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案情終了
天光漸暗, 暮色沉沉,刑部大堂卻是燈火通明,羽林軍分列而站,長槍兵鋒冷冽, 在燈光下閃着點點燭光。
聖人禦賜的明鏡高懸牌匾下, 時于歸端坐在上方, 面色冷冽,長長的睫毛半阖着琉璃色眸子, 大堂內靜得吓人,顧明朝不便出現在堂前, 便坐在屏風後。
日光最後一抹顏色消失在山頭,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長長的燭火在空中跳動,所有人的影子都被長長拉出, 相互交錯, 光滑的青石板上隐約映出衆人的輪廓。
門口隐隐傳來喧嚣聲, 随後, 長豐的身影出現在衆人視線中,他右手握劍,身帶煞氣, 披着第一縷夜色進入大堂。
時于歸睜開眼睛,看向他身後,那些早已不複體面的官員和家屬, 羽林軍殺得他們措手不及,被抓的時候,個個形容淩亂,剛才又像游行一般, 一路走到刑部,是以每個人都狼狽不堪。
最前方的安平縣主衣着還算整齊,面容矜持冷靜,顴骨高高聳起,狹長的眼睛掃過時于歸,嘴角抿起,弄了弄衣袖,姿态高傲地踏入堂內。
時于歸冷眼看着那群人惶恐不安地擠作一團,曹海年逾不惑,面容卻有些蒼老,他有些瑟縮地站在安平縣主身後,一對上時于歸的眼睛便下意識移開。身後一串人三三兩兩站好,神情各異,倒是國子監丞張萊家的主母,今日在聞香宴上反客為主的張家大娘子神情有些不安。
“無罪不過堂,不知公主宵禁傳喚我等至刑部大堂所為何事。”安平縣主站在臺下,疏離有禮地問道。
時于歸擡眉冷笑,一雙琉璃色眼睛在燭光下熠熠生光,她撫了撫衣袖笑道:“無罪不過堂,無禮不成人,安平縣主倒是好大的派頭,本宮還未說話,便言辭鑿鑿為自己脫罪。”
安平縣主聞言一窒,她斂了斂心中怒氣,深吸一口氣,這才行禮說道:“是臣婦失言,只是确實不明今日召見所為何事,還請公主明示。”
她此生最要面子,羽林軍宛若強盜一般闖入曹府,态度強硬,為首的大內将軍長豐更是面容冰冷,殺神再世,強硬地讓他們一路游行般走到刑部。路途遙遠不說,街面上那些老百姓指指點點的目光才讓她最為受不了。
她一動,後面的人也跟着行禮,剛才公主和縣主争鋒相對的對話,讓衆人心中不安,神情中帶着一絲驚慌。時于歸掃過堂下衆人,冷笑一聲,她舉起手邊的一本冊子,正是西城門登記手冊。
“工部尚書曹海,一月初五,午時一刻出城,申時未到入城。一月初十,午時出城,申時入城……三月初五,也就是前天,你們同樣是午時左右出城,申時左右入城,每五天間隔掐着點入城,不知曹尚書家為何如此頻繁出入城門。”時于歸翻着冊子,慢條斯理地讀着,看向躲在安平縣主後的曹海,态度自然地問道。
曹海觑了安平縣主一眼,見她依舊如平日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樣,這才開口說道:“只是日常開支消耗。曹府人口衆多,采購便頻繁些。”
“曹尚書說笑了,西城門通往徑山,沿途經過五個村落,并無集市區,曹尚書确定是采購嗎?”時于歸臉上帶笑,眉目卻是冰冷一片,“尚書作為一家之主看來是不清楚,也罷,不如讓縣主說吧,縣主身為曹府主母想必更加清楚。”
曹海諾諾地說不出話來,安平縣主狠狠剮了他一眼,攏了攏鬓角秀發,淡淡說道:“尚書不管中饋自然不知,公主所說的這些車輛不過是替曹府去徑山寺上香而已,并無特別,公主若是覺得次數多了,臣婦下次便減少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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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于歸笑道,點了點頭,對着長豐說道:“叫徑山寺了凡師傅和了癡師傅上堂。”
張大娘子惶恐地看向身後,安平縣主臉色微變,雙手緊握的指尖露出白色印痕,緊抿着唇不說話。
了凡和了癡衣服破爛,臉上還帶着灰燼。徑山大火剛滅,他們還未歇息便被時于歸帶下山來。短短幾日不見,了凡面容枯槁,那身僧袍在他身上空蕩蕩的。
“了凡師傅為徑山寺首座,了癡師傅為徑山寺監院,都是接待上香家屬的,想必各位也都認識。安平縣主說每逢五逢十便上徑山寺上香,不知兩位師傅可有印象。”
了凡和了癡打量了下安平縣主,了凡開口合掌說道:“貧僧正好每逢五,逢十廟中接待,對于縣主确有印象,只是并非每次都看到她。”
安平縣主面不改色地解釋道:“每次上香并非都是我親自前往,而是由管家代勞,而且徑山寺香火旺盛,想必了凡師傅并不能每個都記得,管家曾說過,他把捐的香油錢都交給了貪師傅。”
了凡師傅搖了搖頭,繼續說着,聲音平和冷靜:“曹府管家貧僧自然記得。右嘴角有一個黑點小痣,至于香油錢,一鳴方丈為求公正都會在功德簿上一一寫上捐贈人姓名,貧僧手中正是今年的所有名單。”
此話一出,嗡嗡聲漸起,不少人神情大變,相互打量後又移開視線低頭不語。時于歸高高在上地注視着底下人的動作,露出嘲諷的笑來。
安平縣主也微微變了神色,但她怒氣沖沖地說道:“想不到管家竟然行這等欺上瞞下之事,當真可惡,待臣婦回府定亂棍打死。”
“不必了,不如當面對質吧。”時于歸淡淡說道。
了凡露出遲疑的神色,低聲說道:“了貪師弟被大火重創,如今形容猙獰,恐怕驚吓各位貴人。”
時于歸冷冷一笑,掃過衆人一眼,勾了勾唇角,态度桀骜地說着:“貴人?這裏還有比我更尊貴的人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都不怕,其餘人便都給我受着。”
了凡和了癡齊齊念了聲佛號,站在一旁斂目不語。羽林軍擡着一個擔架上來,上面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他的臉被大火燒毀了一半,漆黑焦味在大堂內彌漫開來。
張大娘子一見他的模樣便暈了過去,但也沒人記得扶她,只能任由她倒在地上,還有膽小的人發出尖叫,大堂瞬間亂成一團,時于歸驚堂木一拍,羽林軍長槍斜起,面色冷酷,齊聲大喝:“安靜!”聲如雷鳴,震得他們心頭一震,僵硬地站在原地,視線再也不敢朝那個方向飄去。
“公主雖身份尊貴卻不能行此無禮之事,我等好歹都是朝廷命官,公主無緣羁押我等不說,還拿面容恐怖的人驚吓內眷,豈是公主之身份所為。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明日我等必要上禦前告狀。”國子監丞張萊白着臉義正言辭地呵斥道。
時于歸細細打量着這個文弱書生,突然笑了起來,衆人迷惑不解之際,她又倏地變臉,面容冷酷,眼含霜冰,面無表情地直視着他,冰冷地說道:“國子監丞飽讀詩書,通讀律法,好一個庶民同罪,那邊等着,看看這罪到底是落在你身上還是在本宮身上。”
“堂下之人可是了貪。”
“正是貧僧。”了貪躺在擔架上,發出沙啞破碎的聲音。他的嗓子被大火熏過,雖然僥幸被人救出,但也時日無多,若不是大師兄讓他上堂作證,讓師父死得其所,他當時便要重新跳入這場山火中,和師父一同離去。
“本宮問你,曹家管事是否逢五逢十便去徑山寺和你碰面交付你香油錢。”時于歸問道。
了貪的喉嚨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他一雙眼睛已經睜不開,剩下那只眼睛滿是紅血絲,乍一看格外猙獰可怕。
“是。”
安平縣主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嘴角勾起,只是還未等她完全露出笑來,笑意突然僵住了,不僅是她,大堂內的衆人臉上都露出驚恐的神色。
“不是香油錢,是……是害人的髒錢。”了貪眼底似乎要冒出血來,直勾勾地盯着高高的房梁,房梁在燭光下只露出些許形狀。
“我們把那些失去知覺的人統統帶去後山,放在後山的洞穴裏,黑痣便帶人把他們全部帶走,師父說得對,後山是修羅地,我是罪人,我該死。”話說得又低又輕,飄在空中轉瞬即逝,但是大堂內寂靜無聲,只有他輕聲呢喃的聲音。
那些毫無知覺的人,每天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從這後山出去,未來到底會去哪裏,而他因為一己私欲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甚至連累一生潔身自好的師父背負罵名。他的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嘴角吐出血絲來,但是他的眼睛在發亮,盯着房梁上的一角露出癡迷的神色。
時于歸冷冷一笑,目之所及處人人避開視線。
“那個僧人瘋了,公主豈能相信一個瘋子的話,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不知道這歹人是受何人指使,連死都要反咬一口,真是愧對諸方神明。”安平縣主咬牙切齒地說着,“再說這是管家的事情,和我曹府何幹。”
時于歸看着她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模樣,拍了拍手。
不一會兒,長豐便帶着一人進來,正是曹府管家,緊接着,羽林軍又帶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走了進來。
“安平縣主是打算自己說還是我替你說。”時于歸體貼地問道,只是不等她開口,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還是不勞煩安平縣主了。”
“羽林軍今日在曹府後門看到管家駕着輛馬車向着南城門而去,主人被抓,管家駕車去主人名下的聞秀坊做什麽,不過你猜我接下來發現什麽。”時于歸指尖點着驚堂木,笑臉盈盈地詢問道。
安平縣主挺直脊背,但面色發白,手指緊緊握住手帕,才沒讓自己失态。
“一屋子昏睡的女子還有孩子。這裏面還有許多白日見過的女子——你們曹府的制香人。”
“這些都是管家所……”
“不不……不是我,公主饒命,都是縣主叫我做的。”一直跪在地上的曹府管家尖銳地哭喊着,他膝行到安平縣主腿邊,抱住她的小腿,哭得嘶聲力竭,“那些姑娘都是縣主和惠法和尚一起下藥迷暈的,都是窮人家孩子,丢了人也不會有人去找,我只是負責送到聞秀坊去的。”
安平縣主掙脫不得,臉色慘白地聽着他把所有事情都倒了出來。
“聞香宴也不是什麽制香的,縣主旬月舉辦就是讓各家娘子挑選,以便運到徑山寺去……啊……公主饒命,縣主饒命啊……”
縣主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腳把管家踢開。
“胡說八……”
“放肆!”時于歸怒斥,長豐當場拔劍架在縣主脖子上,人群中發出尖叫,曹海神情大變,跪在地上請求公主開恩。
“好大的膽,我乃聖人親封的正三品安平縣主,父乃舒親王,食邑七百戶,世享殊榮,爾不過一個宮內将軍竟然侮辱與我,真是罪該萬死。”安平縣主對着長豐怒斥道。
時于歸擡眉淩厲一掃,琉璃色大眼透露出無限殺意:“是誰好大的膽,不過一個正三品縣主竟敢如此和本宮說話,本宮職掌千秋印、代母監管大英鳳印,食邑萬戶,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你吃着皇家糧,竟還打着皇家臉,你才是罪該萬死。”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是老臣失職,是老臣不會教養女兒,還請公主息怒,網開一面,給老臣身後留個摔盆之人。”刑部大堂內,一人闖破禁軍守衛,痛哭流涕地出現在衆人面前,他身後還跟着曹府八娘子曹文依。
顧明朝眉間一動,來人正是舒親王,舒親王如今正得聖寵,這才是安平縣主今日敢這麽嚣張的原因。
他看向時于歸,只見她的眉眼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着殺意,面無表情的模樣比冬日的寒冰還要冷酷。她看着舒親王跪在自己面前,既沒有叫人起身,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帶出肅殺的冷意。
“老臣三子都戰死沙場,如今只剩下一女,多年來多加溺愛,導致她尊卑不分,頂撞公主,還請公主恕罪,老臣日後定當嚴加看管。”
他年紀已大,如今跪在地上哭得涕淚縱橫,當真是可憐,安平縣主和曹文依也不由哭了起來,三人哭抱在一起。
顧明朝擔憂地看着時于歸,這事情越到後面越覺得阻礙重重,而時于歸背後站着根基不穩的太子,而她還未及笄,年輕稚嫩,消瘦的肩膀在燈光下只留下薄細的陰影。
這次的擔子實在太重了。
時于歸感受到顧明朝的視線,扭頭看向他,目光隔着屏風對視一眼後,竟然露出笑來,手中那塊驚堂木在指尖翻轉,襯得她手指纖細白皙,她轉回視線,淡淡說道:“哭夠了嗎?”
大堂內哭聲戛然而止。
“舒親王一門忠烈,本宮自然是欽佩萬分,如今獨剩一女,老來無依确實可憐。”安平縣主臉上笑容頓現,顧明朝卻是最知道她露出這等神情便是她心底醞釀着巨大怒火,只需一個臨界點便會爆發出來,萬雷齊發,世人驚詫。
“但她犯得是拐賣大罪,大英律三十八條黑紙白字寫着‘但犯強竊盜賊,僞造寶鈔,略賣人口,發冢放火,犯奸及諸死罪’,今天她不死,明日我大英律法不過是一張廢紙,前人先賢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化為泡沫,我大英,從此往後,如何治國。”時于歸猛地站起,驚堂木淩空而下,哐當一聲掉落在安平縣主腳邊,吓得她渾身一抖,舒親王臉色大變。
公主雷霆之怒,大堂內衆人瑟瑟發抖,抽泣聲此起彼伏。
“顧侍郎,大英宗親老來無後,無人供養,當如何。”時于歸坐下,閉上眼淡淡問道。
“補給侍丁,朝廷專門派人贍養。”顧明朝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
舒親王大呼一聲,捂着胸口便要倒下,安平縣主早無剛才驕傲矜持的模樣,抱着老父哭得上氣不接下去,大呼冤枉,被人蒙蔽。
時于歸注視着眼下的鬧劇,眼底浮現出嘲諷的笑意,斂下眉,從案桌上烏木桶中抽出案條,原本暈厥的舒親王又睜開眼,坐在地上哭天搶地,老淚縱橫。
“公主手下留情,給老臣一條生路。不然,今天老臣便撞死在這裏,舒家血脈幹脆一家團聚罷了,也免得添擾聖人。”
顧明朝眉心一蹙,眼睛冒出冷意,他見時于歸僵在那邊,深吸一口氣,便出聲說道:“舒親王言重了,公主不過是就事論事,如何扯得上舒家血脈。再者親王無辜,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人難道不無辜嗎,安平縣主做出這等惡事,但凡為舒親王想過,都不會是今日的地步。”
舒親王見有人如此駁回自己的面子,臉色清白交加,怒斥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如此和我說話,失蹤之人,親王府自當會好好補償,小兒無狀,罪該萬死。”
時于歸睜開眼,伸手示意顧明朝不用再說話。她心中厭惡極了,這般無理取鬧、恃權而驕的行為,偏偏這人又是舒親王,舒家壯丁殉國,聖人寵愛,哥哥尚在拉攏,宮內兩位同樣做出小動作,朝堂紛争,向來不拘小節,幾十個消失的平民算什麽,只是今日若是放了他們,那些無辜的人又該如何。
“舒親王……”時于歸注視着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低聲嘆息道,“你彌補不了,所有人都彌補不了,唯有死。”
咣當一聲,木牌掉落在地上。
‘斬’一字格外顯眼。
安平縣主尖叫一聲,暈倒在舒親王懷裏,舒親王也跟着暈了過去,曹文依連連驚叫,大堂瞬間亂成一團。
時于歸高高在上地注視着底下的亂局,長豐冷酷無情地帶人把他們分別收監關押,舒親王暈倒了還是死死拽着安平縣主的手不願松開,曹文依撲在兩人身上不挪開。
長長的影子在地面上糾結成一團複雜繁瑣的亂麻,燭火缥缈,印得每個人臉上的陰影都透出灰敗的滋味。時于歸坐在寬大的椅子上,身形消瘦,雍容的公主華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偏偏她還是這般挺直脊梁,面無表情地看着底下的場景。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近人情,舒王府滿門忠烈不過是出了安平縣主一個蛀蟲,我卻要他們血脈無存,明日大概彈劾奏折能堆滿聖人和太子案前。”大堂逐漸空了下來,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時于歸和顧明朝兩人。
顧明朝走出屏風時聽到時于歸的話,這話近乎自嘲,帶着嘲諷的意味,在空曠的大堂內久久回蕩。
“可我就是冷酷無情,即使今日太子、聖人親臨,我也會這麽做。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理取鬧。”時于歸斬釘截鐵地說着,她注視着顧明朝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到一點難以理解或者是嫌棄。
她看着顧明朝就這樣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那張俊秀的臉在燭光下散發着溫潤的光澤,龍尾石半的烏黑眼珠亮得發光。
“你很善良,沒人可以遮蓋你的光芒。”他彎下腰來不知何時,手邊竟然多了顆蜜餞,遞到時于歸嘴邊,彎了彎唇角,露出溫柔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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