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相府好雅致。

這是江寄月的念頭,那些高牆大門确實給人很強的壓迫感,可是走進了院中發現,院景卻非常精巧風雅,奇松頑石作景,石窗雕花窺景,都顯露着主人的閑雅。

仆從将他們引進了會客的正堂,挑高的房頂,高大落地的十六折紫檀木屏風分割開堂室前後,上懸泥金抹粉的牌匾的匾額,正書“寬德堂”,兩側是烏木聯牌,簡書八字“長綿世澤,丕振家聲”。中間一地楠木交椅,椅背上嵌有太湖石,每塊都以‘二十四孝’為文章,刻有人物動态。

仆從引江寄月與沈知涯于右側坐下,即刻便有穿金戴銀的婢女端着填漆茶盤,上放小小一盞成窯五彩小蓋鐘奉上新茶來,另有兩個婢女端着椅榻,跪在地上,幫客人搬腳,唬得江寄月不自在地忙抽回了腳,連道幾聲‘使不得’。

排場是真的大,處處都和香積山不一樣。

沈知涯皺眉,道:“這是相府的規矩,你坐下便是,胡亂說話,反而讓諸位姐姐難做。”

他也是頭一回見識簪纓之家的作派,卻沒什麽不适應,反而怕行錯踏遲一步,惹了笑話,而方才江寄月的推就,顯然就太小家子氣了,沈知涯有些不滿。

江寄月不大适應地落座:“沒必要這樣,我自己會擡腳的。”

正說着,荀引鶴便進了來,江寄月未見其人,先聽得他腰間玉佩玎玲作響,便不由地緊張起來。

江寄月長于山野,對官階品銜沒有太多的概念,但荀引鶴掌握着對她的婚姻的生殺予奪大權,所以江寄月不能不緊張。

其實說來可笑,她對與沈知涯在一起,已經并無多少的期待,可昨夜沈知涯那般一說,又讓她死寂的心複燃了起來,總想着,萬一呢。

此時袍靴在她面前停下,江寄月還未按着沈知涯所教的行禮,便聽荀引鶴溫潤的聲音道:“香積山一別已五載,沈夫人可別來無恙?”

江寄月愣了一下,困惑地擡起頭來。

荀引鶴真的高,她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都說他已經三十了,可看上去一點都不像,生得很儒雅,書卷氣很重,年齡只如酒,把他的氣質浸潤得醇厚。

明明長得一點攻擊性都沒有,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怕他?江寄月想了想,明白了,荀引鶴真的太像江左楊了。

每回她背不出書來,江左楊就會拎着戒尺看着她,預備打她手心。而對于很多人來說,荀引鶴就是那個私塾的先生,他教導你,也要你聽話,如果有人敢忤逆或做錯了事,他就會用‘戒尺’懲罰你。

沒有人會替你求情,因為先生的話向來是金科玉律。

這種并非來自官階,而是由荀引鶴本人散發出的熟悉的拘束與壓迫,讓江寄月緊張局促起來,她根本不敢去思考荀引鶴怎麽會記得她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只怕說錯了話,忙道:“相爺還記得民婦,讓民婦誠惶誠恐。”

十四個字,沒有一個字是發自內心的,全是場面話。

江寄月卻看到荀引鶴眉頭一皺,她的心髒也跟着皺了起來,這是說錯了話,答錯了題,先生要舉起戒尺打她手心了?

她抿了抿唇,想要彌補,沈知涯卻忽然插話進來:“相爺,拙荊于山野間長大,不通禮數,也甚少見外客,若是說錯了話,惹得相爺不快,還令相爺寬厚,不要與她一個小女子計較。”

他站在兩人之外,看得一清二楚,荀引鶴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江寄月的臉上,作為江寄月的夫君,他并不喜歡別的男人這樣看自己的妻子。

荀引鶴道:“尊夫人很好,我沒有什麽好與她計較的。”他問沈知涯,“今日登門,可是有要事?”

他與沈知涯說話,眼風卻掃見,就在他擡腳離開時,江寄月側過臉長出了口氣,好似早盼他走了,臉上竟然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來。

他就這般可怕?

沈知涯正要開口訴說,荀引鶴叫來婢女:“讓廚房做些小點心送來,不要太甜的,香軟可口些。”

沈知涯眼神微微一變,江寄月愛吃糕點,卻總嫌糕點太甜,所以每次去鋪子陪她買糕點都是一項苦差事,總要陪她走斷腿,才能買到一份合她心意的‘微甜,卻香軟可口’的糕點。

沈知涯道:“相爺不愛吃甜食?”

荀引鶴淡道:“倒也不是,廚娘照顧家母的口味,總把糕點做得很甜,客人大多吃不慣,所以每次都習慣囑咐一句。”他把話題移開,“你才要說什麽?”

沈知涯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了,說起了上門的目的來。

他是想留京進翰林院的,畢竟只有進了翰林院,日後才有可能進文淵閣侍奉聖上,才有拜相的可能,沈知涯野心不小,并不甘心只做個三四品的大臣。

何況沈知涯也不???覺得這請求有多過分,狀元進翰林院是定例,若非香積山的拖累,他根本無需跑這一趟。

但畢竟這次求人辦事,主要還是靠打感情牌,因此沈知涯長篇連牍地說起江左楊的恩情,他又如何為了報恩娶了江寄月,日後也只盼着能好好對待江寄月,這樣九泉之下才好見先師。卻只字不提當年兩人的情誼,沈母的逼婚,與這兩年來他的冷落。

江寄月在旁默默聽着,連一碟碟精致小巧的糕點端上來放在眼前,也沒有吃的欲望。

荀引鶴道:“聽上去,沈公子倒是有情有義得很。”

大召推崇尊師重道,沈知涯與香積山關系密切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倒不如另辟蹊徑,給自己樹一個有情有義的名聲,也好淡化江左楊事件對他的影響。

所以今日,他一定要江寄月一道來。

果然,荀引鶴聽上去似乎有點動容了,沈知涯備受鼓舞,正要再說幾句時,卻聽他話鋒一轉,問道:“我見沈夫人今日神情憔悴,可是思慮難眠?”

江寄月下意識摸了摸臉,她為了有個好氣色,臨出門前又擦了粉,應當遮掩過去了才是,卻不想依然被荀引鶴瞧出來了。

江寄月道:“民婦總是深夜思念家父,因此少眠,是以才有幾分憔悴。”

她摸臉時擡了手,那手背上的細小刀傷就格外引人注目,江寄月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傷口不疼,她也忘了。

荀引鶴輕輕一瞥,道:“夫人手上似乎有些傷?”

“那些傷是刮魚鱗時不小心弄的。”江寄月道,“家貧,買了魚總要自己剖殺。”

她說得輕描淡寫,看來對那些活已經習以為常,荀引鶴微微垂眼,道:“是嗎?”

江寄月道:“民婦與知涯青梅竹馬,自幼一起長大,深知他的為人,絕非沽名釣譽之輩。當時家父亡故,若非沈家婆母與知涯幫襯,民婦恐怕也是獨木難支,民婦一直感激他們的恩情,所以若是知涯的前程被家父所累,也備感歉疚,知涯卻總是安慰民婦,只要我們在一處,就是家,哪裏都可以去。可是民婦舍不得他一身才學被浪費,于是今日鬥膽要知涯帶民婦來拜見相爺,求相爺看在知涯一顆赤誠之心的份上,為知涯指條明路。”

沈知涯在旁聽得有些難安,江寄月在撒謊,可是她如此流暢地撒謊卻是為了他的前程。

倘若沈知涯真不慕名利,只想回報恩情,那他今日大可不必前來,左右狀元郎總能謀到一官半職,他安心待着便是。

可他今日不僅來了,還帶着夫人來了,所以荀引鶴并不相信他真有報恩之心,才會接連問出那些問題。江寄月必然察覺了,索性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于是清高又感恩圖報的是沈知涯,仰慕名利的就成了江寄月。

他對她不算好,她卻仍舊願意這樣幫他,是因為她還記得從前的情分嗎?可他也不是不記得,只是他太想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了。

那半晌,荀引鶴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有放在角落的更漏滴滴答答,好會兒,他才不明所以一笑,道:“我怎麽忘了,你們青梅竹馬,自然伉俪情深。”

香積山辯學時,一席難求,有人為了能争來一個位置,索性山都不下了,直接夜宿枝頭。

但對于這些,荀引鶴從不關心,他剔着燭火,想得是明日辯學的內容。

此時不知山間何處跑來的精怪噠噠敲響了他的窗臺,他推開窗去,便被一籠點心的噴香氣味撞了滿懷,他驚愕得差點要還擊,幸好認出了捧着竹籠的那雙素白的手。

穿鵝黃色襦裙,梳着雙丫髻的姑娘從窗臺下噌地站了起來,笑時眉眼彎成了挂在天邊的月牙兒。

她道:“荀先生,還沒有用晚飯吧?這是阿爹的晚飯,我特意偷了一籠給你留着。”

荀引鶴知道香積山書院的廚房其實留了他一份飯,就算江寄月不偷來給他,他今晚還是能吃到熱騰騰的水蒸包,可他還是願意上當受騙,欠江寄月一個恩情,認真道:“嗯,謝謝江姑娘。”

他從她手裏接過籠屜,放在窗下的小幾上,開始躊躇起來。

荀引鶴缺乏與姑娘交往的經驗,但他知道這樣讓姑娘站在窗外說話,并不妥當,可夜深了,把她邀請進屋更不妥當。

偏偏,若是撇開這些凡俗禮節,荀引鶴又很想和江寄月說說話。

就在荀引鶴思量着該如何不冒犯地和江寄月說會兒話時,江寄月雙手合十湊了過來:“先生吃了我送來的蒸湯包,可否幫我個小忙?”

她不高,又隔着扇窗,就算踮着腳也離不了荀引鶴多近,可是她身上有桂花的香氣,馥郁芬芳,激得荀引鶴往後退了一步,手指竟然緊張地揪住了袖子。

明明殿試時面對皇帝時都可以進退自如,可荀引鶴那時是真真切切地緊張起來。

江寄月卻一點也沒察覺出來有什麽不對勁,她只是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拜托着:“那荀先生可不可以在明天辯學時幫我留個席啊,知涯一直都想看,可他早起要先去割豬草,根本搶不到位置。”

“知……涯?”荀引鶴生澀地念着這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沈知涯的名字。

原來江寄月巴巴地跑來送飯,是為了別人,荀引鶴心情有些失落。

江寄月道:“他是父親的學生,平時學習很用功的,只是總要幫家裏幹活,所以每天能看書的時間不多,若是有幸能得到先生的指導,他必然能大有進益,以後一定會像先生這般高中狀元!”

那時候荀引鶴的情緒真的很微妙,江寄月的父親本就是世間聞名的大儒,彼時站在她面前的他學問也不俗,按理來說,江寄月也算見識過世面了,可她仍舊那麽真誠地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小子。

荀引鶴有些不服氣,他其實沒什麽好不服氣的,他的才學得到天下讀書人的認可,那些人為了聽他辯學都甘願露宿山野了,他根本沒有必要和什麽沈知涯比較。

可是,鬼使神差的,荀引鶴仍然非常有失風度地道:“休要好高骛遠,狀元可沒有那麽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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