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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他在,便不肯過來!
他不由心中着惱。就讨厭自己到這個地步麽?原來之前的友善包容都是假的?
果然……明明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偏要裝什麽大度君子,裝不了幾日就失去耐心了……揭穿了這個,他本該有勝利之感,卻偏偏把一口氣憋得越來越厲害。
他對那人态度更加傲慢,出言更是常常譏諷。那人雖有時尴尬臉紅,卻仍然不作計較,開口回應也是好言好語。只是依舊遠着他,如非必要從不主動與他說話。
他忍不住恨那人,既然先前肯示好,為何又轉變?既然轉變,為何還對他容忍?同時忍不住懊惱:自己好端端為什麽要去試探人家?到頭來弄得自己一身煩惱。
他開始不由自主觀察那人,想弄清那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不但時時注意那人的言語舉止,還有意打聽那人的過往從前。平時見了面不理不睬,心中卻總是想着那人,也說不上是讨厭還是喜歡,總之,無端端在意得很。
那人的才學确實極佳,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他不得不承認,那人在書院一群德高望重的鴻儒裏并不遜色,足可當他師長;至于那首詩作得比他強,更是情理之中。
他在家裏同父母談起書院先生講學,總是提到那人最多,雖然語氣平淡并未褒揚,卻無意識地流露出贊同之意。那人寫了什麽詩作文章,他總要尋來細看;若沒有出版成集,他就手抄了留存。
就這麽在又惱火又佩服、又猜疑又盼望的心緒下,那人的樣子愈發揮之不去。身不由己地,他留心那人說的每一句話,腳步也總邁向那人常去的地方。他既在那人面前表現得無禮,又希望那人能接近自己,矛盾中,就連聽到那人溫柔的說話聲也心煩氣躁。
他也恨自己怪異,非親非故的一個人有什麽好在意?有什麽值得深究?卻偏偏罵不醒自己。
那日他又不知不覺來到那人住的屋子附近。正在屋外徘徊,忽聽到隐隐一陣水聲,細聽之下,原來是那人在屋中沐浴。水聲一下又一下,他突然心跳加急,臉上發熱,熱流湧向下腹。
只是聽着水聲,粗略想着那人在沐浴,連沐浴樣子都沒細想,欲望便高聳起來。那依稀的流水聲,仿佛帶着熱度流在耳畔,澆在心上,讓他逃也般地離開了。
回去之後,他又羞愧又恐慌,自己怎麽會對一個男子産生這種沖動?也太荒謬了!可是隔了兩三日,回想起那天水聲,他的反應雖不似當時強烈,卻依然會有反應。
難道自己喜歡一個男人!他也聽到世上有男風故事,卻不敢相信自己會涉入其中。兩個男人卿卿我我已是夠別扭的,再做那事……他光是一想,就皺起眉頭,滿臉厭惡之色。可那天的反應……他思來想去,決定親眼見識一下這龌龊事,再識辨自己對那人到底什麽意思。
他找到一家規模頗大的青樓,既有姑娘也有小倌。登門之前,他特地用巾子蒙了面——若知道他上青樓,父母斷不會輕饒了他,書院也會即刻将他除名。頭一次來這種地方,他立刻就被那豔麗的布置、輕浮的眉眼、淫亵的笑容煩惡到了,濃郁的脂粉香氣更把他熏得雙眉緊皺、面色冰冷。強忍着經過前院,到了小倌的院落,也沒好多少,依然浮着脂粉氣,他不由把覆面的巾子拉得更緊了一些。
他付了錢,讓小倌和龜奴上演了一場春宮。眼看兩個男人赤條條抱在一起,他果然心生厭惡。再看下去,但見小倌扭腰擺臀、做盡媚态,龜奴滿臉淫笑、粗話連連,更覺不堪入目。及至放浪交合,尖叫嘶吼,又哭又笑,他頓覺要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沒等結束便起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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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自己肯定不好男風。且舒了一口氣,他又陷入思索,那麽自己對那人到底是……閃過那人的模樣,心頭便是一動。若換做是自己和那人……若是那人褪了衣物,紅着臉看着自己,任憑自己……他頓時血往上湧,氣息急促,渾身燥熱難耐,欲望勃發,半天都下不去。
他驚呆了。這是什麽緣故?他決定再去一趟青樓,重新引起厭惡,便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看到小倌交合,他果然又皺起眉,但只要聯想到那人半分,便要面熱心跳,欲火不熄。他看着眼前的春宮,腦中卻盡是自己和那人的纏綿光景。
一旁伺候的老鸨見他出手闊綽,卻只看,不點人,猜到他有潔癖,讨好地提議道:“公子若是喜歡,何不挑個人陪伴,此間滋味可是銷魂得緊……我們這有幹淨孩子,沒陪過客人的……”
他一聽,便把數額大的那張銀票收回,換成較小的一張。
老鸨懊悔得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忙道:“妾身多嘴!公子勿要生氣……妾身給公子賠不是……”立即叫來一名龜奴。龜奴滿面笑容地在旁給他指點解說,這一步是何意,那一着是為甚,如何減少受傷,如何彼此愉悅……以求他觀看盡興。
他上青樓兩趟,本想除去荒唐念頭,誰知對那人绮念更深。想着那人,有時竟到了自渎的地步。藏着這種念頭,煩惱不堪,卻無法可解。三年裏夢到那人幾十回,其中與那人親熱的不下十回,甚至有兩回夢見自己成親,對象正是那人。
他覺得自己像着了魔。明明連女子都沒有親近過,卻對一個男子日夜牽思,神魂颠倒。
一轉眼三年了,等離了書院,見不着那人,或許就不用再受這折磨……可是心裏,卻一陣痛苦迷茫。此事無人可說與,那人自然也毫不知情。如果那人肯多看他一眼,對他笑一笑,該有多好。
直到那天,他聽說山長要給那人說媒,說的姑娘恰是他表姐。他不禁想起來,那人當年離家出走,就是因為不肯成婚。不管他怎樣暗中打聽,聽到的都只是那人無故不肯成婚。到底為的什麽……難道,因為那人不喜歡女子?他不由大膽地猜測。一想到可能是這個原因,他便精神陡長、激動難平。
他來到藏書閣旁,看到溫仲南送了點心進去,聽到他們對話,看到溫仲南離去,最後暮色滿閣裏,只有那人。
鬼使神差地,他推開藏書閣的門,無聲跨了進去。
這一去,便是沉淪到底。
作者有話說:完結了!一個短篇,希望大家喜歡(*@ο@*) 哇~謝謝謝謝!
番外一:玉樓春
太白樓上燈火通明,笑語不絕,杏花春釀斟了滿杯又滿盞,人人面上都是喜意。
春試早已放榜,殿試也已結束,蘭晖書院十一名學子中了進士,由地方官吏主持,在太白樓設下宴席,既是謝師,也是慶賀三年來在書院學有所成,得以高中。
官老爺說了些恭喜客氣話,又祝了酒,沒多久就離席了。剩下一衆老師學生,自在了許多;又逢喜事,不似平日在書院嚴守禮數,一時熱鬧起來。
何勇一個人換了大盅,連幹好幾盅,朗聲笑道:“仲南!你弓箭上平平,讀書是真行啊,高中榜眼!滿書院裏你最厲害,這喝酒可不能再平平了,當和我一樣,換個大杯!”說着招手叫小二,要給溫仲南換杯子。
溫仲南正被衆人圍灌,一聽,低頭看看手裏的小瓷杯,再看看那頂得十杯之數的大盅,吓了一跳,“不不不……老師擡愛,可學生慚愧,酒量實在……”
其他學生都起哄讓換,席間一片笑鬧,最後溫仲南被強行換了一個海碗大的盅子。總算何勇仁慈,沒要他喝滿一盅,溫仲南便拿着海盅,倒了淺淺的酒,手忙腳亂地回敬各人。
山長含笑捋須。蘭晖書院享有盛名,學子們就讀前便已是各州縣拔尖的才子,這回未能出個狀元雖有些遺憾,但一屆出十一名進士已算成績斐然。他面露欣慰,笑着飲了一口酒。
葉宜彬坐在山長身旁,目光望向學生那席。笑鬧一團間,原烽也在敬酒喝酒,喝完幾杯,便停了杯子擡眼來看他。
目光相接,心頭怦然一跳。那漆黑溫柔的眼睛,含着笑意,閃着光芒,定定看着他。
葉宜彬心跳漸急,漾出絲絲甜蜜,望着那雙眼睛,不覺也流露淺淺笑意。
“……子林?子林?”
“啊……山長?”葉宜彬回過神,急忙轉頭。
叫了四五聲的山長問道:“你在瞧什麽?這麽入神?”也好奇往那邊看。
葉宜彬臉上微紅,“……我,我一時高興,走了神了……對不住。”
山長笑道:“看這些學生,誰心裏不高興?做師長的都願學生金榜題名,看着他們年紀輕輕,出類拔萃,我這老頭子是好生羨慕……”他感慨着,忍不住道,“其實子林你,也……”
“山長!葉先生!”這時,學生趙繼興和原烽來到這邊,向他們敬酒。
原烽敬過了山長,到敬葉宜彬時,沒人注意到,他不是替葉宜彬斟酒,而是将自己的杯子遞了過去,“先生請。”
葉宜彬接過,只見杯中酒已喝了一半,還剩一半。他默默一飲而盡。
原烽嘴角微翹,看着他喝完坐下。
“繼興,此次中榜,你父母可是高興得很哪!”山長笑道。
葉宜彬垂在桌下的手被悄悄握住,溫柔暖熱;他呼吸一輕,擡眼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原烽。
“是啊,山長,您也知道,我爹娘書也沒讀過,字也不認得幾個,看見讀書人就像看見天上神仙,”趙繼興好笑道,“如今了不得,家裏每個鋪子供了財神不算,還一并供上了文曲星……這幾天,天天擺案子燒高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在求雨呢!”
周圍人都笑了。葉宜彬笑着,他的手與原烽的相互厮磨,随即被握得更緊,十指交纏。
“原烽,你家裏又如何慶祝?”山長笑道。
原烽搖頭笑道:“一切照舊。”
“怎麽?”山長不信,“昨日我可聽說你府上大擺宴席了。”
原烽笑了一笑:“那是我娘生辰,所以擺宴。至于我的事,席上提了一句,只是順帶。我得謝謝我娘,讓我沾到了光。”
衆人又笑。又聊了一陣,趙繼興拉原烽回學生席,桌下相牽的手悄悄放開了。松手後,原烽又望了他一眼,才轉身離去。
葉宜彬也望着原烽,久久沒有轉眼。學子們剛從京城回來沒幾日,自己和他今日也才名正言順地聚在一起。互通心意後,他們便聚少離多。自己回鄉給母親賀完壽,又快馬加程地趕回江南,途中遇天氣阻撓,耽擱了一些時候。到得江南,其他學子已經結伴上京,原烽則獨自多留了幾日,直至見了自己一面才動身上路。
等到發榜回來,又是兩三月。他們喜中進士,日日親朋圍簇,自己和他想多說幾句話都不容易,更別說獨處了。
一場慶賀宴,很快就在談笑祝酒中到了深夜。大半人都醉意不輕,有的被家仆接出去,有的相互攙扶着到太白樓的客房歇息。
葉宜彬酒量不算好,衆人也知道,并沒刻意灌他。可一圈敬酒喝下來,也有十來杯下肚,此時臉上發燙,腳步發虛,眼前景物也是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他走了幾步走到廊上,愈覺有些頭暈,靠着牆停了一會。有人過來扶他,“往這邊。”耳畔的聲音熟悉,他知道是原烽,心裏一安,順從牽扶往前走。
進了客房,原烽扶他在床沿坐下,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拿起一個小碗遞在他唇邊。
葉宜彬疑惑地看過去。
“醒酒湯。”
葉宜彬嘴唇微啓,喝下。
待他喝完,原烽将碗放下,輕吻他唇邊,舐去沾上的些微湯液。“子林……”接着覆上他嘴唇,唇舌交纏。
葉宜彬酒意未退,氣息急促,臉上薄薄暈紅,回摟着原烽接受他的深吻。
吻了一陣,原烽又吻他臉頰。葉宜彬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原烽眼見那臉頰上紅暈越來越深,心頭狂跳,急忙壓抑了沖動,稍稍離開,只彼此靜靜相依了一陣。葉宜彬醉得不深,又喝了醒酒湯,頭暈消去,此時朦胧的雙眼漸漸清澈,輕輕去抓他的手,笑着看他:“恭喜。”
原烽卻嘆了口氣,“沒幾日,又要上京。”
葉宜彬知道他考了二甲第四名,要入翰林院修習三年,離別近在眼前。便抓着他的手安慰:“不管身在何處,難免都有種種煩惱……只要心志彌堅,初衷不改,就不會有所辜負。”
原烽道:“你……要回去對不對?”
葉宜彬輕輕點頭。由于離家多年,如今母親希望能時常見到他,千叮萬囑要他回家長住。“我已經同山長說了……不日會離了書院,啓程返鄉。”
他望着原烽神情,停了一停,把手抓得緊了些:“我會等你……”
“我會找你!”
兩人同時說道。
一瞬間,眼中都浮現了明亮笑意。對視片刻,原烽把他抱入懷中。“……我在京城,又夢見你,總是想着你。”
“……你可曾夢見過我嗎?”原烽凝視他眼睛。
葉宜彬紅着臉道:“是……有的,我從前有一回,夢到……我與你一同散步,就在藏書閣出去那條小路……還,說了不少話……而且,”他忽然微微垂下目光,“你态度很好,一直是和氣的。”
原烽愣了一下,猛然間心中一疼,抱住他輕聲道:“對不住!”
葉宜彬擡頭,望着他懊悔模樣,笑着柔聲道:“不要緊。能遇到你,我是很高興的。”
那回夢醒之後,着實傷心了一番。沒承想,卻能有今日……他眼中溫柔笑意更濃了些,回抱着原烽:“那你……是夢見我什麽?”
原烽深深望着他,低聲道:“我夢見與你喝酒……可惜,沒喝完就醒了。”
“啊,喝酒?”葉宜彬神色有些好奇,正要再問,原烽卻道:“如今,你能陪我喝完一次麽?”
他凝視他的目光極為期盼,帶上了懇求。
葉宜彬連忙點頭,柔聲道:“當然。”
原烽立時笑意粲然,眉眼間神采奪目,起身到桌邊拿了酒壺,往兩只小小酒杯裏斟滿,拿到床邊來。
太白樓珍藏的極品花雕,醇香醉人。
葉宜彬接了,剛要舉到唇邊,卻被攔住。“等一等。”
葉宜彬不解看過去,只見原烽持杯環過他的手臂,頓時滿臉紅透——這,這分明是合卺酒的飲法!
他心頭怦怦亂跳,不知如何是好。半晌,紅着臉低聲開口:“你……你到底做的什麽夢?”
原烽被他質問,臉也不由一紅,“我……”索性不管不顧,“就是做的這個夢,你幫我圓了吧!”低頭便去喝酒。
葉宜彬滿心羞赧,手都微微顫抖起來。他忽然明白為何原烽要給他喝醒酒湯,便是為了要他清醒認真地做這件事。
他低下頭,也飲盡了手中端的酒。
嘴唇方一離杯,便被同樣沾着酒香的唇熱切覆上。
玉燭光滿,明月樓高,紗帳垂落飄拂,春意深。
番外二:思佳客
天氣晴好,春風盈盈吹過院落,吹過一叢叢結了花苞的牡丹。葉宜彬正在院中,親手給牡丹澆灌,輕柔仔細。
“子林。”
葉宜彬微微轉臉,看向儒雅穩重的兄長。“大哥。”
“昨晚父親的話,你可不要放在心上……”葉宜重輕嘆了一聲,面上有一絲尴尬,“父親的脾氣一貫如此,如今上了年紀,就更……”
葉宜彬淡淡一笑,溫言道:“父親的脾氣我知道的。”
葉宜重點點頭,卻又嘆了一口氣。
——昨日合家晚飯時,因自己的幼子到了讀書的年紀,他便在席間提了一句“子林才學好,讓他幫着教導”,結果話沒說完,就被老爺子迎頭呵斥,說“不許帶歪了孩子”。一時間席上氣氛無比僵硬,人人默不作聲。他尴尬下看了看子林,但見其神色平靜,眉間舒展,唯獨執筷的手微微抖了一抖,卻又恢複如常。
他知子林性情如此,溫和心細,委屈不肯外露,全憑自己開解。偏偏老爺子脾氣執拗,對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懷,當年連書信也不許家中人寫給子林一封,如今就算默許讓人回來,也是整日冷臉以對。昨晚是自己提得莽撞了,不慎連累子林。
他連忙笑道:“母親這幾年身體健朗,也是你陪伴的功勞。近日天氣好,你若悶了,不妨出去走走。”
在家裏,父親對子林正眼也不瞧,好話更沒有,子林住着大約也是悶悶不樂。要不是因為母親記挂,他在江南教書恐怕還比在這公卿府邸自在些。
“是,春日晴好,我心裏高興,是打算出門走走的。”葉宜彬微笑道,“澆了花就去。”
葉宜重不禁心中感慨。這弟弟才學出衆,人又知禮,性情寬和言語溫柔,沒有一處不好的,怎麽偏偏就在那件事上……他忍不住開口:“父親做法雖有些不通人情,可心底也是盼你好……你若有了意中人,不妨告訴家裏。不管你意中女子什麽來歷,為兄都一定盡己所能,替你勸服父親。”
葉宜彬靜了片刻,道:“我知大哥的好意。若是有了,一定會說;若是沒有,那也無妨,大哥不必為我挂心的。”他淡淡一笑。
葉宜重還想再說什麽,忽聞管事來報:“提刑按察佥事到了,在府門等候。”
葉宜重有些疑惑,父親致仕這幾年,即便有官場中人拜望,也是些故舊知交,可并未與提刑按察使司有所來往,為何……難道是葉府出了什麽差錯不成?他整整衣袖,快步走了出去。
府門外,一頂轎子停在正中。轎簾一掀,新任提刑按察佥事跨了出來。他身着青色官袍,上繡白鹇,身姿修長健拔,形貌甚美,神采奪人。他望着滿臉疑慮的葉宜重,含笑施了一禮。
葉宜彬被匆忙傳話的家仆請來,進了前廳,第一眼望過去,就愣住了。
他一動不動,望着廳上的客人,看到那雙漆黑眼眸裏,見了他便亮起熱切的光芒。
葉宜重見他發愣,不由開口:“子林……”
“先生!”原烽上前幾步,來到他面前。
葉宜彬的心強烈跳動着,眼中滿是喜悅,臉上微微泛紅:“你……你來了?”
“先生一向可好?”原烽行禮。
“子林,”葉宜重笑道,“你昔日學生記挂你,前來拜訪。”這位提刑按察佥事言明此番是以學生身份拜望老師,進得門來是處處有禮。
坐下看茶,三個人寒暄閑話。說了幾句,葉宜重便覺這年輕人才思敏捷,對答如流,暗暗有幾分贊賞,想這定是子林的得意門生。轉看葉宜彬,卻發現他比往常沉默,仿佛見了自己學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用了茶,原烽道:“學生此來,備了些薄禮,還望先生不棄。”
他的随從同葉府家丁一道,把裝了幾車的十數個大箱子搬到廳上來,一一排開,裏頭分別是上等筆墨紙硯、古玩字畫、玉器珊瑚、明珠錦緞、香茗美酒、沉香檀香等等。
葉宜重一看,這在王公貴族之家亦算十足的厚禮。不過是學生來瞧老師,怎麽封了這麽重的禮!他看向弟弟,偏偏葉宜彬怔着沒作聲,不知在想什麽,他只得自己開口:“這禮太過貴重,使不得。你尊師重道,有份心意足矣。”
原烽神情誠懇:“此言說得正是。心意為重,錢財不過身外物。先生悉心教導,這份恩情勝過金銀何止千萬?由此看來,這些東西哪裏稱得上貴重?”
葉宜重一時語塞。原烽又望着葉宜彬笑道:“禮雖不貴重,一路跋涉卻也費了人手。難道先生還要我原路帶回嗎?”
葉宜彬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對兄長輕聲道:“收下吧。”
原烽喜悅一笑,又行禮道:“學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此次到開封上任,想邀先生過去住上一段,讓學生盡一盡心。”
“這……”葉宜重沉吟,望向弟弟,只見他雖不答言,眼中光芒卻明亮。
“我初到豫中,對風土民情概不熟悉,怕于公務有失,想請先生多多指點。”原烽語氣懇切,接着道,“另外,這裏離家千裏,舉目無親……先生若能同往,學生感激不盡。”
葉宜重不禁開口:“既然如此,子林,你便去吧,開封距荥陽也不遠。你已陪了母親許久,她老人家早已寬心,家裏也會小心侍奉,是不耽誤什麽的。”家中氣氛壓抑,讓子林出去散散心,再好不過。
“那我回禀了母親,再動身。”葉宜彬露出淺淺笑意。
原烽喜出望外,“多謝先生!”
原烽棄轎,換了馬車。葉宜彬同他上了車,剛放下車簾,還沒坐穩,原烽便猛地抱住他,深深吻上他的唇。
火熱鮮明的氣息,急切熱烈的厮纏,帶着積聚許久的熱情沖動。
葉宜彬給他吻得透不過氣來,心跳狂烈,下意識地攀住他衣服。
原烽緊緊抱着他,仿佛松一松他就要無影無蹤一般。深吻良久之後,放開他的唇,又反複吻他臉頰眉眼,脖子耳朵,鋪天蓋地。
葉宜彬滿臉暈紅,急喘不止,像是陷入一片熾熱火海,禁不住眼簾泛濕,在他火熱的身軀裏稍稍掙了掙,“阿烽……”
原烽喘息着在他耳邊道:“放心……我不會在車上……”又接着吻他。
葉宜彬聽了臉色更紅,卻仍然回摟着他,任他親吻厮纏。
抱着纏綿好一陣,終于漸漸停下,兩人都面紅氣喘,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胸中的怦怦心跳。
葉宜彬輕輕抓住他的手:“你怎麽來了……事先也不告訴我……”
原烽一笑,望着他,“來得唐突,你不高興了麽?”
葉宜彬搖搖頭,凝視他,目光中帶了笑意:“當然高興,很高興……可是,若我恰好出了門,怎麽辦?”
“那就等你回來。”原烽擁着他,低聲道,“這三年過得還好麽?”
“很好。”葉宜彬笑着望他,“你呢?”
“雖然見不着你,可心裏卻比當年在書院好過……畢竟,你已經答應了我,何況我們還能……”
葉宜彬莞爾看他一眼,稍稍直起身,拉過身邊的包裹,打開,裏頭是一疊疊的書信。
——三年來原烽寫給他的書信,一封都不少。
不能見面,他們便互通書信,每收到一封,都反複閱看,小心收藏,連信紙一個角都不曾損壞。
原烽心中歡喜無盡,将他又抱緊了一些,卻忽然微微斂眉,“你說你過得好,我怎麽覺你像是瘦了?”
葉宜彬好笑,微微偏頭:“三年了你還能記得清楚?我可沒看出來你變胖變瘦。”
原烽道:“隔着衣服,當然看不出來。”
葉宜彬聽出他言下之意,一陣羞窘,耳際發熱,連忙轉開話頭道:“我真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上任……”
“與我一屆的,都願意留京,我求外放,他們便厚待得很。吏部給了三個去處,我就選了這裏。”原烽微微一笑,“就算三個都是離你遠的,我也會來接你。”
葉宜彬心中漾起一片溫柔甜蜜,忽然想到什麽,帶了疑惑說道:“你來找我,人到了就是,為何要帶這麽多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
“還以為是提親下聘?”原烽眉一揚,“這可不是聘禮,只不過是給岳父母的見面禮。要真是聘禮,怕把荥陽城堆滿了也不夠,我可出不起。”
葉宜彬滿臉通紅,對他這篇歪話說不出一個字來,有些羞惱地放開了他的手。
原烽連忙握回他的手,道:“再怎麽說,我頭一回上你家,總要鄭重一些。”
葉宜彬看他一眼,故意說道:“大哥在母親面前一直誇你如何有禮,怎麽當初在書院,我從沒見你這麽多禮?”
原烽臉色一紅,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開口:“……好比現在,你肯跟我同坐一車。記得在書院,有一回大家去聽京城名士講學,出行一共六駕馬車,你過來時離我那駕最近,恰好我身邊也有空位,可你見了卻舍近求遠,去了前頭找尋位子,給我——”
葉宜彬自然也記得這段往事,本以為無人察覺,被他一提,頓時局促不已,臉上發熱,不由輕聲問道:“怎樣?”
“給我氣得兩天沒睡好。”原烽悶聲道。
葉宜彬心中一陣悸動,又是酸澀又是歡喜,望着他柔聲道:“……那我給你賠個不是,阿烽。”
原烽注視他的目光充滿愛戀,抱着他吻過去。
“那時我心裏就喜歡你……阿烽……”
葉宜彬給他吻得目光迷蒙,發鬓也微微散亂,氣喘不止,溫柔地叫原烽名字。
感到欲望火熱激動難抑,原烽連忙極力克制,放開他身子,微微挪開些空隙,只是握着他的手。
葉宜彬也紅着臉坐直了些,把遮了大半的窗簾拉開,向外看去。
前方人群漸多,原來馬車即将進入集市。
原烽同他一起望着窗外,但見叫賣的小販沿路不絕,藝人打板彈唱,百姓高跷舞對花鼓,頗有《清明上河圖》之熱鬧繁華。
他對這民俗陌生,便好奇發問;葉宜彬一一細致作答,又含笑看他:“下月就是洛陽花會,你可曾去過?”
原烽搖頭。但他早有耳聞,露出心馳神往之色。
“直須看盡洛城花,”葉宜彬眼中笑意盈盈,“如此,請君同賞。”
午後進入開封。兩人在車上說着話,絲毫不覺疲倦,也沒注意路程。一眨眼已是日頭偏西,霞光漫天,馬車在一座園子前停下。
原烽感到掌中葉宜彬的手微微掙了一掙,知他不好意思,便改為扶着他下來。
這座園子是原烽在此地新置的居所,雖不宏大,卻疏朗淡雅,但見亭臺水榭,秀木繁花。原烽令随從退去,只剩彼此後,才重新牽着葉宜彬的手,走進園中。
進門一道長長的石徑,夾道兩旁盡是桂樹。走在這道上,葉宜彬隐約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書院藏書閣外,也是這樣一條路,入了秋季,桂子紛紛。
走了一段,兩旁桂樹依然向前延綿,看來不但直接通到正房,還要通到後院去。葉宜彬忍不住道:“這條路好長。”
原烽聞言,注視他,微微一笑:“不好麽?今後我同你一起在這散步,想多久就多久。”
葉宜彬驟然想起那個夢,夢中與他在藏書閣外散步。那時心中确實有個念頭:這條路,走不完才好……一時間心中澎湃,握緊了原烽的手。
一路來到正房,葉宜彬仰頭看門上匾額,空空如也,不由問道:“怎麽……”
“等你題。”原烽嘴角微翹,望着他。
葉宜彬記起一路經行之處,假山花榭、亭臺廊軒果真都未見題名,心頭微燙,回視他的目光流露溫柔。
原烽心頭急跳,只覺心上人美得不可方物,恨不得立刻吻過去,可光天化日,園中開闊,仆從随時來往,只好強自忍住了,領着他跨入廳堂,一一觀看。
正廳偏廳,幾個房間走了一回,最後來到一間布置極為雅致、擺設十分齊全的房間,窗外景色極美,近處海棠桃花雲蒸霞蔚,修竹倚石,藤蘿垂蕩;稍遠處池波悠悠,荷葉青青,亭臺水榭盡收眼中,十分開闊。
“這間房是留給你的,”原烽道,“若不喜歡,另外再挑,你高興就好。”
葉宜彬莞爾,輕輕搖頭。“只要同你在一起,哪裏都是好的。”他低聲說完,擡臉去吻原烽嘴唇。
溫潤柔軟的觸感一覆上來,原烽呼吸頓時停了一下,心潮狂湧,環住他急切親吻。
氣息漸急,身上漸燙,正當情熱之際,原烽生生克制自己,放開了他雙唇,拉開兩分距離,略微別過臉:“……我,我是打算晚上再……”
葉宜彬明白他的意思,面上一燒,退開了半步。卻拉起他的手,放至唇上輕吻。
原烽吃了一驚,把手掙了掙,不敢讓他繼續。漲紅了俊臉道:“你,你這樣待我……我太受寵若驚……”
葉宜彬怔了一怔,似是好笑又似憐惜,抓着他的手凝視他:“你怎麽把我的話搶去說了?”
原烽心頭劇震,猛然緊抱住他,急促道:“子林,我從未想過能有今日,就如身在夢中……如果将來有一日,你不喜歡我了,望你……”
“不會。”葉宜彬回抱他,輕聲道。
窗外黃昏,一輪深紅斜陽,滿室暖晖。
番外三:定風波
原烽與葉宜彬一同居住,卻并不張揚。兩人白天日日相對,入夜則分房而居,纏綿燕好也是避人耳目,并不叫人知道。
原烽公務上有疑難困惑,兩人便一同參詳。官場中勾心鬥角、權謀計較,原烽也為之數度煩惱,幸有意中人安撫開解,令他靜下心來,沉着應付,用心辦好公務。
閑暇時,兩人便對棋撫琴,一起讀些感興趣的書,笑着探讨心得;或是出門游賞,看山水,觀寺廟,過街市,了解風土民情、百姓營生。在彼此看來,日子過得都似神仙一般。
唯一缺憾,是節慶時葉宜彬總要回到荥陽葉府,待上幾日,留原烽一人形單影只。原烽便越來越不喜歡過節。雖然葉宜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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