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芥川龍之介對初鹿野來夏的感情很複雜。

13歲的芥川龍之介,已經在貧民街沉淪了很長時間。小孩在這種環境下是最容易死亡的,因為孩子們往往最好欺負,位于整個貧民街生物鏈的最底層,是所有人都能來踩一腳的存在。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妹妹在貧民街的污水油垢中摸爬打滾,沒有容身之處和可歸之家,過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

四海之大,卻無以為家。

連找到食物都成奢望的生活,芥川龍之介早就在蹉跎和折磨下忘記了甜味是怎樣的,那更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或者神明賜予的獎勵。

但不管是哪種,都是芥川龍之介無法擁有的。

直到那一天——午後溫暖而耀眼的陽光下,發梢顯出柔軟金色的少年對他微微笑了起來,眼下藤蔓一般蔓延的痕跡,讓那張如同天使降臨一般精致的臉多了幾分活色生香。

紅豆沙很甜,像是蜂蜜和砂糖混合在一起融化開來的清甜的味道,連不慎沾上一點緋紅的指尖和唇齒間都還殘留着濃郁的甜味。

他曾以為,那天紅豆沙從舌尖彌散開來的甜味,就是神明給予的獎勵……遙不可及的夢成真了。

芥川龍之介沒想到,下一次相遇居然就在短短的幾天之後。

年齡稚嫩且體弱的芥川龍之介根本無法對抗自己的異能力——羅生門,沒有體術基礎的他顯得相當孱弱,幾乎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長時間的追擊是芥川龍之介的體力無法支撐下來的,體力很快就被耗空了。

那些大人們認為,羅生門這個異能力只是能夠控制布料而已,是沒有一點威脅力的異能力。但是芥川龍之介本人卻知道,這個異能力有多麽強大、多麽可怕,所以在他單獨面對自己的異能力化為的敵人時,也就更能肯定自己無法反抗。

但坐以待斃不是他在貧民街生存下來的風格,所以芥川龍之介沒有放棄。但小孩子的腳程不快,因此受傷幾乎是難免的事情,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不斷,甚至最後腰側有了一道更為嚴重的、深可見骨的傷痕。

芥川龍之介自己都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而初鹿野來夏就這麽巧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溫暖柔軟的少年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擊敗了羅生門,将他護在懷裏,毫不介意他身上的髒污和灰塵,甚至願意為他花錢、給他治療,最後還将他帶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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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抗争的那兩個月,對于橫濱的其他人來說,也許是非常難熬且痛苦至極的灰暗的兩個月,可芥川龍之介自己卻可恥地認為——那是他生活中唯一擁有着色彩和光的兩個月。

不用挨打,不用忍饑挨餓,不用每天都疲于尋找食物,不用費勁心思去找一個可以讓他和妹妹栖身的角落,也不用擔心……哪一天自己或者妹妹就會悄無聲息地成為貧民街的一具屍體。

芥川龍之介不知道初鹿野來夏為什麽對他和妹妹格外的好,但芥川龍之介隐隐有種感覺——他總覺得,初鹿野來夏好像是在透過他注視着另外一個人一樣。

這種感覺讓第一次受到優待的、年幼的芥川龍之介感到了不安。直到相處的時間逐漸變長,初鹿野來夏才終于沒有從他的身上去看另一個人了。

第三次在芥川龍之介的心裏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也就是那一次在巢居中,初鹿野來夏如同降臨而來的拯救他的天使一般,拯救他于巨大的絕望和痛苦當中。

在那時,芥川龍之介才明白了——初遇時的那抹甜味,并不是神明給予他的饋贈。

初鹿野來夏才是真正的救贖、神明的饋贈,是他終于可以觸碰到的遙不可及的夢。

至于芥川龍之介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現了自己的感情……這件事就比較羞于啓齒了。

他已經長到了16歲,是一個男孩子正常發育的年紀,難免會做一些難以啓齒的夢。

這讓芥川龍之介的心受到了地震般的震撼——他居然對數次救了他的初鹿野來夏,産生出了這種下流的想法。

這并不是所謂的依賴之情,那時候芥川龍之介自己都搞不懂,這究竟是單純的欲,又或者是動機不純的欲望。

随後,在後來的每一次近距離接觸、每一次看到初鹿野來夏接近的臉、落在他臉上的溫熱的吐息、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的翠綠色的眼睛,都讓他感覺到了心髒的悸動。

胸口洶湧的跳動着,仿佛要撞破它的軀殼,将無法控制的跳動的心剖開,明明白白的展示在初鹿野來夏的眼前。

芥川龍之介總是克制不了自己,會将視線落到初鹿野來夏的嘴唇和纖細的脖頸、鎖骨……以及被衣服掩蓋的更多的地方。

想在那裏一寸一寸的印上他的痕跡,這種下流的想法越來越不可遏制。

扪心自問,對家人會産生這種下流的想法嗎?在初鹿野來夏整整兩天沒有回來的時間裏,芥川龍之介徹底想清楚了。

他害怕失去初鹿野來夏,害怕神明收回給予的饋贈,害怕那個夢永遠只是遙不可及的夢。

想要據為己有、占有他的一切,想把他牢牢的禁锢在懷中,鎖在目光所及之處。

芥川龍之介想讓初鹿野來夏永遠呆在他的身邊。

他終于清楚了,這并不是對家人之間的親情,也并不是雛鳥情節所帶來的依賴感。

芥川龍之介對于初鹿野來夏,是純粹的對戀人的那種喜歡。

但這種感情,芥川龍之介卻一時間無法宣之于口。

芥川龍之介一向被稱為不吠的狂犬,他是那種不會發出一點動靜,只在敵人最脆弱、最猝不及防的時機裏,狠狠的咬上一口、暴起攻擊的狂犬。但對于初鹿野來夏,他卻沒法采用這種行動模式。

他對自己懵懂的心思感到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吠的狂犬只會為初鹿野來夏一人,成為最溫順的家犬。

******

頸飾用的面料很高檔,并不是純粹的棉麻材質,戴在脖子上時感受到的是非常輕薄柔軟的感覺,墜在中央的翠綠寶石帶着寶石特有的冰涼之感,落在鎖骨窩裏時像是盈滿的一汪春水。

芥川龍之介收回手時,拂過的指尖恰好觸碰到了他的耳垂,一方溫熱一方冰涼,耳朵對于初鹿野來夏而言是私密的部位,稍不經意的觸碰就會讓他對身體的感知變得極其敏感。

因為芥川龍之介幫他戴了頸飾的原因,兩個人之間間隔的距離很近,是連呼吸落在臉頰上時的溫熱都能感受到的近距離。

他和芥川龍之介長久地注視着,突然覺得有些看不懂芥川龍之介眼底湧動的暗潮。

芥川龍之介在盯着初鹿野來夏看時,甚至還不自覺的滾動了一下咽喉。少年人突出的喉結順着動作而滾動了一下,在這一瞬間突然顯出了極具攻擊性的男性荷爾蒙。

現在的芥川龍之介已經長高了,因為吃好喝好有人仔細照顧拼命投食的原因,他的身高已經突破了175公分,并且還有持續拔高的意思。雖然膚色還是過分蒼白,但身體上卻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肌肉,雖然并不強壯,但至少沒有那種病弱之感了。

這種狀态讓芥川龍之介多了正常少年應該有的健康感,同時也讓初鹿野來夏驀然有一種被當做獵物盯上了的感覺。

芥川龍之介注視着他的眼神,讓他心中有了過電一般的奇妙感覺。初鹿野來夏讨厭不自控,于是強行将這觸目驚心的微妙感覺迅速壓下,随即像是被芥川龍之介的視線灼傷了一般,快速的移開了目光。

芥川龍之界注意到了初鹿野來夏不自然移開的視線的動作,最終靜靜的開口道:“你好好休息吧。”

在回身走出初鹿野來夏的卧室、準備将卧室門關上時,芥川龍之介的聲音又一次從門縫之中飄了出來。

“晚安,來夏。”

初鹿野來夏被這樣親昵的稱呼驚訝了一下,随後抿了抿嘴唇,眉宇又忽然舒展開來。

他同樣也輕聲回答,“晚安,龍之介。”

但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時候,初鹿野來夏都沒有想明白,芥川龍之介身上到底是哪裏給了他反常的感覺。

家人這兩個字對于曾經的初鹿野來夏來說 ,是完全的噩夢。他僅有的兩個家人——父親和母親,父親早早地就扔下他和母親離家出走了,他從未對父親有過記憶。而母親則因為父親,對他這個唯一的家人非打即罵,最後甚至能夠虐待到失手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樣的家人,也可以叫家人嗎?

連初鹿野來夏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對父母懷有怎樣的心情。他在心中告訴自己已經放下了,卻仍舊固執的帶着那個有母親強迫他帶上的黑色頸飾。

初鹿野來夏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固執地戴上這個頸飾,但是現在他能夠明白戴上這個頸飾時,自己在想些什麽——大概是在時刻提醒着他,家人是一個謊言吧?

讓初鹿野來夏現在回想當初讓芥川龍之介和芥川銀住在他家裏的決定,好像十分的無厘頭,一點都不符合他的性格,并且還有一點愚蠢——他的秘密很多,萬一在相處的過程之中被發現又該如何?

但是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大概是和芥川龍之介與芥川銀的長久相處,終于讓初鹿野來夏對家人這兩個字多了一些信任感。他不再執着于曾經那個老舊的黑色頸飾。

這一天對于初鹿野來夏來說,是一個契機。

芥川龍之介送給他的綴着翠綠寶石的頸飾,他親手封閉夢魇的最好的理由。

他将噩夢揉碎了。

******

第二天是周末,新鶴谷學館那裏沒有排課,且距離偵探社規定的上班時間還早。

初鹿野來夏慢慢悠悠地出了門,随後在附近的鲷魚燒店裏買了兩份紅豆餡的鲷魚燒。

鲷魚燒是用紙袋包裝的,即使外層有面皮的阻擋,還是能夠聞到內裏餡料所帶來的濃郁的香味。他不顧有些燙手的溫度,從鲷魚燒的尾巴開始咬起,随後紅豆餡的甜味和面餅所帶來的香味一起從味蕾蔓延了開來。

另一只手突兀地從旁邊伸了過來,在初鹿野來夏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搶走了他手上的另一份鲷魚燒。

初鹿野來夏心中立刻升起了被奪食的大怒。他憤怒的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已經咬了一口鲷魚燒的太宰治。

太宰治吃的毫不心虛,甚至還有心思對鲷魚燒評頭論足:“外面的皮烤的有點焦,裏面的餡也不夠甜,用的紅豆不是很好的食材,有點可惜。”

初鹿野來夏面色陰森:“你吃我買的鲷魚燒的,還好意思這麽說?”

太宰治幹脆地幾口就吃完了鲷魚燒,最後笑着攤手,“為什麽不好意思?”

初鹿野來夏只感到了一陣語塞。是他錯了,不該和太宰治讨論好不好意思這個話題的。

太宰治這個人,不管幹什麽大概都特別好意思吧?他就沒見過太宰治感到不好意思的時候——這種情況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于太宰治都世界裏。

“你來幹嘛?”初鹿野來夏看他一眼,“總不會就是單純來搶我的鲷魚燒吃的吧。”

“其實也沒什麽事,”太宰治摸了摸下巴,随後看着初鹿野來夏笑了起來,“聽說你當上了偵探社的正式社員?”

“那麽,恭喜你了。”

“你這聲恭喜……說的陰陽怪氣的。”初鹿野來夏遲疑着說。

不知道為什麽,他從太宰治的這聲恭喜裏聽出了什麽特別的意味。他總覺得太宰治的表情和說話的語調都十分微妙,似乎在向他透露着某種信息,但初鹿野來夏并不知道這些信息是想表達些什麽。

他最後客套的說了一句,“但還是謝謝你了。”随後又想起什麽,接着補充了一句,“看在這麽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沒有給我準備什麽入社禮物嗎?”

太宰治長長的地唉了一聲,“可是我現在也沒有在港口黑手黨拿的工資,一窮二白,甚至有時候還要一些美麗的小姐姐接濟我才能活下去……我都這個樣子了,你還好意思要入社禮物嗎?”

随後太宰治止住話頭,思考了幾秒鐘之後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如果你想要,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中也收藏名酒的酒櫃在哪裏,不如我們偷出來開一瓶柏圖斯慶祝吧?”

“……你好熟練啊。”初鹿野來夏先是吐槽了一句,随後才說,“不了,要偷你自己去,千萬不要拉上我,我比較珍惜生命。”

太宰治嘆了口氣,“那太遺憾了。”

随後,太宰治像是才注意到初鹿野來夏脖子上的頸飾一般,忽然開口道:“這個,是芥川送給你的嗎?”

“是啊。”初鹿野來夏回答道。

“……是這樣啊。”太宰治臉上的神色,有了一瞬間的微妙變化,鳶色眼瞳中的神色也變得略微複雜了起來,随後卻又很快就歸于平靜,好像那一瞬間的複雜只是錯覺一般。

眼看太宰治轉身要走,初鹿野來夏狐疑地問他,“你就只是來恭喜我入社的嗎?”

“當然,”太宰治頭也不回,背對着初鹿野來夏一邊揮手一邊說道,“三年的交情,好歹也算是朋友吧?單純恭喜你一下而已。”

在說到朋友這兩個字時,他的語氣下意識的放輕了,卻又帶着一點玩味的嘲弄意味。

初鹿野來夏看着太宰治走遠,最後嘟囔了一聲,将莫名其妙出現的太宰治忘到腦後,接着吃完手裏那一個剩下的鲷魚燒。

沒多長時間,放在外套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初鹿野來夏看了一眼,來電人是國木田獨步。

他接通了通訊,國木田獨步在電話的那一頭沉聲對他說道:“有需要外勤的委托,你趕快到偵探社來吧。“

“我明白了。”初鹿野來夏回完立刻就挂了電話,直接從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武裝偵探社。

是一位看起來異常美麗溫柔的女士委托的,委托的內容是想請求武裝偵探社幫忙調查她的未婚夫。說的直白一點,這位美麗的女士懷疑她的未婚夫出軌了,希望偵探社可以找到出軌的證據。

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未婚夫家中遮掩的痕跡、經常在約會時被一通不屬于上司和同事的電話叫走,無論怎麽旁敲側擊地詢問,她的未婚夫先生都不肯說出對方到底是誰。不僅如此,未婚夫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幾乎沒有空來陪她了。

本來這種委托,武裝偵探社時不一定會接的,就算接了,應該也不至于讓國木田獨步這麽急匆匆地将初鹿野來夏給叫回來。

但這個委托,是江戶川亂步主張要接下來的。等到那位女士離開了偵探社之後,江戶川亂步才說出來了原因。

最近有一起跟炸彈有關的案子,用餅幹盒裝的炸彈到今天卻仍然沒有找到——而那位女生的未婚夫,每一次聲稱有事的時間點都微妙地和案件空白的時間重疊在了一起。

江戶川亂步不認為會有這麽巧的巧合,他覺得這個委托深挖下去大概會有其他的內幕——但他本人并不願意跑這一趟。因為要跑去東京未婚夫的公寓求證,據江戶川亂步本人形容,“像個笨蛋一樣跑來跑去兜圈子,一點都不符合名偵探的作風”。

所以,這個委托被國木田獨步交給了初鹿野來夏。

國木田獨步鄭重地拍了拍初鹿野來夏的肩:“這是你正式入社之後的第一個委托,好好幹。”

“我會的。”初鹿野來夏點頭,心想着等到去東京上課的時候,正好可以抽出空餘的時間去那位女士給的地址看一看。

當然,他還沒去實地之前也不可能什麽都不看,将那位女士和未婚夫的資料都看了一遍。

女士的資料沒有什麽疑點,但未婚夫的資料看上去有點可疑——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前,未婚夫先生對工作都是十分清閑、空餘時間十分富裕的閑職,但這份工作的薪水卻和高消費水準完全不符合。

那麽這個未婚夫就顯得過于可疑了。他必然還有別的兼職,才能維持住這種高額的消費标準、并且擁有這麽大一套高級公寓的房子。那麽問題來了,他幹的到底是什麽兼職?要知道,所有來錢快的兼職大部分都寫在《刑法》上,正當的來錢方法幾乎不可能。

第二天下課之後,初鹿野來夏順便去了未婚夫租住的公寓裏。據未婚妻女士所說,她的未婚夫似乎短暫地出差了,但工作內容和目的地都不明确。

這就絕對是有鬼。

在書房裏,初鹿野來夏找到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跡。書架那裏似乎藏着什麽機關……他嘗試着摸索了一圈,随後打開了書架後的暗門。

暗門後是另一個不大的空間,桌子上放着電腦和整理好的各種文件夾資料。

電腦設了密碼,初鹿野來夏沒那個技術強行打開,于是先翻了一下那些整理好的資料——憑借着良好但記憶力,初鹿野來夏成功地把資料上的人和那些被通報過的失蹤人口對上了號。

再結合一下未婚夫先生的高收入,初鹿野來夏一下子就知道這位未婚夫先生到底是幹嘛的了。

未婚夫先生就是之前傳的沸沸騰騰的“殺手近藤”,而現在看來,這位未婚夫“殺手近藤”其實并不是殺手,實際上是個逃跑專家,不僅收了買人命殺人的錢,還收了幫助被盯上的目标逃跑的錢。

兩邊都不放過,怪不得收入這麽高。

炸彈、逃跑專家……看起來,近藤應該是金盆洗手了,明明最近都要和未婚妻結婚了,為什麽還要再摻和這種事?除非他是被迫的。

被迫的,就說明還有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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