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姚望預見了即将到來的暴風雨,他非常小聲地沖安語說:“我們還是去會客廳等一下吧。”
安語的腳步沒動,低聲回應:“你先帶琴嬸兒過去吧,我等等就來。”
姚望留給她一個不安的眼神,轉身帶着琴嬸兒去了會客廳等候。
樓澤玉的沉默似乎更加劇了高映寒的不滿。她的聲音帶着怒意,再一次喊了樓澤玉的大名。
“樓澤玉,你知道有多少品牌等着要和藤原森嶼聯名嗎?你知道JR上下為了這次聯名付出了多少心血嗎?你知道我來回飛了東京多少趟嗎?都到最後确定階段了,你竟然為了你妹妹連夜從東京飛回來,只是為了處理一個微不足道的謠言。你的理智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計算過JR的損失嗎?”
“什麽損失?”樓澤玉終于開了口,和高映寒不一樣,他的情緒很穩定,聲音平靜到讓人腳底生寒。
“什麽時候看不見的收益也能算作損失了?”
高映寒深吸了口氣,像是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火。
“你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戲。藤原森嶼已經六十八歲了,明年是他最後一次世界巡展,這幾年他頻頻為女性運動發聲,得到了全球許多女性組織的支持,是目前藝術界商業價值最高的藝術家,你會看不到他為JR帶來的收益嗎?你将這個絕好的機會拱手讓給了雲缦,你看不到損失嗎?”
樓澤玉的聲音還是很平緩,絲毫沒有因為高映寒的質問而産生波動。
“你也知道他是藝術界‘商業價值’最高的藝術家。”
“有問題嗎?”高映寒反問。
“沒問題。”樓澤玉繼續說:“我不否認藤原森嶼在藝術界的造詣,但你口中所說有關他公開支持女性運動的行為,并不能讓我爽快地簽下那份天價合約。”
高映寒再一次質疑:“樓澤玉,你能不能搞搞清楚?我們的客戶超過百分之八十都是女性,藤原森嶼的受衆和我們的客戶群體高度契合,和他合作可以極大提升JR在世界範圍內的影響力,還能加深已有客戶群體的粘性,百利而無一害,你為什麽會被價格縛住手腳?還是說,這是你搞砸聯名案之後的拙劣借口?”
樓澤玉沉默了片刻,在這寂靜中間,站在門外的安語也揪着心。
她完全沒有想過,原來那天晚上樓澤玉是為了她連夜從東京飛回來,那這是不是說明,是她間接搞砸了JR的聯名?
出神時,樓澤玉的聲音又傳來。
“你這麽清楚他的受衆,那你為什麽沒有思考過他近幾年為女性運動發聲的真正目的?”
“為女性運動發聲能有什麽目的?!”高映寒明顯有些急了,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不少。
但樓澤玉還是很冷靜,冷靜到令人抓狂。
他問:“你覺得那些正在遭受苦難和不公的女性真正需要的是什麽?是有人替她們拉橫幅?組織抗議游行?還是所謂名人的一次公開支持?你為什麽會覺得一個享受了一輩子性別福利的男人會真心為女性發聲?在全球這麽多的女性運動和組織中間,他有為其中任何一個群體提供過實質性的幫助嗎?你知道那份精彩的發言稿可以為藤原森嶼帶來多高的收益嗎?”
“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藤原森嶼做了什麽?哪怕他吸着整個女性群體的血?”
高映寒沒有回答。
樓澤玉又問她:“你知道藤原森嶼從一開始到現在擡了多少次價格嗎?除了BKL,雲缦和Turning都是後來才加入了競價,你看不穿他們的真實意圖嗎?BKL又為什麽會在我退出之後也放棄了競價?是沒錢嗎?”
“我知道你非常欣賞藤原森嶼,但你別忘了,我是商人,逐利是本性,目前他給出的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了JR的預算。這是一筆非常不劃算的買賣,放棄聯名是十分理智且合理的決定,Jovan Russell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需要借勢才能打開市場的品牌了,如今,更不會為了你的個人崇拜買單。”
辦公室內兩人長久沉默,這一場交鋒還未看見最後的結果。
她從來沒有深入了解過樓澤玉的工作,以為只是繼承家業,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聽完了他和高映寒的對話,她才對樓澤玉肩上的重擔有一個全新的認知。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家狹小的裁縫鋪在英國倫敦伯靈頓市場街挂牌,Jovan是樓澤玉曾祖父樓喬溫的名字。
華人在異國他鄉的闖蕩本該不易,可樓喬溫卻憑借中華傳統刺繡和簡潔的設計剪裁,牢牢抓住了一批英國貴婦的心。
特別是一位名叫Helena Russell的貴族小姐。
Russell家族資本的介入讓這個年輕的品牌迅速成長,在當時的歐洲刮起了一陣濃濃的中華風。之後的二十年時間裏,Jovan Russell名聲大噪,貴婦小姐們的訂單排成長龍。
九十年代,Jovan Russell的門店終于開到了港城,中華底蘊,西洋品牌,在當時必然要承受來自社會各界的壓力。再加上股權的變動,公司管理層的決策失誤,産品線的混亂,市場的不認可,一度讓這個存在了幾十年的品牌陷入絕境。
而在這個動蕩時期接管JR的人就是樓澤玉的父親,樓奕君。
那時候的樓奕君找不準JR未來的方向,盲目利用名人資源造成公司巨大虧損,好幾年裏,JR拿出來的財報都是負收益。
樓澤玉小小年紀就意識到了家族的危機,十五歲申請大學,十八歲提前畢業回國接觸JR的業務,二十歲就正式接管了Jovan Russell。
他只用了短短三年就重新拿回了屬于JR的市場份額,在那之後的幾年裏JR飛速發展,一躍成為如今的華人第一高奢。
樓澤玉為JR付出的,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多,也只有他能夠平靜應對高映寒的質疑,絲毫不動搖立場。
高映寒沉默了很久,開口時,還是不甘示弱。
“樓澤玉,你為什麽要用人性最卑劣的想法去揣測別人?你真的太令人失望了!周末之前,我會向董事會提交辭職申請,你需要為你的決定付出代價。”
她聽見了高映寒向外的腳步聲,她迅速繞過牆角,避過了和高映寒的見面。
“砰”一聲,樓澤玉的辦公室門被用力關上,她也跟着心驚了一下。高映寒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腳步帶起的一陣風吹動安語散亂的發絲。
他們兩個人,正如外界所言是門當戶對,勢均力敵。高映寒出身豪門,又極具藝術天分,今年剛過30,就已經是全球聞名的青年設計師。只有她可以在樓澤玉的步步緊逼下依舊保持自我,也是她怎麽都學不會的潇灑。
她站在拐角處沒動,是琴嬸兒提着野餐籃過來她才悠悠回神。她接過了琴嬸兒手中的提籃,微笑着說:“我去吧琴嬸兒,你先回家,我等澤玉哥下班一起走。”
琴嬸兒囑咐了她一句,便轉身下樓了。
她站在門前,擡手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鏡,摒除了心裏那些複雜的情緒才敲了門。
“進來。”樓澤玉的聲音很輕,和方才步步緊逼的語氣截然不同。
她推開門,樓澤玉背對着她靠坐在辦公桌上,一向筆挺的脊背微微松懈,也是她很少見過的疲累模樣。
她輕輕喊了聲:“澤玉哥。”
樓澤玉回頭,見她雙手提着野餐籃站在門口,眉頭輕皺:“你怎麽來了?”
察覺到了樓澤玉語氣裏那一絲很輕微的不滿,她解釋說:“我來陪你吃飯。”
樓澤玉面色稍緩,視線移到她穿着拖鞋的腳上,他從辦公桌上起了身,走過來接過了她手中的提籃,“才幾天你就迫不及待想出門,腳不想要了嗎?”
知道他擔心自己,她跟在他身後說:“沒什麽大事,過幾天就好了。”
樓澤玉把提籃放在了桌上,正要端菜,安語兩步跨上前去接過,“我來吧。”
樓澤玉偏頭看她,眼神裏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嚴厲。
“坐好,別動。”
安語悻悻收回手,沒再多說話。
和他相處這麽多年,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見樓澤玉把情緒寫在臉上。
因為高映寒,這一切又好像很合理。
他和高映寒交往三年多,雖說兩人私底下分了手,但卻沒有對外公布過,如果高映寒要離開JR,他們分手的消息勢必瞞不住。
高映寒在JR這幾年,設計過許多優秀的作品,前年的那場秀更是獲得了業內衆多設計師的一致好評,就連JR當年的股價都跟着漲了不少。撇開樓澤玉對她的感情不說,高映寒若是離職,JR的損失并不僅僅是失去一個設計師那麽簡單。
樓澤玉此時的沉默,也更加印證了她心中的猜想,如果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可以去挽回。但在她開口之前,她想讓樓澤玉好好吃飯。她往他碗裏夾着菜,提醒說:“澤玉哥,認真吃飯。”
他漫不經心擡眼,輕輕“嗯”了一聲。
樓澤玉興致缺缺,她卻喋喋不休。
“我等你下班好嗎?晚上一起回家。”她的聲音裏帶着些許雀躍,分散了樓澤玉的注意力。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回答:“今天不行,下午我要出門,吃完飯你就回家吧。”
她剛夾的半截蘆筍還沒有放進嘴裏,又聽樓澤玉說:“明天不要來了。”
她沒應聲,樓澤玉也不動聲色。他的拒絕不留情面,像一根刺紮進心裏,疼一下,酸很久。
她正是因為清楚自己幫不上什麽忙,所以只能想辦法讓他放松一點,顯然他并不領情。
這頓飯是她吃過的最為憋悶的一頓,本着不給他添麻煩的想法,吃完之後她迅速将餐具收進了提籃裏。她打算今晚就回城南,但在臨走之前,她想再确認一遍工作室的事情。
她站在原地沒動,樓澤玉注意到她,偏頭問:“還有什麽事嗎?”
她遲疑了一下,問他:“昨晚你說不會插手我工作的事,你還記得嗎?”
樓澤玉沉了臉色,“這就是你今天瘸着腿也要來找我的理由?”
手中的提籃像是突然增了重量,拖着她無限往下沉落,陷入情緒的漩渦裏,難以自救。
她在心裏問自己,在這之前,她見過樓澤玉眼睛裏的厭煩嗎?
她慌了神,下意識解釋:“你喝了那麽多酒,我以為......”
“以為什麽?”
左胸口咚咚咚跳個不停,面對他的質問,她卻逐漸冷靜了下來。她只是想找他吃頓飯,并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慌神?為什麽要解釋?他又為什麽要對自己發脾氣?
她擡眼對上樓澤玉的視線,深吸了口氣說:“你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是嗎?就像你睡了我一晚,也并沒有打算要給我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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