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車廂寬闊, 但因為存在感極強的荀引鶴,仍然顯得逼仄起來, 江寄月幾乎是貼壁坐着, 脖頸僵硬地擡着,看着對面的窗簾随着馬車晃動飄起又落下,光影明暗變化着。

荀引鶴在斟茶, 青綠的茶水注入成窯五彩小蓋鐘中,淅瀝的聲響像是條長而韌的細線,一點點把江寄月的心纏繞而後提了起來。

他素白的手把茶盞遞了過來:“方才說了那麽多話, 也不見你吃口茶, 渴了吧?”

江寄月低頭道謝,接過了茶盞, 即使她現在确實感到口幹舌燥,可沈知涯給她的湯面裏下藥的事給她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 這些天便是宿在沈家,她也不願吃沈母做的飯, 都是用自己的私房銀子去街上買吃的墊肚子。

沈母做的飯都不敢吃了, 何況是荀引鶴的茶。

于是江寄月便只是用手端着那盞茶, 沒有點喝的意思。

荀引鶴道:“若是不想喝, 便放在桌上, 馬車行進時難免有意外發生, 若是茶水潑到手上燙傷了就不好了。”

江寄月如釋重負般把茶盞放在了小幾上。

可是放下之後她又開始後悔了, 其實該喝點的, 若是這茶盞裏下了藥那更好些,有藥效推波助瀾着, 晚上的時間也不會太過難熬了。

于是她重新望向茶盞的目光變得渴望起來, 可到底還是沒有去拿, 因那樣的場景再來一次,她也有些怕自己會受不住。

江寄月這般猶豫躊躇,荀引鶴都是看在眼裏的,稍一沉思,他倒也明白過來了,道:“這茶水是幹淨的。”

他端起那茶盞,自己先飲了一口,複又給江寄月倒了盞:“若你再不肯信我,與我同吃盞茶,我倒也不介意。”

江寄月當然不想和他共飲一盞茶,深怕他喜怒無常改了主意,忙端起新倒的茶喝了口茶。

渴了一天的嗓子終于有甘冽的茶水潤一潤,江寄月沒忍住,又多抿了兩口。

荀引鶴見她兩手端着茶盞,小口小口抿茶的樣子,實在是像又白又軟的垂耳兔子扒着水碗喝水的模樣,因為實在被可愛到了,所以從喉嚨裏發出低低地笑來。

他問道:“晚間想吃什麽?”

江寄月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只想快點完事,然後讓她早點離開,便道:“我吃燒餅就好。”

燒餅解決起來快,不會占太多時間。

荀引鶴收了笑:“吃了兩天燒餅還吃,也不怕噎嗓子。”

荀引鶴平白無故又怎麽會知道她連吃兩天燒餅,必然是侍劍和他說的,侍劍雖說是負責照顧保護她的,但也是幫着荀引鶴監視她的。

江寄月便覺得沒意思起來,道:“你決定罷。”

荀引鶴道:“就沒有其他想要吃的?”

“我說了我想吃燒餅,你不同意,那就沒有必要問我了。”江寄月側過臉去,“你決定罷。”

她的語氣很平靜,不像是在生氣,但那副模樣,顯然也不是很想與荀引鶴說話的樣子,所以她還是生氣了。

荀引鶴道:“你這兩天只吃了燒餅,都是些面皮子,也沒有菜蔬果肉,這樣對身體不好,等下次我再買燒餅給你吃。”

他給江寄月解釋,但江寄月态度依然說不上熱絡,甚至有些敷衍:“都聽你的。”

荀引鶴思索哪裏出了問題,他們方才交談不算多,照例來說惹不到江寄月才是。

可江寄月生氣分明不是因為荀引鶴哪裏惹得她不高興,純粹就是得跟着荀引鶴走這整件事都讓她不舒服,自上了馬車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得像個物件一樣任人擺弄。

這種自我的失去讓江寄月全身的戒備都豎了起來,她不安又惶恐着,像是即将到達阈值,只差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的火藥桶。

而荀引鶴看似給了她選擇的權利,又說一不二地把她的選擇抹去,讓她更進一步意識到自己就是只被荀引鶴獵到手的兔子,即使荀引鶴願意給她自由,但活動範圍的直徑由他手裏的牽引繩決定,他若是不高興了,完全可以收回。

這又算什麽自由。

因此那瞬間,江寄月的怒氣才鼓脹起來,既然不想聽她的,又何必如此假惺惺呢?

可是想到江左楊的事還有求于荀引鶴,于是江寄月只能把才起的怒氣又按壓了回去,換成一副貌似好脾氣,實則敷衍掃興至極的模樣。

荀引鶴道:“那便叫人送燒餅過來,另外再叫桌席面。”

他很快就妥協,但江寄月仍舊無動于衷地坐着,像是沒有聽到,但更像是不在乎。

荀引鶴終于有些忍不住,敲了敲身側的位置:“坐到這兒來。”

江寄月下意識就拽住了底下的坐墊,顯然是抗拒的,但荀引鶴的聲音清晰得極有穿透力:“我坐過去也可以。”

于是江寄月只得不情不願地起身,正當時,馬車一個急停,她猝不及防一晃就要往後摔去,荀引鶴眼疾手快,箭步邁來,扶住江寄月的腰身把她順勢攬進懷裏。

江寄月貼在他的胸口,能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與說話時胸腔低沉有力的共鳴,他問禦者:“怎麽了?”

禦者答:“無礙,只是忽然蹿出個孩子。”

荀引鶴“唔”了聲,倒也沒有太責怪,抱着江寄月坐了下來。

江寄月坐穩了身子就想推開他,但荀引鶴握住了她細弱的手腕,低頭問道:“怎麽不高興?”

江寄月反問:“我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荀引鶴頓了頓,道:“今天聽到了些關于江先生的事,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這話倒是直中江寄月的命脈,讓她一下子就忘了身處的環境,沉思低吟了起來。

問确實是想問的,無論是文帝還是荀引鶴口中的江左楊都那樣陌生,可是問了後,荀引鶴願意與她說真話嗎?

江寄月不确定,于是模棱兩可地問道:“你知道爹爹多少事?”

荀引鶴想了一下,如實道:“并不多,我與他只在香積山辯學時見過,其他的,都是些道聽途說罷了。”

江寄月瞬間意興闌珊起來:“哦。”

這麽點交情,能知道些什麽呢,荀引鶴突然抛出這個問題,恐怕就是為了哄她在懷裏多待些時候,江寄月醒悟過來,想要重新坐直了。但荀引鶴按住她的肩頭,不叫她動一絲一毫。

江寄月心一沉,卻也知道自己的用處,于是閉上眼睛,打算忍一忍,熬過去。

但荀引鶴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只是問她:“阿月,你還記得多少我在香積山上的事?”

終歸是不甘心的,江寄月竟然會把他忘了個這麽徹底。

江寄月有些忍無可忍,道:“相爺還是莫要叫我阿月了。”

荀引鶴道:“為何?”

江寄月道:“那是親近之人喚我的昵稱,相爺叫不合适,還是直呼我大名比較妥當。”

荀引鶴握住江寄月肩頭的手緊了緊,臉上卻是不怒反笑,道;“沈知涯都叫得,偏我叫不得?”

江寄月的肩頭被他握得疼,她卻不願與他低頭求饒,只道:“再不濟,他與我也是拜過堂正兒八經的夫妻,與相爺比起來,自然是更親密些。”

荀引鶴觑着江寄月的臉色,那嘲諷雖然淡,但也足夠刺眼,讓人不能輕易忽略。

他輕輕一笑:“罷了,沈知涯叫過的昵稱,我也不願叫,往後我叫你‘卿卿’便是了。”

江寄月不是沒有讀過書的人,自然明白是何意思,幾乎是立刻炸毛:“我不允許你叫我這個,你不要臉!”

荀引鶴這才稱心如意起來,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①”

江寄月的臉當真是紅了又紅,過了好會兒,才憋住聲來:“這名字你還是留着喚你房裏人罷。”

荀引鶴也三十了,與他同齡的人,孩子都滿地跑了,偏他還不知道放尊重,什麽‘卿卿’的胡亂叫,也該叫外人看看素來一本正經的荀家家主私下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荀引鶴卻道:“我房裏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江寄月漠然道:“現在沒有,以後總會有的,上京這般多的貴女,總有一位能與相爺喜結連理。”

荀引鶴才起了點的好心情便又都散盡了,他正色道:“我早與你說過了,不會有旁的人,只有你。”

江寄月才要說話,荀引鶴許是料到她說不出什麽動聽的話,只會氣自己,于是便豎了食指點在她的唇上,江寄月一下子噤聲,只覺唇瓣處微有麻意,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那處,只怕荀引鶴又在馬車上亂來。

但荀引鶴并沒有,他只是換了個話題道:“方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江寄月回憶了一下,才想起荀引鶴的問話,她一時沒有理解過來道:“大多是記得的,怎麽了?”

怎麽了?

這三個字,茫然中透着點無辜,原本就很能說明點問題了,荀引鶴喉結上下微動,道:“那你還記得我些什麽?”

江寄月反應過來了,大約是荀引鶴無聊了,光是要人不夠,還要與她調情。

有時候男人也真是奇怪,兩人究竟什麽關系心裏一點數都沒有,總以為自己魅力大到可以降伏女人,在利益糾葛外培養點感情,好讓自己能享受點崇拜與愛意。

江寄月誠懇地問道:“相爺想讓我記得什麽?”

她這麽一問,荀引鶴就知道她又想歪了,開始不自覺陰陽怪氣起來,以前大約是因為他是客人,江寄月待他總是客客氣氣的,所以荀引鶴一直沒有發現她脾氣挺大的,跟個小祖宗似的,但凡自己看不慣的,總要挑剔兩句。

于是荀引鶴只能帶着不解風情的江寄月慢慢回憶:“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的場景嗎?”

金烏沉在清冽的溪水中,泛起魚鱗般粼粼水光,細白的腿淌過溪水,水光在身後漫成金燦燦的魚尾,她卻一點也沒有自覺,褲腿挽到膝蓋處,在溪水中放肆地踢水,泠泠一串水珠顆顆映着金色的浮光,如夢似幻。

她站在飄揚的水珠中,青絲挽成長辮挂在肩頭,陽光落在發絲上,眼眸中,鼻梁上,像是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紗,那些金色的水珠落在她身上,濺開四散的光芒,她在光芒中彎眉笑起來。

有小孩叫她:“阿月姐姐,把水踢得再高點!”

她道:“還玩?魚要跑沒了,你家知涯哥哥今晚就喝不上魚湯了。”

可話這樣說着,她卻仍舊踢起水來,明明已經是個小少女了,換作荀家的姑娘早就規規矩矩地學了禮儀,舉止之間動靜有方,女工也練得出神入化,甚至連雙面繡都能小小地繡上一幅了。

可她,偏偏還能與幾個半大的的小子玩得開心,在一條無聊的小溪中,把無聊地踢水游戲玩得興高采烈。

這樣得不守規矩,不成體統,可玩的人高興,看得人也很高興。

江寄月想到此處,終于想起來了,神色也略有些尴尬:“我好像踢了你一身水,對不起啊,如果你還沒放下那件事,我再跟你道歉。但當時我也跟你道過歉了,為了補償你,我也沒再撈魚,陪你上山了。”

她看着荀引鶴的神色:“我以為那件事已經揭過去了,你總不至于是???因為還怪罪于我,才這樣對我吧?”

也沒準,他們這些做官的也不知道有什麽毛病,林歡能因為江左楊找上她,同理,荀引鶴也能,否則沒道理他們這次相逢時,荀引鶴還特意提醒她,當時是她把他帶上山的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來。

荀引鶴聽她說完,一臉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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