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暗思
第二日講學,依然同往日一樣。葉宜彬強忍身子不适,把文章細細講完,又查了學生們的功課,糾正了一些謬誤。
他盡量不去走動,也盡量不去對視原烽。盡管如此,目光還是不可避免地偶爾掃過,只見原烽坐在座位上眼也不擡,如往常般對他不屑理睬。
講完課,學生們散去,溫仲南照舊上來問他問題。葉宜彬便耐心解答。
正要問第三個問題時,忽然被人打斷:“仲南兄,冒昧問一句。”
原烽的聲音。他已經走到這邊來。
溫仲南向他看去,葉宜彬卻沒有擡頭。只聽他繼續說道:“仲南兄可問完了?我這裏也有幾個問題向葉先生請教。”
溫仲南雖未問完,但見他如此,便禮貌地道:“啊,已經問完了,你來與先生問吧。”他又恭敬向葉宜彬揖了一禮,方才離開。
堂中只剩他們兩人,葉宜彬本能地局促起來,腳步向後挪了挪,不料牽動身子酸疼處,微微晃了一晃才穩住。
他努力定下神,問道:“你有哪裏不明白?”
原烽卻只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留他一人站在那裏。
葉宜彬苦笑了一下,動手收拾書本。
原烽哪有什麽問題要問?他從第一天入學就這樣。初見時,自己與他說話,他理也不理;自己想着大概是這學生性情孤僻些,便耐心再問再等。過了一會他果真開口了,正待欣喜,誰知卻是對別人說話,照舊對自己視而不見。
其他學生都好相處,獨他這樣。
只好暗嘆這少年高傲叛逆,師長難當。可是再接近幾次,他依然如此,冷冰冰正眼也不擡,仿佛故意要自己下不來臺。往後便慢慢疏遠,不再去惹他了。
——自己疏遠他,其實是為了個說不得的原因:自己……竟然喜歡他。
這些學生年紀相仿,都是少年,自己只比他們年長幾歲而已,可是做慣了老師,也就都拿他們當孩子看待。可是原烽卻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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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才十六歲,自己卻無法拿他當其他孩子那樣看待。他也不像個孩子……特立獨行就罷了,偏偏還給人一種隐隐的逼迫感。也不知為什麽,漸漸地,自己見了他,心裏就有點慌;常常不自覺地,就注意他和旁人說話,甚至旁人談論時提到他,自己都會分外留心;若是他哪天對自己開口,心頭便會一跳,暗自緊張。
也知道這不可能,人家必定是要成家立業的。自己從來小心翼翼,不敢把心思洩露一分一毫,不但害怕他知道,也害怕書院裏其他學生知道後,會有嫌惡之情。這個書院,這裏的學生,都是自己十分在意的。
身為師長,竟對學生有這種念頭,自己心中也是羞愧得很。加上生性腼腆,見了喜歡的人總會拘謹地拉開距離,就更避着原烽了。這樣的相處,一晃就是三年。
其實有時也會遐想一下。如果他們兩情相悅,大概是對月攜手,談詩論文,做個知音,就如俞伯牙鐘子期一般……言談相投心意相通,有些溫柔默契,這就是全部的憧憬和幻想了。
只是會想想而已。要知道他平常對自己一句好話都沒有。
沒想到的是,如今秘密被人家看穿,還被喜歡的人羞辱玩弄……
葉宜彬心裏驀然酸楚,匆忙卷起書回去了。
翌日早晨,他想起兩本書,打算取來研讀,照例往藏書閣去,卻在将要踏入時,驟然想起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什麽,臉色一變止了步。
他不敢回想那一晚,那種羞恥難堪,如霹靂一般打在心裏。
永遠也想象不到,在自己身上,會有這種事……
他正在藏書閣門外猶豫不前,書院山長周望齡恰好路經這裏,見他舉止奇異,招呼了一聲:“子林!”
“……山長!”葉宜彬回頭,趕緊返身而來,恭敬行了一禮。
“子林哪,我瞧你臉色不大好,可是身體不适?”老山長端詳他,關切問。
葉宜彬微微垂眼,“沒有……大概是昨晚沒睡好,所以,所以精神差了些。”
“身體不适就不要強撐,你呀,”山長撫着須搖搖頭,“總是不言不語,有難處也不願說。昨日有學生說你險些在課堂摔倒,我如今看你,也是氣色不好。讀書久了,難免神思困乏,患上虛弱之症。我看,你先好好休養兩日。”
葉宜彬連忙道:“不妨事的,我今日還要講學……”
“這有何難?我讓曹先生替你講這兩日就是。”山長擺擺手,做了決定,看他着急不安,忍不住嘆了口氣,“你孤身在外,更該珍重才是,否則,有了病痛也無人照料……病倒異鄉的滋味,可苦得很啊。嗯,也是時候多個人在身旁照顧了……阿勇對你說過了罷?宋府對你很中意,府上小姐也是才女,又很賢淑,我看實在是一門好姻緣哪!”老山長露出期許的笑意。
葉宜彬看山長如此關心自己,心中更是難過。猶豫了好一會,低聲開口:“山長,子林對不住您……我恐怕,恐怕……”
“怎麽了?”山長擔憂地追問,“有話可直說,不必顧慮呀!”
半晌,葉宜彬低下目光,愧疚道:“子林沒有福分與宋小姐結百年之好,辜負了山長的好意。”
山長忙問:“這是何故?”
“……在我年少時,有相師算我今生是克妻之命,但凡與我結親的女子,必有災禍……所以……”他困難地低聲說出,心中更為愧疚緊張。為了推托親事,他昨日想了許久才想到這麽個借口。
此刻對着關心自己的老山長扯謊,心中十分難安,可是,實在別無他法。
山長先是一愣,繼而搖搖頭:“相士之言豈可聽信?可別為此耽誤了終身啊。”
葉宜彬抿唇,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宋小姐的父母得知,一定也不肯拿她冒險……我若真害了她,又如何能抵償。”
山長聽了沉吟片刻,覺得有理,忍不住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可你當真要終身不娶麽?也太苦了你。”
葉宜彬淡淡一笑:“子林如今蒙山長關照,在書院中有個栖身之地,每日都有書讀,已是別無所求。比起那些漂泊受難的人,哪裏有什麽苦?”
山長想起他原本出身名門,若不是違逆了父親被趕出家門,該是金谷玉堂何等風光,怎會落魄為一個教書先生。欲勸他與家中和好,但其中原因也不好細問,只得又嘆一聲,将話題轉開了去:“明年春試,這些學子三年來的苦功,就見分曉了。依你看,誰能折桂三甲?”
葉宜彬認真想了想,道:“他們入書院時底子就不錯,這幾年在功課上也用心。鄉試剛剛發榜,絕大多都中了榜。不出意外,将來能中進士的總有十人。”
山長道:“我也問過旁人,都說溫員外的公子有奪魁之望。我看他謙遜有禮,大有君子之風,将來必可成一代名士。”
葉宜彬點點頭。溫仲南一向好學,又勤于思索,定不會讓父母師長失望。
“除此以外,還有趙家的幼子……說來也怪,趙老板夫婦大字不識一籮筐,幾個子女也不愛讀書,倒是這個小兒子很有天分。另外,還有原大人家的公子……”
提到原烽,葉宜彬神色微微一變,沒有接話。
前方傳來呼喝聲和弓弦聲,兩人擡眼望去。原來一路走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跑馬場。
學生們正在練騎射。
只聽何勇喝道:“肩要沉,氣要穩,臂要有力……開始!”
那名學生一箭射出,射在靶上,但離靶心較遠。
“再來!”
接連幾箭,射中三箭,兩箭脫了靶。
“下一個,鄧華!”
又一名學生打馬向前,拈弓搭箭,一箭射中紅心,又射幾箭,也是箭箭中靶。
“好!”何勇帶頭鼓掌,場中也是一片喝彩。
山長看得連連點頭。
“下一個,原烽!”
原烽打馬過來,挽弓,身體微微前傾,正欲射時,卻忽然轉臉朝這邊看了一眼。
葉宜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地別開了目光。
望着那邊林花秋草,暗暗想要穩住心神,只聽場中又是一陣喝彩。原烽一箭射中了靶心。
原烽直視前方,面上滿是少年意氣,連發幾箭,箭箭中靶。除了一箭落在紅心外兩寸處,其餘都中了紅心,更有一箭射在了紅心正中心。
“好!”山長贊了一聲,向他招手喚道,“原烽!”
原烽策馬過來,到了近前,下馬行禮:“山長!”
他只對山長行禮,目光也只看山長,全然不理葉宜彬,仿佛根本沒看見這個人似的。
山長有些無奈。原烽十八九歲的少年人,心高氣傲,容易不把人放眼裏。子林縱有才學,也在書院多年,可比起其他老師來,還是年輕了些。
側眼看了看葉宜彬,他默不作聲,對原烽的無禮全沒在意,垂下眼簾似乎在出神。
山長道:“原烽,中午你等等再走,我有話同你說。”
“是。”
“好,你去吧。”
原烽騎上馬,頭也不回地跑回場中。
山長嘆了一聲:“子林哪,這些學生,性子各不相同,有謙恭的,就有驕縱的……即便書讀得好,性子也一時難改。這也是他們年紀還小。等将來年歲大了,自然都會慢慢懂事。”
葉宜彬淡淡一笑:“我明白。山長不必擔心。”
一路進了文心堂,教授禮樂書術的幾名先生都在,各自見了禮,便請他二人入座飲茶。
茶水香氣馥郁,清甜沁脾,讓人心中為之一暢。
山長笑問:“今日換了桂花茶?”
教授術算的孟先生道:“正是,原烽帶來了上好的桂花茶,還有這些點心。大家嘗嘗。”
葉宜彬看那桌上點心,淡紫色的酥球,樣子可愛,氣味也是甜香誘人。
山長吃了一個,不住點頭,“這點心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很香啊。”
孟先生笑道:“外皮是香芋酥,裏頭的餡是玫瑰豆沙,當真滿口留香。”
衆人品茶吃點心,笑語不斷。
“葉先生,你也吃啊!”旁人見他不動,招呼道,“平日你不是挺愛吃甜的嗎?”
是啊,初到江南時,發現飲食都偏甜,還有些不習慣;可沒多久,自己便喜歡上了這味道——甜甜的,郁煩也消解了,心緒也變得柔和。
葉宜彬握着手中茶杯,聞着醉人香氣,耳邊忽然響起那晚原烽的話:“……你卻相貌平平,年紀又這麽大……”
心中陡然一酸,手指微微發抖,放下了茶杯。
“我……我還有些事,先失陪了。你們慢用。”他起身歉意地施禮,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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