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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江寄月看來, 她與荀引鶴的初遇充滿着尴尬與愧疚。
那時盛暑尚未來,但天氣也漸熱, 她無聊時便會在溪邊坐着, 給沈知涯撈點魚回去改善夥食,或者就與村裏的孩子玩水。
原本是沒什麽的,村裏的人都長眼睛, 見他們踢水踢來踢去,都會繞過去,兩不打擾。
誰承想, 也不知從那兒冒出一個書生, 一襲白衣,初初一看, 确實如清風霁月,就是腦子不大行, 不知道回避不說,居然就這樣站在溪邊看住了, 于是江寄月一個沒留神, 擡起一腳, 就把水踢到了他的臉上。
就見那水從他的發梢處挂了下來, 流過卷翹的睫毛, 如玉的肌膚, 挺直的鼻梁, 又往下巴處去, 眼見就把那件衣料一看就不菲的直裰打濕了。
江寄月自知闖禍,那些孩子早就吓得作群鳥散, 江寄月作為孩子王, 也是孩子堆裏唯一的大人, 只能硬着頭皮迎了上去:“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我一時沒留心,未曾注意到公子,讓公子濕了衣裳。”
她還未走到眼前,書童便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你給我站住。”
江寄月困惑地望過去。
書童臉都紅了:“哪來的鄉野村婦,衣冠不整也敢見我們公子。”
荀引鶴皺了皺眉頭:“侍墨。”
那書童聽話地閉了嘴,但望着江寄月的目光卻是一臉的嫌棄。
江寄月低頭瞧了瞧自己,她不只褲腿挽了起來,袖子也挽着,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除此之外,除卻身上落了點水,布料濕了外,并無不妥之處。
可大約這點随性在某些規矩大的人家眼裏,便是割頭一樣地難受了。
江寄月斜眼看向荀引鶴:“公子是讀書人?”
荀引鶴道:“在下約略讀過些書。”
江寄月轉而看向那書童:“你家公子念書,想必你在旁研磨侍書,也略通些筆墨了?”
書童聽了,倒是有些自傲。
荀家以詩書傳家,簡直到了苛刻的地步,像書童這種需要跟着荀引鶴在外走動的,也是要一起上學練字,不求學深,只求随手寫得字能唬住人。
于是書童有些得意地道:“确實略通些文墨。”
跟着荀引鶴這一路游學過來,書童多少次因在那些輕蔑他的人前露過一手好字,而技驚四座,他早已飄然。
江寄月道:“那我便問你,何為鄉野?何為村婦?”
書童道:“衣冠不整,禮儀不正,為鄉野,村婦乃是你的身份,說明你粗鄙不堪,竟與光天化日之下,與幾個男童在溪水中嬉戲。”
江寄月道:“昔時嵇康在柳下打鐵,袒胸露乳,是衣冠不整。鐘會拜見他,他不聞不問,只顧打鐵,唯離去時,他問之,來從何處來,去從何處去,便默然無語,再無待客之意,是為禮儀不正。阮籍醉酒後,睡在鄰家婦人腳邊,是為不顧禮節,粗鄙不堪。不知在你眼中,嵇康與阮籍可否能共分鄉野村夫之名?”
書童被噎了個着。
同樣性質的事,功成名就之人做就是放浪形骸,別有風骨,他得有多大的臉才敢指責竹林七賢之二的兩位?
向來無往而不利的書童敗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少女身上,雖則不服氣,但因為沒本事回話,所以只能閉嘴。
江寄月露出了一個俏皮中帶着些得意的笑,她沒有注意到的是,一瞬間,荀引鶴眼中也露出了點笑容來。
他問道:“這是家仆,近來有些疏于管教,在下替他向姑娘道歉。”
江寄月道:“你替他道什麽歉?多大人了,自己犯了錯還不知道自己承擔,羞不羞?”
書童本來就被噎得難受,又被江寄月說了句,更是覺得沒臉,只好作揖給她道歉。
荀引鶴道:“既是在下的家仆,在下疏于管教在先,替他道歉是應當的。”
他脾氣好,講道理,加之一張臉确實生得俊俏,讓江寄月很快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原是我沒有注意你在這兒,才潑了你一身的水。”她從腰間解下手帕,遞給荀引鶴,“你先擦擦。”
那手帕上什麽多餘的香味都沒有,只有淡淡的太陽味道,那是蓬勃而又燦爛的生命力,是荀引鶴在四角的圍牆和嚴苛的規矩中從未聞到過的味道。
他擦去了水珠,卻有些難以把那塊帕子歸還給江寄月了。
荀引鶴攥着帕子,問道:“請問姑娘可知香積山書院該怎樣走?在下似乎在這山林裏迷路了。”
江寄月背着手問道:“你是來找爹爹求學的?”
荀引鶴方才知道眼前這位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少女就是江左楊的女兒。
他不由地點了點頭。
江寄月道:“好吧,我弄濕了你,我與你道歉,作為補償,我帶你去找爹爹。”
她拍拍手:“過來吧。”
荀引鶴左右看看,這兒既沒有石橋,也沒有渡船,過去,要如何過去?
荀引鶴活了這麽大,雖則在外也游歷了幾年,但也得時刻謹記維護住荀家的臉面,不曾做過放肆的事。
白衣勝雪的世家公子哪樣那麽好當的,有的只是處處一絲不茍地遵守着禮儀規矩,連每次吃茶時手臂擡起的角度都要力求完美才行。
所以江寄月忽然之間如此不講道理的,如一頭小獸般撞了過來,無視他那身并不适合上山下水的白衣長袍,略帶嬌蠻地向他招手時,荀引鶴內心少有的慌亂了。
他很想告訴江寄月,行李中只剩一件幹的白衣了,他還要省着在香積山書院露面時穿呢,為了拜見江左楊時體面些,這件絕對不能再弄濕了。
但江寄月才不管,道:“你是趕着了,這段溪水不深,才到膝蓋,完全可以淌過來,你要找石橋和擺渡的阿公,還要走好幾裏地呢,多麻煩。”
荀引鶴猶豫着,想說這件事不麻煩,就見江寄月比劃着道:“你把長袍撩起來挂在腰帶上,然後把褲腿卷起來,就像我這樣。”
她彎腰演示如何才能把褲管卷上去,白皙的肌膚一寸又一寸露得更多了些。
荀引鶴的耳朵紅了,他不自在地微微別開眼,道:“在下知道了,姑娘不用演示了。”
他說完時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有些後悔,但事到如今也沒了法子于是只能按着江寄月所說,把袍角撩起來挂在腰帶上,光是這一步就很要荀引鶴的命了,他從沒有這樣不成體統過,即使已經挂好了,但望了一眼又一眼,還是沒忍住想把袍角取下來。
江寄月卻忽然湊上來:“你會不會?不會我幫你。”
眼前陡然放大的一雙小鹿眼水亮無比,疑惑中帶着些懵懂天真,就像墜入凡塵的精魅。
她大約是不會在意那些凡俗禮節與所謂的體面風儀的,荀引鶴腦海裏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個荒誕的想法來,但他的動作比腦子更快些,在他回過神來時,已經把兩只褲腳都挽到了膝蓋上,露出修長的腿來。
江寄月問道:“你會不會凫水?不會的話,我牽你過溪。”
荀引鶴誠實地搖了搖頭。
江寄月便把手送到他面前,荀引鶴頓了一下後,還是搭在了上面。
他極有分寸,兩人只是指尖相碰,可即使如此,也讓少于姑娘接觸的他有些不自在起來,總覺得那點肌膚如火燒般,汗水膩了一手。
江寄月卻嫌他慢吞吞的,這個也要顧,那個也怕,并不爽利,于是也沒征求他的意見,直接握住了他整個手。
小小的手握着他寬厚的手,荀引鶴覺得這個場景過于荒誕詭異了,但江寄月的聲音随之傳來:“溪裏有鵝卵石,可能有些滑,你走慢些。”
是要下水了。
荀引鶴收斂神思,赤腳入水,溪水的寒意從腳心刺骨紮上來,他打了個寒噤,但江寄月面色平常,顯然是很适應這種水溫了。
江寄月牽着他往前走去,水在他的腿邊漫漫地浮着,有什麽東西在心頭也随之蕩漾了開來。
他看向姑娘的後腦勺,看向金光燦爛的一切,溪旁的樹蔭也倒映在溪水裏,荀引鶴感覺自己走過了一整個春天。
他不由出聲道:“溪水這樣舒服,怪不得姑娘喜歡玩水。”
江寄月覺得富家公子的心血來潮是件要命的事,于是好意提醒他:“勸你不要胡亂下水,水裏有水蛭,長得醜不說,還會附在你身上吸你的血。”
荀引鶴有些一言難盡:“那姑娘還下水?”
江寄月道:“你也說了,溪水舒服,所以我喜歡下水玩。”
荀引鶴道:“姑娘就不怕水蛭了?”
“怕啊,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江寄月道,“總不能因???為我想玩,就要把溪裏的水蛭都殺光吧,這裏也是它們的家,它們千百年以來都住在這兒,我有什麽資格趕走它們?”
她說得理所當然,沒有意識到話語裏的平和自然是多麽的有力,連荀引鶴都感覺他內心中沉默依舊的堂鼓就這樣被江寄月狠狠敲響了。
那天連風都沒有,山林溪流都是安靜的,沒有人能聽見荀引鶴胸腔中響亮激顫的鼓聲,只有他自己,被敲得耳鼓膜震動,頭暈目眩,像是走進了另一層浮光幻影中。
這便是荀引鶴眼裏的初遇,與江寄月記憶裏充滿尴尬的意外不同,只有水色溪光,一半綠蔭,一半燦金,江寄月牽着他,像是走進了永恒之中。
當荀引鶴把這些說給江寄月聽時,那些心動因為荀引鶴過于害羞而難以啓齒,最後化成了一句:“那時起,我便覺得你是個很難得的姑娘。”
即使都矜持到了這一步,江寄月仍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來看着他,道:“相爺的童年是枯燥乏味到什麽地步,怎麽連淌個溪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
江寄月倒也不是不解風情,只是要談風月,也不該輪到她與荀引鶴這樣的關系,因此哪怕荀引鶴把這事講得再動聽,落入她耳朵裏,也覺得荀引鶴不過是富貴花見多了,一時見了清雅俏麗的丹桂而新鮮得看迷了眼。
等把玩幾個月,這點新鮮勁過去了,自然就能明白鮮花着錦才是與他最相襯的,丹桂還是太素太無趣了,抛之腦後眨眼就能忘。
可無論江寄月內心是如何想的,荀引鶴聽來就是覺得她不解風情,有些吃味,不由問道:“你這樣的人,當時是如何喜歡上沈知涯的?”
荀引鶴當真是好奇又嫉妒,沈知涯那樣的爛人到底憑借着什麽,讓石頭一樣的江寄月動了心,得到了她完整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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