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宮裏送來的是流彩暗花雲錦宮裝與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首飾, 也不知準備的人是見過江寄月還是怎麽,不僅尺寸, 從顏色款式都與她很相襯。

唇紅眸黑, 膚白眉翠,亭亭而立,倒是一點都看不出她出身鄉野, 反而會讓人以為她是哪個官家小姐。

小太監差事辦得好,自然是心滿意足離去道:“屆時會有馬車接二位入宮,候着便是。”

全然沒有注意到江寄月局促的神色。

宮裏的人都走盡了, 沈知涯被沈母攙扶着終于可以坐下休息會兒, 見江寄月不是很适應地褪去首飾,便道:“同是入宮, 你有金銀衣衫,我卻一樣也沒有,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正經在朝廷當差的呢。”

江寄月的握着首飾的手一頓,那冰冰涼涼的觸感在掌心中堅硬無比, 沉甸甸的, 很墜手。

沈知涯道:“辛辛苦苦十年寒窗考了狀元, 也不如跟對一個男人, 阿月,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在荀引鶴身上撈到的好處日後都是你的嫁妝, 我不會貪你一份。你本就是二嫁之身, 只要隐瞞得好, 以後的公婆夫婿不僅不會知曉,還會因這些嫁妝高看你, 再生個兒子, 後半生就能過得很滋潤了。你應當要抓住這樣的機會, 而不是想着怎樣毀掉它。”

江寄月真想把首飾砸到沈知涯頭上去,可是想到這是宮裏的東西,只得生生忍耐了下來,她道:“沈知涯,真是可惜你了,沒生得個女兒身。”

她轉身進了屋。

沈母立在沈知涯身後,沒有說話。

若平心論起來,沈知涯的話非常冷血,相當無恥,可沈母偏偏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她也必須得承認,從現實出發,沈知涯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

畢竟玉石俱焚從來不是聰明人的選擇,人的性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一晃眼就是入宮的日子了,來接江寄月與沈知涯的是相府的馬車。

江寄月不想坐,可是柿子巷離皇宮遠,走過去用時長不說,這身上的衣裳也會髒得沒法看。

所以只得上了馬車。

沈知涯是已然把那馬車當了自己家,沒有半分不适應地坐着,摸摸織錦的墊子,揉揉軟乎乎的羊絨毯子,連坐凳下方的櫃子都要拉開,看一眼裏面常年備着的巾帕漱盂,茶盞瓷器之類,眼裏流露出了羨慕的意思。

“世家就是會享受。”他轉而看向江寄月,“阿月,這馬上就是你要過的日子了,你不期待嗎?”

江寄月沒有注意到他說的話,目光落在了那把熟悉又不熟悉的剪子上。

當時在馬車裏,荀引鶴便是如此取出剪子,剪斷了束縛她的繩索,這輛馬車被打掃得很幹淨,一點味道也沒有留下,所以江寄月不能确定是否與之前那一輛車是同一輛。

可只要想到他們曾經在馬車上做的事,江寄月就覺得不自在起來了。

也不知道荀引鶴是怎樣處理那些破布爛衫的。

馬車緩緩駛入宮門。

前來引路的是那日送衣的小太監,他臂彎裏挽着拂塵,塌肩低頭地往前帶路:“萬歲爺正在午休,還有片刻才能醒,二位便随奴才往偏殿稍事休息,等待傳召。”

沈知涯借機與小太監攀談,問些文帝的性子喜好,他雖于殿試時見過文帝,但畢竟與現在不是一樣的情況,失了經史典籍的依仗,他很怕在殿前失儀,何況此次只說要見他,卻沒有說明緣由。

荀引鶴究竟是用什麽名目說動了文帝見他們這點,沈知涯雖然很忐忑,但他也知道,他如今和江寄月利益一體,只要江寄月不任性,就不會出事。

而江寄月在他身後打量着這巍峨宮牆,琉璃瓦,朱色牆,像巨人一樣站着,而在它們底下走着的每個人都低着頭,塌着肩,以一種卑微到快到了塵土之中的姿勢,各司其職着。

他們的謙卑反而襯托得江寄月的昂首挺胸格外得異類。

于是這個從鄉野來的姑娘第一次對皇權有了獨屬于她的模糊認識——所謂皇權,便是由這些卑民們層層疊疊托舉起來的龐然大物,它大得不像話,而卑民們瘦弱得不像話。

終于到了地方。

江寄月沒有來得及看清匾額上寫了什麽,只是看着布置總覺得不是特別嚴肅的地方,這樣子,倒不像是見外臣,而是見家人友人。

她還沒來得及證明一下自己的想法,便看到了偏殿裏坐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青礬色的圓領羅袍,長發束髻,簪着白玉冠,一身很松散自在也很溫潤,不像在宮裏,反而像是在他荀府的書房。

偏殿裏沒有伺候的宮人,只有香爐裏的煙袅袅飄着,荀引鶴放下手中的書擡眼望來,???宮幔垂落的陰影把他的五官襯得更為深邃。

小太監對他是更為恭敬:“相爺。”

荀引鶴點點頭。

小太監這才把人引了進去。

江寄月的步子走得很慢很沉,她能感覺到荀引鶴的目光沒有絲毫避諱地落在自己身上,雖然早就知道進了宮是一定會見到他的,可是巍峨宮牆與他的目光,似乎都在反複警示江寄月反抗無用,這讓江寄月更覺得喘不過氣去。

她聽到荀引鶴對小太監說:“尚衣局的差事辦得不錯。”

小太監立刻笑道:“相爺的吩咐,奴才們自然是要盡力辦的。”

尚衣局果然是因為荀引鶴才送來衣裳的。

原本的希望就微薄如齑粉,只消風稍許吹吹,就潰散得四奔。

小太監退出去了,這偏殿就剩了三人,陡然空曠起來,連足音都帶着點回響。

沈知涯還惦記着進宮的緣由,小太監那邊套不出話來,便問荀引鶴:“還望相爺提點番,免得下官惹了陛下不高興。”

他雖因傷未正式去吏部領文書,但範廉來探病的時候也告訴他了,他得了個翰林院編修的職,與範廉一樣,大約就是做做诰敕起草之類的工作,因靠近權力中心,可以想見前途如何無量。

沈知涯聽了當天就下床了,只覺身上的傷是真的傷得值。

荀引鶴這才把目光吝啬地賞給了他幾分:“傷大好了?”

沈知涯道:“原本傷得就不重,在家休養了幾日,只要不扯到傷口,就沒有關系。”

荀引鶴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好什麽呢?也沒說。

他道:“我與陛下說你舉薦林歡有宮,因此讓你改入翰林院。你也知道林歡這件事讓陛下大為惱怒,聽說是你立功,便要見你。”

江寄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沈知涯也有些愣住了。

江寄月反應過來:“這不是事實,你這是在撒謊,是欺君之罪。”

“所以呢?”荀引鶴說得輕描淡寫,一點也不在意,“陛下信了就好。”

江寄月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種事調查一下就知道了,何況我今天也進了宮,也生了一張嘴。”

荀引鶴道:“你可以試試,看陛下究竟是信我,還是信你。”

江寄月語塞。

不是她想不到回話,而是覺得此時回話很無力,這種事誰瞧了都會覺得莫名其妙,沒人會這樣辦事的。

可是荀家和陛下不一樣,在這重重宮門後,外人永遠不知道鎖住了多少情誼與利益,以致于文帝會如此信任荀引鶴到直接破格提他做了丞相。

一步登天也不過如此了。

沈知涯怕她沖動犯傻,在家時隔着門又把荀家和陛下關系給她梳理了一遍,又道:“你可以不信皇家親情,但你一定要明白,在變法失敗後,陛下選擇讓荀引鶴收拾陶都景留下來的爛攤子,給陶都景治罪,之後又破格提拔荀引鶴為丞相,必然是因為有什麽宏圖偉業需要荀引鶴與他一道實現,而在這些面前,你那點事,真的不值一提。”

恐怕荀引鶴也正是因為明白這點,才會屢次有恃無恐罷。

在利益面前,真相與公正總顯得如此可笑。

過了好會兒,江寄月方才憋出一句:“無恥。”

她是真不知道說什麽了,這些天在她身上發生的所有事,和江左楊教給她的那些東西是如此格格不入。

荀引鶴沉默了會兒道:“若不如此遮掩,張大人是絕不會輕易放棄,你遲早會被牽扯進這個案子,成為上京茶餘飯後的消遣。”

江寄月冷笑:“現在除了沒有流言蜚語外,我的處境根本沒有絲毫改變。”

沈知涯拼命給江寄月使眼色,讓她少說兩句,待會兒面聖時若行錯了事,說錯了話,還要仰仗荀引鶴幫忙遮掩呢。

江寄月偏過臉沒有看他。

荀引鶴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阿月。”

江寄月裝作沒有聽見。

他道:“你想不想恢複江先生的名譽?”

江寄月猛地看向他。

江左楊的死一直都是江寄月的一根刺,直到現在,她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如此樂觀的人,有一天會選擇抛下他的女兒,投缳自盡。

即使過去兩年了,江寄月仍忘不了那時給江左楊去送飯,門打開卻看見一雙懸空的腳時,駭意與悲恸如何如山般向她傾軋過來。

江左楊沒有解釋過他自盡的理由,他的絕筆書裏只有一句:“四十六年,唯欠一死。”

衙役拿了絕筆信,更是相信江左楊是因為陶都景變法慘敗而羞愧,所以自盡贖罪,于是很快結案,而那天之後,朝廷從未定下的罪名就這麽判死在了江左楊的身上。

可是江寄月知道這件事不該這麽算的,提出變法的不是江左楊,支持變法的更不是他,他只是香積山一個教書先生罷了,區區一介白身,這樣的罪又如何能算到他頭上?

于是她像被捏住了七寸,看着荀引鶴:“你有辦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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