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歲栖白的鎖鏈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想辦法拿到鑰匙,另一個是砍斷歲栖白的雙手。

後者當然沒得商量,所以雖說是兩個選擇,事實上還是只有一個法子。

荀玉卿坐在床腳,垂着頭冥思苦想,怎麽也想不出把歲栖白無聲無息救出去的方法,可是要他放棄,把歲栖白丢在此處,叫這人等着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再來的營救,他卻也是怎麽都做不到的。

看來不容易惹麻煩的人一旦沾上了麻煩,必然是極難解決又驚天動地的大事。

歲栖白已許久沒有見過荀玉卿了,但是在他的無數次重逢想法之中,有過兵刃相向,有過擦肩而過,有過背道而馳……唯獨沒有在如此無力跟可笑的情況下再度相見。

他并不覺得羞慚,也不曾惱怒,到頭來,他心裏第一刻想的,還是望荀玉卿平平安安,不要叫柳劍秋發現。

我……我對他始終是偏心的,無論他做什麽事,與我說什麽話,我心裏始終是希望他好好的。

歲栖白無法欺騙自己,這卻又有悖于他自幼所受的理念,不由得又覺得喉嚨一陣發幹,好似叫什麽東西完全的堵住了般,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絕不能對荀玉卿吐露半分心聲,也絕不該偏私,可是——

可是柳劍秋已經瘋了,他早不是當年那個溫柔儒雅的劍秋,在落崖那一日,他已成了個瘋子,已是一個極惡的惡人,若玉卿落在他手中……

冰冷的水牢,疼痛的雙腿,被強行束縛住的憤怒,經受任何刑罰,歲栖白都毫無畏懼,可當他想到荀玉卿遭受這些苦楚時的恐懼,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好似電流蹿過脊柱,叫他全身發抖,又叫他心裏不安。

歲栖白從未體驗過恐懼,卻在這一次感覺到了心墜入了寒冷的水窟。

玉卿雖不是什麽好人,但也絕不該受如此對待。

實在是想不出辦法,荀玉卿暗道: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光我一個人在這兒想算是怎麽回事,倒不如跟歲栖白商量商量,可是當荀玉卿剛撇過頭去,就看見歲栖白緊緊繃着嘴角,看起來有些生人勿近的冷傲,顯然不願意搭理荀玉卿,也沒有任何談話的意思,仿佛他們二人的關系在瞬間回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荀玉卿的話說得雖狠,可心中仍是一怕,又垂下頭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低了會兒,他心中無端生出些委屈與惱怒來:你被捆成這樣,還死腦筋的惦念着我偷了顆肉靈芝的事不成!我偷歸偷了,可難道眼下不是為了救你麽!被捆得像頭豬,還對我這麽兇!你當我很稀罕救你哩!

他瞥了瞥歲栖白,沒來由的喪氣。

是哩,歲栖白這傻蛋雖對自己的小命全不在乎,可他這個大惡人,卻在乎的很,在乎的要命,稀罕救他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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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人家不稀罕,讨厭的很,他也全然不管,非要厚顏無恥的貼上去,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賤得慌。

“哎,你有沒有哪裏受傷。”荀玉卿別扭了半晌,還是開了腔問道,他這會兒已不敢随便動歲栖白了,生怕又打着哪裏,叫人嘔血難受。

“無事。”歲栖白又道,“你走吧。”

放屁!

荀玉卿的臉上本就沒有什麽笑意,聽聞此言,他臉上連那種故作的憤怒與冷漠都已維持不住了,變得既平靜,又疲憊,就好像歲栖白的回答,掏空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低聲道:“歲栖白,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的事與你無關。你離開吧。”歲栖白瞧了瞧他,極冷冷淡淡的回道。

荀玉卿果真站了起來,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歲栖白,好似極失望的,極無奈的放棄了,準備離開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歲栖白躺了下去,鎖鏈随着他的動作,發出窸窸窣窣的抖動聲,他躺在綿軟的好似雲朵般的枕頭上,身上蓋着同樣柔軟的被子,雙手相合搭在腹部,簡直就好似睡着了一樣。

可歲栖白自然沒有睡着,他非但沒有睡着,這一刻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他的喉嚨微微動了動,想起荀玉卿那失望又悲傷的雙眸,渾身的血好似都在燃燒,可是他想來想去,最後卻只剩下一個念頭:“玉卿他是怎麽來到此處的?”

也許叫他離開,反而是推他入虎口!

這個念頭忽然震醒了歲栖白,他瞬間坐起身來,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這時候才想到這件事情,可荀玉卿已經離開了,他又走不出這個房間,惱恨與無力的憤怒在心頭猛然湧起,他慢慢抓緊了被子,可很快松開了。

可留在這裏,也不見得多麽安全。

他已經冷靜下來了,他生平極少失态,無論什麽時候都不例外。

憤怒與仇恨固然能激起人的血氣,卻也容易沖昏理智,歲栖白什麽都做不了,這兩樣對他的意義除了浪費體力以外,毫無意義。

“你醒了?”

柳劍秋的聲音輕快而柔和,好似心情不差,他不知道何時已從門口走了進來,正目不轉睛的看着歲栖白。歲栖白并未循着聲音看過去,他的胸口傷勢有些沉痛,可是滿腦子卻僅剩下荀玉卿那雙失望的眼眸。

他當初也有那般的傷心,可卻從未希望荀玉卿品嘗那種心痛的萬分之一。

“小栖,你今日還好嗎?”柳劍秋坐在了床腳邊,正是原先荀玉卿坐着的地方,他的臉上帶了點羞怯的微笑,柔聲細語道。他坐着的樣子有些奇怪,近乎是刻意的将自己完好的半張臉露出,因此歲栖白若要看他,便會看到那張俊美的面孔。

可歲栖白并未看他。

柳劍秋見歲栖白不說話,也不氣餒,他青幽幽的眸子泛着點微翠,臉上依舊保持着笑意,口吻甜蜜,好似兩個人還是小時那般青梅竹馬般,又說道:“我瞧你精神好似好了許多,小栖,今天做了什麽美夢麽?”

他微微低着頭,看見歲栖白放在被子上的手,忽然捧在了手心之中,将那只手搭在自己膝頭,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微微轉過身去,可縱使如此,柳劍秋仍舊盡力用完好的半邊臉對着歲栖白,因此姿勢難免有些別扭。

“哎。”柳劍秋忽然輕輕一嘆,為歲栖白整理着袖子,臉上挂上了甜蜜又滿足的笑容,那雙近乎豔麗的雙眼仿佛都透出了含情脈脈,“你的傷已好一些了麽?”

這句話與剛剛荀玉卿問得那個問題似乎重合了起來。

歲栖白極緩慢的轉過了頭來,仿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還是荀玉卿,仿佛挂着甜蜜微笑的人也是荀玉卿,為他平整袖子柔聲詢問傷勢的聲音也是屬于荀玉卿的。

他幾乎就看到了甜蜜微笑的荀玉卿。

可那不是荀玉卿。

荀玉卿從未對他這麽笑過,也從未對他有過如此含情脈脈的眼神。玉卿自然是常笑的,但是那種笑,總是像冬雪後的梅花,冷而豔,縱然開懷,卻不曾柔腸百轉,情絲萬縷。

待曉風殘月。春寒料峭後,花便自落一地,無以挽留。

這樣的眼神,自然也是沒有的。

他們二人之間只不過是徹頭徹尾的朋友,而金蛇一事過後,兩人也已再算不上是朋友了。

歲栖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去定義荀玉卿與自己的關系。

“你在想他!”

柳劍秋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他柔軟而又溫順的手指仿佛突然變成了蠍子的鉗爪,死死抓住了歲栖白的手腕。他的眼珠子仿佛就要噴出火來了,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幾乎難以維持自己那溫順和氣的表情。

“他都拒絕你了!他不喜歡你……你明明這些天都沒有想過他!”柳劍秋的聲音近乎凄涼,他将歲栖白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處,聲音忽然又輕柔了起來,好像灌了百八十壇的美酒,聽得醉人,“我想得到你,小栖,也想被你得到,咱們倆好好的,在一起不好嗎?你要是同意,我往後什麽惡事都不做,你說什麽,我便聽什麽,你說好不好?”

歲栖白自然沒有說話,他絕不可能答應,也沒有想搭理柳劍秋的心情。

荀玉卿的出現,就好像是黑夜突如其來的皎潔月光,叫歲栖白克制的痛苦與思念全部傾瀉了出來。世人求愛,總似刀口舔蜜,舍既舍不得,放又放不下,他心中對荀玉卿當真是又愛又恨。

日間萬花色,幽夜啼莺鳴。人間芳菲,四時美景,無一是荀玉卿,無一不是荀玉卿。

他們已許久沒有見過面了。

這般無可救藥的感情,這般難以自制的情緒,不知怎的,歲栖白本該覺得危險,可他卻全然感覺不到,只是心中反反複複的想起荀玉卿方才的神情與容顏,無端感到錐心之痛。

他暗暗想:玉卿若悔過了呢,他……他定然是會悔過的,即便他不悔過,也絕不該教他在此處受苦。

人生天地,愛憎私欲,歲栖白才知,自己原來也是有的,生而卑劣,私心難抑。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我必須要解釋一下,免得你們誤解。

現在歲栖白的天平是:‘玉卿落入柳劍秋手可能會死或者會被折磨’和‘玉卿騙他偷取東西’。

生死跟偷竊孰輕孰重,可想而知。

所以這一章歲栖白的态度非常軟化,但事實上,并不影響歲栖白的原則,一旦玉卿安全了,他偷東西、背叛歲栖白的信任這個事情還是繼續存在的。

簡單來講,我們不會跟小偷做朋友,可是我們也不至于詛咒一個偷了面包的小偷被淩遲處死吧。

更別提歲栖白喜歡玉卿,他本身的很多自責,是在自我反省,因為他對自己的嚴苛要求。

=L=我特意講一下就是怕有人來一句歲栖白雙标不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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