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芷蘿宮此時的氣氛也正繃緊至頂點。服侍靜妃的人基本上都被逐至殿外院中,在寒風裏黑鴉鴉跪了一地。言後坐在靜妃寝殿臨南的主位上,面沉似水,眉梢眼角還挂着怒意。在她的腳下,丢着一塊被摔出幾紋裂痕的木制牌位,因牌面朝上,故而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大梁故宸妃林氏樂瑤之靈位”的字樣。與寝殿西牆相連的,本是靜妃供佛的淨室,平時大多是關着的,此刻也大敞開,看得見裏面供桌翻倒,果品散落的狼籍場面。
與言後冰寒攝人的面色不同,默然跪在下首的靜妃仍是她慣常的那種安順神态,恭謹而又謙卑,卻又讓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低微與惶恐。
怒氣沖沖走進來的梁帝在第一輪掃視中,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而他也在看清室內一切的那一剎那,明白了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一刻梁帝心裏到底有了什麽樣的情緒變化,永遠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臉上,他的表情卻半分未變,仍是嚴厲而又陰沉的。
“臣妾參見皇上。”言後迎上前來行禮。
“你總管後宮,怎麽事情總是沒完?這又在鬧什麽?”梁帝抛出這麽一句話,随後便甩了甩袖子,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到主位上坐下。
言後柳眉一跳,覺得這話音兒有些不對。不過由于确實拿到了靜妃的大把柄,她的神态仍是很穩定。
“回陛下,臣妾無能,雖耗盡心力整肅後宮,仍未能平定所有奸小。靜妃在佛堂為罪人林樂瑤私設靈位,大逆不道。臣妾失察至今方才查獲,是臣妾的失職,請陛下恕罪。”
梁帝冷冷瞟了她一眼,道:“靜妃怎麽說的?”
被他這麽一問,言後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有些憋氣的神情,顯然剛才曾經碰過軟釘子。
“回陛下,靜妃自知有罪,被拿獲後自始至終無言申辯。”
梁帝抿緊了嘴角。對于這個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點感動,看向靜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
自從夏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後,梁帝一連三天心神不寧,夜裏心悸驚夢,醒來又覺殘夢模糊記不真切,更有甚者會在半夢半醒間産生幻覺,常見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飄過,令他戰栗驚恐。靜妃在旁安撫時,問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夢,點中了他的心事。但是畏懼宸妃亡靈之事關乎天子顏面,梁帝又不願意對外人言講,所以靜妃提議由她暗裏設位祭奠,以安亡魂。梁帝當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穩,黑沉一覺至天明。沒想到剛舒心了兩天,這設靈之事就被給翻了出來。
脫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靜妃,實際上是為了隐藏皇帝不欲廣為人知的秘密而放棄了申辯的權利,甘心領受扣下來的大罪名。一想到這個,梁帝就覺得心有欠意。
當然,他還不可能因為這點欠意就主動為靜妃洗清罪責,不過想辦法回護一下是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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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妃在何處為林氏設靈?”
“在她寝殿佛堂中,陛下請看,一應果酒齊全,顯然是正在閉門密祭。”
“她既是閉門密祭,自然沒有對外宣揚,你遠在正陽宮是怎麽知道的?”
這話音越發的不對了,言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靜妃的宮女不憤于她行此悖逆之事,前來正陽宮首告。”
“哦?”梁帝又環視了室內一遍,這才發現靜妃的随身侍女新兒正蜷縮在不起眼的角落裏跪着,剛才竟沒看見。“以奴告主,是大逆,宮裏怎麽能留這種東西,來人,将她拖出去杖殺!”
旨令一下,幾名粗壯太監立即上前将新兒拖起,小宮女吓得魂飛魄散,尖聲求饒道:“陛下饒命啊……陛下……娘娘……皇後娘娘……”
靜妃一見,俯身道:“啓禀陛下,此奴婢乃芷蘿宮人,能否請陛下恩準臣妾自行處置?”
“如此背主之人你不得心太軟,嗯?”
“臣妾明白了些陛下。”
兩人好言好語的說着。言後的臉漲得通紅,梁帝這一處置無異于在她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令一向擅長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後宮,自然要嚴禁一切違禮違律之事。靜妃之罪确鑿無疑,臣妾身為六宮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請明旨诏示臣妾,否則臣妾就只能依律而行了。”
“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着她,“這麽一樁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讓天下人說朕後宮不安寧嗎?這就是你輔佐朕的懿德風範?後宮以平和安順為貴,這個你懂不懂?”
“陛下覺得是小事,臣妾卻不敢也當做是小事。靜妃設靈于內宮,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視皇上,細察其居心,實在令人心驚,如此大罪,豈能不加處置?”
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幾欲發作,又忍了下來,轉身對靜妃道:“靜妃,你自己可知罪?”
“臣妾知罪。”靜妃端端正正叩了一個頭,安然道,“臣妾惑于當初故舊之情,暗中追思,雖無蔑視皇威之意,卻總歸是不合宮中規矩。請皇下賜罪。”
梁帝冷哼一聲,一拍桌子,故意怒道:“說你是大逆,你卻說只是惑于故舊之情,這哪裏是知罪,分明是不知!來人,着令靜妃禁閉芷蘿宮思過,未得旨意,不得出宮半步,什麽時候你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來回朕。”
“陛下!”言後又氣又急地叫了一聲。
“朕已經依你的意思處置了,你還想怎樣?”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揮揮手,轉身看着腳下的靈位,又向靜妃投去頗有深意的一個眼色,道:“你現在是待罪之身,供奉減半,這裏亂糟糟的,自己收拾吧。”
靜妃的眸子靈慧地閃動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領旨。”
“也辛苦了,回宮去吧。”梁帝站起身來,面有疲色,“朕近來事情雜多,你要學會如何為朕分憂。高湛,年下新貢來的那批尾鳳羅絲,朕叫賜兩箱給的,你送去了嗎?”
高湛機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兒入庫清數目誤了點時辰,奴才會立即派人送去的。”
“記着就好。起駕吧。”梁帝沒有再看靜妃,扶着高湛便向外走。言依禮送駕到宮外,看着龍辇迤逦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再回頭看一眼芷蘿宮綠藤清幽的宮門,忍氣回自己的正陽宮了。
“陛下,是回武英殿還是回暖閣休息?”龍辇出鳳臺池的時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專,過來小心請旨。梁帝猶豫了一下,神色陰晴不定。
他剛得之報離開武英殿的時候,确是狂怒難捺。可如今對靜妃的氣一消,竟順帶着對靖王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同時,他對于靖王和靜妃這兩樁事竟會接踵爆發也起了疑心。既然現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樁是冤枉的,那麽另一樁呢?
“高湛,你覺不覺得今天的事真是有些太巧了?”梁帝梁帝快步走着,問道。
“您是說......”
“武英殿上審問靖王,後宮裏皇後就向靜妃出手了。”
高湛在皇帝身邊這麽多年,最會的便是裝傻充愣,“您是說靜妃母子今日命裏反沖嗎?”
“哼。”梁帝無奈的停下腳步,“呸,呸呸呸,糊塗東西跟你說了你也不懂。”說着甩袖就快步趕回了武英殿。
高湛亦步亦趨的跟着,依舊是那梁帝說的糊塗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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