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朔方郡,
守将官邸。
趙靈微坐在案前。
她盯着早在她回到朔方郡時便拟下的那份單子, 陷入了沉思。
——‘牛羊各三千頭。戰馬五千匹。絹布, 一萬兩千匹。戰奴, 一萬人。’
這是她打算假借步六孤弗之名, 向拓跋缺索要的東西。
她想要讓拓跋缺以這些物品, 來向她換取“大商太和公主”。
彼時, 她還不知自家啞巴便是魏國的子楚太子。
她覺得自己在靈武郡鬧出的動靜太大,想要打下安定郡的計劃又也十分勉強。
故而,她便想要借此來分散步六孤弗的注意。
若是能真的敲詐到一筆東西,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誰知她的兩萬兵力就這樣變成了六萬。
安定郡則更是僅成為了起兵計劃中的一部分。
可留在了朔方郡的趙靈微卻又是看起了這份單子。
“子楚太子對我說過, 他需要等待時機。等到拓跋缺足夠驕傲自滿了,才重新現于世人的眼中。現在, 子楚太子已然領兵出城。向正使以為, 此時的拓跋缺足夠驕傲自滿了嗎?”
趙靈微擡起頭來,看向就坐在她左手邊那張桌案前的向天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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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鴿此時的态度顯得十分謙恭。
他道:“行軍打仗的事, 自是太子殿下說的對。太子既已如此說過,那此時的拓跋缺,自然是足夠驕傲自滿了。”
趙靈微:“我便是在想, 若拓跋缺在着急出城追擊拓跋寶的時候,收到我手上的這份單子,他會如何。”
原本還低眉順目着的向天鴿聽到此言,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向天鴿:“公主, 我們朔方郡……現在可只有四千五百人啊!公主如此行事, 會否過于冒險?”
趙靈微:“我知道如此會冒險。可這會兒的時機, 實在是妙極。”
趙靈微想了一會兒,對向天鴿解釋道:“拓跋缺既是信心滿滿地想要親手去殺滅拓跋寶,便肯定得顧不上我這位和親公主,得派他人前來。所以,他會派誰來?”
向天鴿被趙靈微這麽一問,就愣住了。
拓跋缺身邊有哪些得力之人,這事子楚太子可能知道,可他向天鴿卻是不知的。
然而公主殿下卻還是這麽問了。
在那一刻,有一個人的名字便如此清晰地躍入他的腦中。
——豹騎将軍,俞松謀。
“向正使,連日來,我一直會思考一個問題。只是我還未有和子楚太子說起過。我想……他或許也想不明白這件事。”
向天鴿的态度鄭重:“公主請講。”
趙靈微:“自我與他完婚之後,我便是名副其實的魏國太子妃了。但只是如此,真的就夠了嗎?”
向天鴿:“太子殿下傾慕公主,敬重公主。臣以為,待到太子殿下奪回王位,公主自會順理成章地成為魏國的王後。”
趙靈微:“向正使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想說的是……我是否還要盡力讓所有人都明白,我除了是子楚太子心愛的太子妃之外,還是大商的公主殿下。”
趙靈微拿出在她手上的這半塊虎符,說道:
“我若拿這塊兵符來打個比方,它的陽面是我身為魏國的太子妃這一重身份,陰面則是大商太和公主的身份。我得将陰面與陽面合二為一,才能成就我。
“我的權利與地位不能僅來自于子楚太子的傾慕與敬重。它還得來自于我身上的血脈。我也不能僅僅是魏國太子的妻子,我還得一如既往地是大商的女兒。
“如此一來,流落在魏國的,像你這樣的人……才能毫無理由地聽命于我。”
這樣的人,他們得因為對于趙啓一脈的忠心,對于陳商一朝的向往而聽令于她。
而不是像向天鴿、孫昭、以及仇懷光那樣,僅是出于對她個人的責任感以及忠心耿耿而聽令于她。
趙靈微:“可如此一來,我手上的商将就太少了。”
少到能讓她的大商公主這一身份僅成為一個象征意義。
趙靈微手上的大商軍隊,其實只有同她一起從神都過來的和親衛隊。
僅一千五百人爾。
哪怕算上她自靈武郡以及周邊地帶聚集起來的商奴,軍民加一塊兒也只有五千人。
至于她這裏的仇懷光、孫昭以及韓雲歸,則更只能稱得上是“無名之輩”。
她如何還能讓人堅信她是流落在魏國的大商王室正統?
她需想方設法,把此時正被拓跋缺扣着的大商第一戰将騙出來。
從拓跋缺的手裏騙出來,并将松謀置于她自己的麾下,成為一面最為鮮亮的戰旗。
但有一個問題十分棘手,并也稱得上緊迫。
拓跋缺就算不信她真在步六孤弗的手上,也可派人過來一探虛實。
因為此舉對于攝政大将軍來說,無關痛癢。
其利,遠大于弊。
可想要讓豹騎将軍領兵過來,“将公主從步六孤弗的手上帶走”,便得讓俞松謀聽命于拓跋缺。
聽命于敵國的攝政大将軍,哪怕只聽一次命,那都意味着他“降了”。
是,若此事是由她授命的。
松謀的确可以洗刷自己的“降将”之名。
可豹騎将軍如何才能知道,此事是她在施計,應當抓住機會來到朔方郡與她會合呢?
她派出去的探子只能給她帶來豹騎将軍如今安好的消息。
卻沒這個能耐替她傳信進去。
這讓公主殿下感到頗為頭疼。
這天的晚上,趙靈微手上握着她的那把窄刀勝闕,在自己的院子裏練起了刀。
但因她在練刀時思索着這些,她未有讓人陪着她練刀,只是自己在那裏将一招一式都重複了起來。
康朝明便是在此時來到她的院前求見的。
“公主,我們在靈武郡的時候遇上過的康朝明在外求見。”
“康朝明……?”
一聽到這個名字,趙靈微便想起了此人在軍營的篝火前跳着胡騰舞時的樣子。
那時候他腳下踩着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毯子,在上面騰躍着。
那舞姿時而飄逸,又時而有力。
他将腰帶揮起時的動作,節奏比鼓聲纏綿,卻又比琴聲利落。
而不管動作有多大,又是跳了多久,他都不會離開那塊腳下的小毯子。
“對,是他。他現在跟在達奚将軍的身邊,做将軍的譯語人了。”
趙靈微:“我記得他。”
說罷,趙靈微便收了刀,讓人把康朝明放進來了。
這名粟特人長着一張偷心賊的臉。
他雖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長相,但他望向什麽人的時候,卻是有着一份讓人心下柔軟的感覺。
那削弱了由他的胡人長相帶來的淩厲感。
讓他從一只豹子變成了既靈敏又讨人喜歡的獰貓。
“康朝明。”
趙靈微先是笑着,準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而後道:“達奚将軍都跟我說過了,他說有你在他身邊幫忙,他在靈武郡處理起事務來就順當得多了。”
怎料這個初見時看起來很是不靠譜的青年卻是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禮。
趙靈微原本還想問問他在這裏是否習慣,又是不是還缺些什麽。
可今晚的康朝明看起來,卻似乎藏着一些更為重要的,想要向她吐露的話語。
“不知朝明可否與‘公主’密談一番。”
趙靈微頓了頓。
她肯定還沒忘記這人在剛來時說出的那句“自薦枕席”。
因而,她便看了看月色,若有所指一般地說道:“現在這個時候,恐怕不是太合适。”
說罷,她便笑了:“康公子不如先想一想要對我說的話,待到明日一早再來找我也不遲。”
康朝明聽明白了公主殿下的話。
但他還是沒有就此離去,反而是又行了一禮。
“我知‘公主’想要傳信給豹騎将軍。”
沉默。
如此話語一出,趙靈微便沉默了下來。
她看了周圍一眼。
只見守在各處的,便只有她的千鹘衛。
當草木被風吹動的聲音響起時,趙靈微便壓低了聲音,用粟特語對康朝明說道:
“豹騎将軍乃我大商第一戰将。将他救回來,也是我來魏國和親最為主要的目的。我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的。”
先前一直低着頭的康朝明擡了擡眉毛,就仿佛獰貓動了一下耳朵。
康朝明:“公主确已知道豹騎将軍現在安好。”
趙靈微凝視了他一會兒,而後道:“康公子,随我進屋吧。”
公主殿下将勝闕收至腰間,并帶着康朝明進入屋中。
這到底是趙靈微在守将府邸裏自己住的屋子。
不可能小到只是一間卧房。
這裏頭有着她看書寫字,甚至是研究地圖的書房,也有沉琴與童纓住的外間。
現在,趙靈微便是帶着康朝明來到了她的書房,也令沉琴為他們各倒了一杯茶。
康朝明:“我們粟特人,總是在往來于各國做買賣。最擅長的,有兩件事。一是經商,二……便是打仗了。”
康朝明似乎是明白趙靈微想要在他們密談之時屋內有人,可以看到他們。
但公主殿下又不希望他人聽懂他們之間說的話,因而便用上了粟特語。
見趙靈微點了點頭,康朝明便繼續說了下去。
“但經商與打仗的事做多了,便也有了賣消息的行當。魏國攝政大将軍拓跋缺就給了我一筆黃金,讓我在王城以南和以西之地替他打探消息,将一切可疑的,以及對他來說重要的事傳遞給他。”
趙靈微拿着杯盞,原本正打算喝上一口茶。
現在,她緊緊握住了杯盞,幾乎要以為自己能将其捏碎。
趙靈微:“我方才……可能沒能聽懂你說的話。”
康朝明:“公主可希望朝明将方才那番話換到商言,再同公主說上一遍?”
趙靈微深呼吸了幾次,而後點了頭。
她令身邊的兩位侍女去到外頭,替她注意着有無可疑之人靠近。
于是沉琴與童纓很快便去到了屋外。
一個在院子裏待着,另一個則上了屋頂看着。
那之後,康朝明便将先前的話語用商言說了一遍,并接着道:
“那幾日我去到靈武郡,是因為收到消息,說那裏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子楚太子的人以雷霆般的速度将其攻下。朝明想要去那裏一探究竟。
“可待我去到那裏時,朝明未見到那個很像子楚太子的人,卻是見到了公主。”
幾天之後,康朝明便已知道這就是大商的那位和親公主。
但……當他将消息遞回王城的時候,卻傳了一個足以誤導拓跋缺的消息。
他說,那位“公主殿下”在剛出現的時候號稱自己是上一位和親公主的後人,過了幾天,便說自己就是大商太和公主了。
他還說,那位“公主”的身邊是有武将的,且那些武将也以魏人為主。
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卻也隐去了最為關鍵的一點——出現在了靈武郡的這一位,就是如假包換的大商太和公主。
如此,便讓王城那邊的人以為,出現在靈武郡的這一位,是招搖撞騙的假公主。
趙靈微:“你我非親非故,為何要如此幫我?”
康朝明:“朝明曾在跟随父兄經商之時,到過定西四鎮,也見過他們那綠洲一般的,‘王土’。”
康朝明在此處停了一會兒,并突然問道:“公主可知我們粟特人為何擅長打仗?”
趙靈微搖了搖頭。
康朝明:“因為從西域到大商,到魏國,甚至是到北女王國,這一路上實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艱難險阻了。若非有足夠戰力的護衛部隊,我們的貨品根本就無法安然抵達它應該去的地方。”
如此,幼時的康朝明便曾想過,若他們經商往來的這一路上……都是定西四鎮那般的綠洲,那該多好。
聽着這些,趙靈微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的呼吸放緩了,看着那描述起了自己在定西四鎮的所見所聞的康朝明,感受着他眼中的那份向往與喜愛。
那是戈壁、山脈與雪山。
那也是沙漠與綠洲。
旅人與商人經過那裏。
不同族裔的人生活在那裏。
在那裏,沒有土匪與草原騎兵的侵擾。
帶着貨品的人只要繳納稅金便能安然走過這一路。
在陸路中斷,且失去了啓朝的支援與補給之後,定西四鎮經歷了被魏國、匈人以及吐羅渾三面圍擊的黑暗時刻。
然待到吐羅渾被慈聖皇帝那剛柔并濟的手段分化,且失了大片土地于匈人,如今的定西四鎮卻依舊還屹立在那裏。
若你問他們這是哪裏,他們會說:“這裏是大啓的定西四鎮。”
待到康朝明說完這些,趙靈微深吸一口氣,卻是沉默許久。
在試了好幾次之後,趙靈微才開口問道:“康公子可是想要我……以趙啓一族皇室後裔與魏國太子妃的身份,将魏國與定西四鎮相連?”
康朝明則道:“比起攝政大将軍的黃金,朝明更希望看到的,是公主的‘王土’。朝明也願意替公主傳信于豹騎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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