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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奚嵘的話讓賀樓楚的眸色驟然一冷。

“跟我過來。”

說罷, 他便将又自己擦了一遍的龍雀天戟背到了身後, 向着正堂走去。

孫昭見此情形也知道恐有大事,便不再攔着這位莽撞闖入的武将, 并反而跟着一同去向正堂。

達奚嵘在進到這間他原本熟悉的官邸前,是還因為心急而顯得過于魯莽。

可現在,他卻在跟着這名姓氏為賀樓的少年向裏走時不由地低下了頭。

作為武将在馬背上使用的兵器, 龍雀天戟即便是在魏國, 也已經是造型尤為獨特,且比大部分的戰将所常用的戟刀還要更為長了。

但它被賀樓楚斜背在背上的樣子,卻是合适極了。

仿佛這把絕世神兵, 原就是為他所造。

龍雀天戟的底部尖刃跟随賀樓楚的腳步,輕輕地前後擺動着。

如此的一幕達奚嵘曾見過。

但那時, 這樣背着這把戟刀的人,卻是穿着一身铠甲, 所到之處,俱是所向披靡。

當那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的時候,一張極為醜陋的黑色鬼面具便躍入視線。

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在面具之後看着他們, 讓他們連心魂都顫動了。

穿着一身白衣的賀樓楚停下腳步,并轉過身來,站在了正堂的門前。他那出色到了讓人只是掃過一眼便會讓視線為之停留的面容也躍入了達奚嵘的視線。

只是他的那雙同樣也是琉璃色的眼睛卻是看向了正堂座上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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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奚嵘依舊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禮,低着頭走進正堂, 而後又擡起頭來, 說出那句他已然在先前告訴過賀樓楚的話。

“你說什麽!怎會如此快?”趙靈微直接站起身來。

達奚嵘感覺心虛不已。

畢竟, 是他獻的計,說步六孤弗不可自己強占了這位和親公主。

可……可他确實也沒能想到,他們的守将居然這麽快就派出了信使。

達奚嵘:“我們……我們也不知。照理來說,他應該和我們相商,看看到底該問拓跋缺索要多少糧草、多少奴隸、又是得問他要多少牛馬。派信使星夜出發可能是……”

趙靈微:“好好說話!別給我扯這些難懂的詞。我聽不明白。說得簡單些!”

達奚嵘和步六孤弗說話的時候其實不是這般的。

今早新死的朔方郡前守将是個十足的粗人。

是以,達奚嵘雖是曾做過參軍的武将,但和步六孤弗說起話來,卻向來都是挑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詞。

可……座上的這位,卻已是在今早之後,讓他忘記了那根本就是來自于他國的公主。

而先前他跟在賀樓楚身後走的那段路,也讓有關太子殿下的記憶重現。

這都使得達奚嵘一時之間變得文氣起來,和趙靈微說話也斟酌再三了。

原本只是站在正堂外的賀樓楚走向趙靈微,站在三節樓梯之下對她說了幾句話。

這位年輕的公主殿下顯然是因為達奚嵘所帶來的消息而着急了,因而才會這麽說話。

在賀樓楚的提醒下,趙靈微平複了一下呼吸。

她回到了案前,甩了一下衣擺,坐了回去。

達奚嵘這次已經換到簡單的詞,把先前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趙靈微聽明白了,便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開口。

趙靈微:“你可派人去追了?”

達奚嵘:“派了,我在得到消息後便立刻派人去追了。從這裏騎快馬到王城需要三四日。所以……最多七天內便可得到消息。”

趙靈微沉下氣來,點了點頭。

她說:“今日,我已檢閱過我朔方郡的守軍了,還請達奚将軍盡快把城內的糧草與兵械的數量上報給我。”

達奚嵘:“是!”

趙靈微又道:“但将軍不必太過擔心。即便我們派出的人沒能成功攔下他,在冬日結束之前,也還有很多轉圜的餘地。我可保朔方郡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達奚嵘應了聲,而後便離去了。

冬日的朔方郡天黑很早。

直到天都黑了,趙靈微也還是一個人坐在案前,一言不發。

接踵而至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這竟讓她……覺得有些承受不來。

在達奚嵘離開後,童纓來問過她,可否想要用飯。

可她卻是一點也吃不下,更不覺得餓。

她現在……就只是想洗個澡。

将那滿身的污濁都洗個幹淨。

也除一除那因為達奚嵘最新帶來的消息而堵在心口的郁氣。

“公主,浴池已經準備好了。”

“都好好洗過一番了嗎?”

“洗過了,奴已看着部曲們用刷子把整個浴池都刷了個遍了。”

在這座形制與規模都超過了皇嗣府的官邸中,有一座專門用來在冬日泡澡的池子。

并且那池子還建得不小,可容納七八人一起在裏頭洗澡都還不覺得擠。

在屋外,則更是還建了一個爐竈,可讓池子裏的水一直都熱着。

當趙靈微僅穿着裏衣進到浴池所在的屋子時,這裏已是一片蒸汽騰騰的了。

浴池的水中,被放入了澡豆,曬幹的蓮花,以及桃花。

今日臉色一直都過于蒼白的趙靈微很快便被蒸得臉色紅潤了些許。

“奴先替公主把頭發洗一洗吧。”

沉琴此刻已與童纓一樣,也換上了更為輕薄的中衣。

她們在這間浴室中為趙靈微端來了銅盆。

趙靈微便跪坐在了兩人為她鋪好的墊子上,彎下腰來,讓侍女幫她把一頭柔軟的青絲都放到裝上了皂莢湯的銅盆裏。

“公主,要是水太涼了,或者太燙了,就跟奴說。”

沉琴的手更軟,因而也就更常替自家主人洗頭。

可今日,趙靈微卻是叫來了童纓,并對童纓說道:“多洗幾遍,我總覺得……上面可能沾到血了。”

童纓:“公主,沒有沾到。”

趙靈微:“那一定是因為頭發太髒了,看不出。”

先前步六孤弗頸血飛濺的時候,她分明就用衣袖擋住了自己。

但這會兒,她卻依舊是固執地覺得,那人的血可能濺在她的頭發上了。

童纓見趙靈微這麽說,便也只是“喏”了一聲,用皂莢湯替她洗了四五回,而後再用清水将頭發上的皂莢湯洗淨。

待到頭發被洗幹淨了,趙靈微才脫了那件裏衣,下到浴池裏。

一般來說,洗這樣一個熱水澡,是要小酌一番的。

可趙靈微今日卻都沒吃什麽東西。

她的侍女擔心她喝了酒會腹中絞痛,便只是給她備了茶。

“公主,我們讓廚房準備了一些蒸點。”

先前的一路上,他們大多都是在野外紮營,故而吃的大多都是烤的,或者是在湯裏煮的。

如今到了朔方郡,還住進了守将官邸,她們自然會為主人準備起對方愛吃的蒸點。

趙靈微:“都有些什麽?”

“水晶龍鳳糕,七返糕,玉露團。這幾樣都做了一些。另外,朔方郡裏還賣牛肉。奴便命廚房買了一些,也做了點烤牛肉,給公主嘗嘗鮮。”

聽到這些,趙靈微的臉上才有了些許笑意。

“那就……先泡一會兒,然後就都給我端一點上來吧。”

趙靈微先是在浴池裏泡上了片刻,而後就讓兩人用巾布給自己搓起了背。

在好一通的搓洗之後,她才感覺舒服多了。

然而她才拿起一塊蒸點,那柔軟而溫熱的觸感便讓她感覺到心裏一陣古怪。

待到她把過去很喜歡吃的點心放進嘴裏,咬上一口,今日她向步六孤弗揮出的那一刀便又在眼前浮現了。

而後……那便是她已經偏過頭去,卻還是用眼睛的餘光掃到的……那人失了頭顱的樣子。

緊随其後撞進來的,則是帶着暖血的兵符落到她手上的記憶。

趙靈微瞬時臉色大變,丢了那塊糕點,按着胸口幹嘔了起來。

在賀樓楚的那間屋子裏,燈亮着。

那張先前讓趙靈微怎麽也看不懂的魏國地圖正攤在地上。

而在桌案上,則放置着筆墨紙硯。

此時的賀樓楚正用左手握着筆,卻是怎麽也覺得不對勁。

他試着把筆換到右手,以寫字的姿勢握了握。

在看了一會兒自己用右手握筆的姿勢後,他又把筆換到了左手,試着給自己的舅舅寫上一封信。

但不過是賀樓這兩個字而已,便已經讓他花費許久。

并且,那兩個字還寫得既別扭又難看。

幾乎到了讓人沒法辨認的地步。

在這靜寂的黑夜中,他聽到有什麽聲音從浴池的方向傳來。

先前他已經看到侍從們背着一捆又一捆的柴火去到那個方向,準備了很久了。

似乎,是“太子妃”想要沐浴。

賀樓楚放下筆,走到門口,将門推開了一道縫。

而後他在今早聽到過的那個幹嘔聲便隐隐約約地傳了過來。

但今天早上的時候,那個聲音還是按捺着情緒的。

到了此時,它竟是隐隐帶上了些許的哭腔。

幾名侍女匆匆忙忙地端着什麽東西走向浴室。

看到了這一幕的賀樓楚又把門關了起來,回到先前自己坐着的地方,卻是怎麽也靜不下心來了。

夜深時,折騰了好一陣子的趙靈微終于又回到了她選定用來睡覺的屋子。

沉琴和童纓兩人則用幹淨的布在其身後,給她一下又一下地擦着頭發。

“行了。”

感到喉嚨有些不适的趙靈微才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們也都從昨天起就忙到現在了。都下去休息吧,擦個頭發而已,我自己還是會的。”

兩名侍女似乎都有些猶豫,但架不住趙靈微堅持。

在趙靈微又催促了一番之後,她們終于起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已經被擦了好一會兒的頭發已不再滴水,卻還是潮得厲害。

趙靈微臉上的笑意因為兩名侍女的離開而全然不見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替自己擦了會兒頭發,而後就垂下了眼簾,把手按到了被她放在枕下的刀上。

她的窗便是在此時被人推開,燭火也因為突然而至的風,猛得一個搖晃。

驚慌之下趙靈微拿起刀來,可被人推開的窗卻是立刻又關上了。

于是屋內又暖和起來,連帶着那燭火也不再搖晃。

而站在那裏望着她的,則正是她先前并沒有想到過的賀樓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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