眉眼也都斂着, 嘴角微抿。

時于歸皺眉, 仔細打量着顧明朝, 見他确實神情萎靡,對着立春吩咐道:“端杯濃茶來。”

立春領命退下, 她見顧明朝衣着單薄,倒春寒的天氣, 乍暖還涼, 這點衣裳很容易着涼,便示意侍女半阖上窗戶,送個手爐過來。

“你怎麽了, 昨夜擔心得沒睡好, 盛尚書所作所為你都沒有察覺嗎?必定會把你幹幹淨淨摘出去。斷骨療傷總是需要陣痛的。”

時于歸難得安慰着, 見他在下方坐好, 只是勉強地笑應着,鼻頭皺了皺,不高興地說着:“不高興笑給誰看, 不願笑不笑便好了。”

顧明朝聞言,抹了一把臉,收斂住臉上的情緒。

“昨夜狂風大作, 暴雨滂沱,睡得不踏實而已。盛尚書這事是微臣昨日才琢磨出來的,沒想到公主早已洞穿。”

時于歸撇了撇嘴,對他這個借口嗤之以鼻, 摸了顆蜜餞丢進嘴裏,含含糊糊地說道:“盛尚書把刀遞到我手上,把人送到我眼前,叫我殺雞儆猴之味如此明顯,本宮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過想來你們內部早有矛盾,老狐貍不過是借刀殺人,也罷,我也看不慣那些人,這把刀做得也算不冤枉。”

原來,在當初長安縣無名屍案的時候,盛潛便覺得刑部內部有異,只是當時仵作失蹤,配上高麗句公主在消失,聖人大怒,便主動把案件了結,只是之後刑部再無異樣,盛潛一向是個有耐心的人,他蟄伏着等待時機,直到昨日的大火出現在他眼前。

盛潛年輕時可是大刀闊斧的改革派,秉持着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反正都是碌碌無為之輩,不如就此斬去,換進新鮮血液,既免去了刑部有內賊的後顧之憂也斷臂自保平了聖人怒氣,即便那個隐患潛伏得如此之深,一時半會也不敢動彈,倒有可能因為人員變化巨大,從而露出馬腳。

時于歸毫不誇張地說,盛潛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必有其後意,他精于算計,慣會揣測,不然也不會平平安安坐到這個位置。

倒是眼前的人,能得盛潛特殊照顧也算是頭一份,如今看來怎麽被霜打過一樣。

“盛潛做事大魄力,顧侍郎你可得多學學。”時于歸嚼着幹果,哼哼幾聲。

顧明朝點頭。

“盛尚書深謀遠慮,微臣學習的地方自然非常多。”昨日之事,他回府後也未發覺出異樣,直到深夜黃門傳旨,責令盛尚書閉門思過,八位侍郎全部停職,由千秋公主負責此案,他才逐漸琢磨出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上午刑部大殿門口,盛潛還拍着他的手說‘以後的事情要他多多負責’,下午盛尚書獨自一人入宮請罪,到了晚上便發出聖人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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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潛絕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絕不說沒有根據的話,幼年時承蒙盛潛教導關照,顧明朝對他的心思也能摸出幾分,這般自相矛盾的話絕不是他會說出口的,果然黃門剛走,便看到長豐捧着太子教令來了。

“長樂寺的案卷和這次全部登記在冊的證據資料都在這裏,自己看吧。如今此事已不單單是一件簡單的人口拐賣案子,盛尚書把刑部摘出來,尤其是原本負責此事的你,便是要打個出其不意,切莫辜負他的心意。”

時于歸說是坐堂辦案,不過是打着幌子讓顧明朝回來接着做事而已。她喝着茶吃着甜點,小爐微醺,不用回宮不用讀書,高坐看美人,當真是賞心悅目。

“公主,殉職的羽林軍的安葬都安排妥當了,因為屍體已經面目全非,無法辨認,鄭将軍便立了士兵墓,統一埋在西山。唯一逃出生天的士兵,鄭将軍把他妥善安置,調至後方隊伍。” 蔡雲昱行色匆匆,躬身回禀着。

“家人的後續安撫事項也要做好,切不可怠慢,我記得趙源只有一個年邁的奶奶,若是她還沒到古稀之年,便叫所屬縣令多加照顧,若是到了,籍田和侍丁人都要好好挑選,切不可怠慢。”

大英對六十以上老人推行籍田制和侍丁制度,若有兒有女便減除徭役,若是孤寡老人便由縣衙出資請人贍養或者送到各州縣設立的孤獨園來養老。

“是,已有家屬前來,目前安置在驿站,已派專人前去安撫。這次所需的全部費用,太子殿下交由公主負責。”

顧明朝的視線被那本薄薄的本子吸引,那本本子承載那些羽林軍家人之後的生活,昨夜腦海中出現的刺痛複又襲來,明明只是一面之緣的人,面容卻是格外清晰。

“我會仔細看的。”時于歸接過冊子,認真地說着。

蔡雲昱行禮退下,時于歸見過冊子,放在案桌上,猛地擡頭和顧明朝的視線撞上,顧明朝狼狽地低下頭,繼續看着手中的案卷。

“別裝了,這案卷你到現在都沒翻一頁,書頁都要被你揉壞了。”時于歸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顧明朝耳尖通紅,神情羞赧,他還未說話,便覺得眼前扔過一樣東西,下意識接住。

“要看就看,不要遮遮掩掩。”

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冊子,輕飄飄的幾張紙卻讓他手指輕微顫抖,重若頑石。

時于歸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問題,她不經意般前傾身子,緊盯着顧明朝,見他柔軟濃密的睫毛輕輕覆下,遮住龍尾石般的眼珠,那一瞬間的失态被他收斂住。

她忽得想起昨日顧明朝臉頰帶血的模樣,那雙溫柔多情的眼睛曾緊緊盯着破敗的刑部大牢。他雖行嚴酷殘忍的刑部職責,心底卻是帶着一份常人難以企及的悲天憫人之感。

時于歸心中微軟,這樣的人才值得她看中,優秀而冷酷的人只能做一把見血的利刃,而溫柔又堅韌的人才會是最好的知己,胸有大義,腹中溝壑。

“顧侍郎,你覺得趙源怎麽樣?”時于歸不知何時走了下來,随意坐在他的對面,問道。

顧明朝猛得回神,舉止頓時拘束起來,只得低下頭低聲說道:“趙隊長年少有為,自然是極好的。”

“我倒是經常聽鄭萊說過他,說他當年才十三歲但鐵了心要從軍,又說他每月都把月俸給他半瞎眼的奶奶寄回去,還說他識字不多,難得學會酸文腐句便時時挂在嘴邊。你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嗎?”

顧明朝被她的話吸引,擡起頭來,看着時于歸,眼前的少女就像拿着一塊誘人的蜜餞,讓他忍不住順着她的話問下:“什麽?”

”願得此身長報國。”

顧明朝呼吸一窒,腦海中的那根弦崩得極緊,似乎在下一秒便會崩斷,露出血淋淋的一幕。

時于歸的手同他一起按在那本薄薄的冊子上,整潔端正的字跡被覆蓋,只是隐約露出趙源的名字,一筆一劃,慎重而珍貴。

她的琉璃大眼在陰沉朦胧的屋內發着耀眼的光,年輕勇敢,堅毅果斷。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是他的理想,如今他再也無法實現,但兇手在逍遙法外,你可以接受這個結果嗎?自哀自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顧明朝盯着從指縫中露出的名字,趙源的稚嫩堅毅的面容似乎近在眼前,随後一陣風來,讓他逐漸消失不見。

“你在懊悔,你當時沒有多提醒一句。”時于歸強勢地盯着他,逐漸逼近他,兩人的距離觸手可及,那股淡淡的薔薇香味在兩人鼻尖萦繞,“可你當時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你的提醒無關緊要。”

“可我當時已察覺到那群和尚有異。”沉默良久的顧明朝低聲說道,聲音沙啞。

“你是察覺到他們會殺人還是會放火。每個懷疑都應該等待被證實,你當時做得很對,沒有說出來擾亂軍心。敵人在暗我在明,打草驚蛇萬萬不可。”時于歸替他蓋上那本冊子,突然笑了笑,換了個話題繼續說着。

“顧明朝你這人真有意思,你雖為文官當時結交的朋友卻都是武将,前有右司禦蔡雲昱後有齊國公家三郎君孔謙方,如今對着趙源格外又感觸。他們個個都是武将出身,孔謙方棄武從文當了個大理寺郎中,但齊國公卻是武将出身,全家都是上陣殺敵的人。”

時于歸慢悠悠地說着,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是逼良為娼的浪蕩子,非要扒下眼前的人的衣服一睹春光才肯罷休。但她終究還是小看了顧明朝。

顧明朝擡起頭來,眼底的陰郁沉默一掃而光,恢複了往日裏內斂溫柔的模樣,他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神情自責,低聲說道:“是我狹隘了,公主教訓的是。”

時于歸見他當真恢複如初,便掃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動作随性粗魯,大大咧咧,遺憾地說道:“你上輩子一定是烏龜。”

只有烏龜才會這樣,別人撬開他一點外殼才會立刻做出反應,敏捷到完全不像背着大殼。

“公主說笑了。”顧明朝笑着搖了搖頭。

時于歸光明正大撿了顧明朝案桌上的零食,扔進嘴裏,撇撇嘴說道:“不說了,你自己明白就好,這個案件你可有什麽線索,左右威衛把長安城地皮都要掀起來了,那些被關押的人影都沒看到。”

“長樂寺一案與此案異曲同工之點很多,都有作為打手的混混,作為中間鏈的寺廟,缺失的都是作為最上頭的運送者。”

“這個案子的運送者不是徑山寺嗎?”時于歸嚼着蜜餞質疑。

顧明朝搖了搖頭。

“你還記得王二麻子怎麽說的嗎?他們每五日來搬運一次,徑山寺的廟會總共才五日,如何每五日來搬運一次。”

時于歸神情頓時嚴肅起來,坐直身子,細想一番,王二麻子當時确實是說過這句話,只是當時被一筆帶過,誰也沒注意。

“那徑山寺那日運出的是什麽?人又是如何被運出去的。”

“徑山寺運出什麽不得而知,但公主別忘了,出入城門還有一類人是不用檢查的。”

時于歸迷茫片刻後,瞬間臉色大變。

“還有一件值得深究的事情,你還記得當日阿瞳為何形色匆匆非要跑進刑部大牢嗎?”

時于歸深覺顧明朝之後的話必定會引起滔天風波,但還是不得不問道:“為何?”

“原本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竟然起死回生,他做事不知輕重才直接跑了出去,想一探究竟。”

“誰?”

“慧根!”

顧明朝翻開長樂寺的案卷,在最後幾頁停下,在一個人的名字上點了一下。時于歸下意識地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那個人名,瞳孔緊縮。

作者有話要說: 感冒了!!我要睡了,各位小天使也要保重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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