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沈知涯的聲音都在顫抖, 看着荀引鶴露出的笑容,只覺頭暈目眩。

沈知涯是喜歡江寄月的, 若不然, 他成親後大可毫無負擔地與江寄月圓房,而不用去考慮日後和離後,她不好找婆家的事。

若非外放祁縣這件事, 既毀他前程,又會害他的性命,他是絕不會這樣對不起江寄月的。

明明在那之前, 他們已經解開心結, 打算好好攜手共度餘生了。

何況文帝字句裏,都是對江左楊的惋惜, 也親口承認因為江左楊,會盡可能重用他的學生, 換而言之,其實他根本不需要什麽荀引鶴, 只要與江寄月維護好關系, 沉得住氣在任上做出番政績來, 要升遷也是很容易的事。

可是看看現在, 一堆好牌讓他打得稀爛, 他不僅永遠失去了愛人, 也失去了官場上最可靠的依仗。

文帝也很困惑:“什麽祁縣?從來都是豐縣, 沒有什麽祁縣。”

荀引鶴望着沈知涯白了的臉, 淡淡一笑:“是林歡為達成目的,哄騙沈知涯說朝廷外放他去祁縣。這樣道聽途說的消息, 幸好我們狀元郎聰慧, 一個字都沒信。”

他瞧過來的眼神充滿了嘲諷:“對吧?”

簡單的兩個字, 恍若袖中箭,紮得沈知涯心口疼到滴血。

“是,是啊。”他笑着,卻像哭一樣難看,他僵硬地坐着,根本不敢看身側江寄月的表情。

原來是豐縣啊。

怎麽會是豐縣呢?

真是豐縣,那該多好啊……

沈知涯的腦袋亂糟糟的,只知道一顆心被悔不當初的情緒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文帝道:“祁縣那兒情況特殊,需得一個鐵面無私,能吃得苦的能人去降伏,你各方面都不合适。林歡這樣騙你,大約還是因為江左楊,陶都景還在時,他就反對過變法,還說陶都景是香積山書院出來的,不入流,但當年朕心意已絕,他為人奸猾,于是不在明面上反對,只暗地裏做些手腳。”

他看向江寄月:“盯上你,大約是因為你是江左楊的女兒。不過你放心,此事朕已經下了死命令,不準讓人再提,也絕不能出現在供詞案卷之中,除卻審案的官員與朕、叔衡,便沒有人再知曉了,你的名聲是保住了的。”

江寄月道:“臣婦謝過陛下。”

她此時心情也很複雜,原本以為是無妄之災,可沒想到背後有如此牽扯,而江左楊從不和她說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江左楊給文帝寫過信,與荀引鶴也有書信來往。

至于沈知涯後悔的那些,對于她來說早就不重要了。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到底是去祁縣還是豐縣,都不重要,江寄月只需記得一點,那就是為了自己,沈知涯是真的能放棄她,那就足夠???了。

而沈知涯所想的那些,若是被江寄月知道了,她也只會冷笑,借口罷了,不是祁縣,也會是別的東西,等哪天沈知涯覺得她又礙事或者有利可圖了,還會毫不猶豫把她推出去的。

所以,江寄月現在的心情輕松了許多,連文帝金口玉言都承認江左楊的無辜,那麽恢複江左楊的名譽也應該是指日可待的,她也無需依靠荀引鶴,畢竟若是文帝下了命令,荀引鶴作為臣子是不敢不從的。

正這樣想着,便聽文帝道:“你不用謝朕,該謝叔衡才是,執意要恢複江先生的名譽的是他,說要啓用江先生學生的也是他。”

江寄月愣住了。

文帝道:“你可知這次被派去祁縣的是誰?淩頌。”

他啊。

那荀引鶴用人可真是大膽。

江左楊形容淩頌的脾氣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他還在香積山讀書的時候,江寄月就不大敢到他面前晃,就怕哪裏惹得他看不順眼了。而一旦他看不順眼,無論是誰,他都敢罵。

後來入了官場淩頌也始終沒有改掉這個脾氣,做言官的時候,把能罵的不能罵的,都罵了一通,但就算這樣,還只是被罷官還鄉,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荀引鶴怎麽會力排衆議,想到用他呢?

荀引鶴道:“臣翻過在冊的所有官員的簡歷,祁縣地貧多山,不适合耕田,但卻很适合種茶葉,正巧淩頌祖籍盛産龍井,可以帶祁縣的百姓另辟生計。他為人清正,又是貧苦人家出身,吃苦耐勞,是可以長久地在祁縣待下去,要知道祁縣那種地方,短時間是不适合更換縣令太勤的。況且他行事公正,不畏強權,地方豪強最怕得就是這種人,屆時等鎮南王平定匪亂後,留給他一小支軍隊差遣,臣想祁縣的民風再剽悍,也能治得了了。這便是用淩頌最重要的一點了,他為人中直,給他軍隊,朝廷能放心。”

每一節都想得很穩妥,而且都說淩頌脾氣臭,簡直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但荀引鶴偏能從中看出不一樣的優點,還能用得這麽恰到好處,如此可以看出,荀引鶴是相當知人善用的,絕不是沈知涯口中那種仗着出身高,所以能輕松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

不過想想也是,陶都景的變法留下了這麽大的爛攤子,若荀引鶴沒有點本事,文帝也不至于在這個時節破格提拔他為相。

江寄月向來很看得起能為萬民謀福祉的人,因而內心對荀引鶴的厭惡憎恨少許減了些。

而沈知涯就不這樣想了,他做什麽先想到的總是自己。

他想過朝廷會派兵平亂,但沒想過竟然是鎮南王親自率軍前往!

如此一來,什麽樣的匪亂平不下來?

所以去祁縣不僅毫無生命之憂,朝廷還會額外開恩,留一支軍隊給縣令,這豈不意味着在祁縣那地界,縣令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了?就算府君來了,也要因為這支軍隊而格外給些臉面,到時候簡直要威風瘋了。

而且祁縣那地方被匪患侵擾,民不聊生得很,只要好好幹,是很容易幹出政績的,之後三年一考時,拿個優級,就可以升遷了,而且一定會被升到一個很好的官位上去,速度也絕對要比那些太平縣的縣令快。

如此說來,這祁縣不僅能去得,而且還是個很好的去處,就算林歡說得是真話,也完全沒有問題,他怎樣都不應該把江寄月交易出去。

沈知涯此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笑話,也不知道在荀引鶴眼裏,他是多麽得自作聰明。

而荀引鶴明明什麽都知道,偏偏單挑一切塵埃落定時說出來,沈知涯覺得他就是故意在自己身上捅刀的。

沈知涯越是鮮血淋漓,他就越是高興。

文帝聽着荀引鶴的解釋,雖然不是第一次聽了,但仍舊聽得頻頻點頭,又對江寄月道:“別看天子掌握大權,政令出一,很威風的模樣,可要政令推行得好,最緊要的還是要知人善任,這點朕不如叔衡,因此要恢複江先生的名譽,還是要看叔衡。”

荀引鶴道:“丞相乃百官之首,便是羊群中的牧羊犬,替陛下管理群臣乃是臣分內之事,臣這點本事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榮幸。”

“你啊,又來了。”文帝無奈笑笑,“都說了,你我叔侄之間,不必如此區分君臣,今天又不是與外臣見面,不過是私下話些家常罷了,何必還如此。”

荀引鶴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願意看重臣,是臣的殊榮,臣卻得恪守本分,萬不能僭越,否則就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文帝搖了搖頭。

江寄月瞧着荀引鶴心情很複雜。

她是徹底明白了,荀引鶴與文帝有叔侄情分只是最不要緊的一層,在陶都景變法失敗後,文帝很需要一位能臣替他整頓山河,這既是在生前洗刷掉變法失敗的恥辱,也是為了在百年後還能讨個賢君的名譽。

文帝既然如此對荀引鶴寄予厚望,那麽就絕不會為了她,而自斷左膀右臂,反而更有可能為了掩蓋醜聞,把她給處理了。

因此告禦狀這事是絕無可能了。

而且要為江左楊平反名聲這件事,雖則文帝上心,但還是繞不開荀引鶴,若他不想做,也有的是辦法,比如繞過江左楊的學生舉薦別人,所以這個頭還是要低。

荀引鶴說得沒有錯,進宮一回,更能掂量得清楚自己的斤兩,也更能明白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才是最正确的。

這一回面聖,倒是面得久了,出來的時候金烏已經開始西斜。

荀引鶴對江寄月道:“待會兒去我那。”

是陳述句。

在見文帝面前江寄月就已經妥協了,荀引鶴知道她沒可能再改變這個主意了。因此不需要詢問,直接就替江寄月做了決定。

江寄月沉默着,半晌方道:“你真的能為爹爹恢複名譽?”

荀引鶴道:“不騙你。”

江寄月便不說話了,她的影子斜斜地被夕陽拉長,貼在紅牆上,也成了這重重宮闕中塌肩縮頭的一員。

而沈知涯不說話,純粹就是沒臉。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江寄月,可若是什麽都不說,又覺得很不甘心。

就在他糾結之時,荀引鶴轉過頭來:“沈公子便辛苦些,自行回去罷。”

柿子巷離皇宮實在遠,走回去不知要走多久,可是沈知涯面對荀引鶴,向來都說不了一個‘不’字。

即使荀引鶴當着他的面,毫無顧忌地帶走江寄月,即使他已經察覺到了荀引鶴對他的敵意,他依然只能點頭應下。

荀引鶴道:“天色還亮,我便不提醒沈公子路上小心了。”

那時的沈知涯還沒有聽出荀引鶴話裏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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