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得嘞,長公主殿下銀票五萬兩~”
随着小厮拉長音報出資費數目,申屠川便随人從圓臺上下來、朝着二樓季聽的廂房去了,綠芍癡癡的看了申屠川的背影一眼,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二樓廂房,季聽看着綠芍從大門處消失,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今日過後,恐怕整個京都都會議論起綠芍這個大家閨秀是如何癡情,風頭一時之間定然會蓋過她去,她這些日子苦心營造的形象,說不定也要被比下去。
啧,真叫人厭煩,她得想個主意,不叫她贏過自己才行。季聽面無表情的從圍欄處離開,轉身到了軟榻處坐下,撩起眼皮看了老鸨一眼,不緊不慢的問:“你為何會送銀票來?”
“奴家見殿下這屋遲遲沒有付資費,便覺着可能是出了什麽問題,所以将壓箱底的銀票都取了過來,以備殿下不時之需。”老鸨殷勤道。
季聽紅唇微勾:“你倒是機靈,本宮今日确實遇到點問題,多虧了你的銀票解圍,明日本宮會送來六萬兩,五萬兩是今日資費,剩下一萬兩是賞你的。”
“多謝殿下,多謝殿下!”老鸨受寵若驚的跪下謝恩。
正說話間,申屠川已經上來了,老鸨識趣的告退,扶雲等人也跟着出去了,廂房裏再次只剩下季聽和申屠川兩個人。
季聽因為某人的爛桃花,要多做不少部署,此刻正是看他不順眼的時候,因此一見到他便冷了臉,端坐在那裏将他視為空氣。
她的規矩是昔時太妃們親自教導,讀書識字是先皇親自開蒙,尊貴刻在眼角眉梢,禮儀刻在骨血之中,即便是生氣,也處處透着人上人的矜貴。
申屠川盯着她看了許久,才到她身邊行禮:“殿下。”
季聽好似才發現他一樣,輕嗤一聲嘲諷道:“喲,這不是申屠公子麽,是什麽讓你舍棄了那樣楚楚可憐的小姑娘,來本宮這老幹菜廂房裏了?”
“是銀票,”申屠川垂眸,掩蓋眼底的笑意,“五萬兩銀票。”
季聽噎了一下,眼神都銳利起來:“是麽?聽你的意思,若是那個女人出的價比本宮高,你今晚便跟她了?”
“不會。”申屠川立刻回答。
季聽雖然不信,但心情總算好了些,但這點好心情接着就被他一句話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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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殿下富裕。”
季聽:“……”
連續被噎了兩回,季聽再也受不住了,直接起身往外走,申屠川立刻往旁邊挪了一步,攔住了她的去路。
“怎麽,又想造反?”季聽不耐煩的問。
申屠川瞳色極深,黑沉沉的叫人看不出其中情緒:“殿下為何不高興?”
“你的爛桃花害本宮多花了五萬九千五百兩銀票,本宮該高興?”季聽冷笑。
申屠川頓了一下:“除去平日本就要花費的五百兩,難道不該是四萬九千五百兩?”
“還有賞老鸨的一萬兩呢。”季聽不悅道。
申屠川:“……殿下當真大方。”
“行了,本宮身子不适,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季聽說完又要擡腳離開。
申屠川身形微動,但最後還是沒有攔住她,只是在她臨出門時突然說了句:“申屠不認識那個姑娘。”
季聽猛地停了下來。
“也很慶幸今日殿下肯同她競價。”申屠川緩緩補充一句。
季聽心頭微動,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她略帶疑惑的回頭看一眼,只見他面色平靜坦然,不帶任何情緒。
……或許是她多想了吧。季聽思索一瞬,便轉身離開了。
扶雲正無聊的看着褚宴吃糕點,見季聽從房裏出來,頓時有些驚訝:“殿下怎麽這麽早便出來了?”
季聽剛想說無聊,便注意到四周有意無意掃過來的目光,瞬間有了不讓綠芍壓過自己的法子。世人皆同情弱者,所以即便她今日豪擲五萬兩,也抵不過綠芍眼角一滴淚,所以思來想去,只有比她更可憐才行。
她身為凜朝位極人臣的長公主,想從身份地位上弱過綠芍是不可能了,唯一能下手的,便是申屠川的态度。若申屠川對誰都是寥寥,那麽世人會偏向綠芍,可若申屠川偏向綠芍,世人便會同情她這個花錢不落好的長公主了。
人吶,就是喜歡擡杠,她得順應這個規律。
季聽眼底清明,唇角卻挂着苦澀的笑:“本宮身子不舒服,還是先走吧。”
“殿下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不舒服了,是不是申屠川惹您不高興了?”扶雲又是警惕又是憂慮。
他剛問出這句,褚宴便走了過來,手裏的大刀蠢蠢欲動。
季聽沉默一瞬,等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後,才勉強搖了搖頭:“走吧,他也累了,本宮就不打攪了。”
扶雲見狀哪裏肯走,正要進去教訓人,手便被季聽不動聲色的按了一下。他愣了愣,雖然不懂什麽意思,但還是順從的扶着她往外走,褚宴冷酷的看了眼廂房門,枕着一張臉抱着大刀跟在季聽身後。
幾人走到樓下時,老鸨殷勤的往外送,一直送到馬車前,正要目送季聽上馬車時,季聽卻停了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向她。
老鸨被看得汗都要下來了,讪讪的讨好道:“殿下,怎麽了?”
“風月樓中做糕點甜食的廚子,賣嗎?”季聽直接問。
褚宴頓了一下,也跟着看向老鸨。
老鸨幹笑一聲:“廚子們都、都是同風月樓簽了長約的,恐怕不能轉讓。”她說完頓了一下,又匆忙補充,“但殿下若是喜歡,便可日日前來品嘗,後廚近日都在研制各式糕點,時不時就有新樣式出來。”
季聽颔首:“也只能如此了。”說完便上了馬車。
長公主府一行人一離開風月樓,馬車還未走遠,風月樓中閑談的聲音就已經大了起來——
“凜慶長公主分明贏了,怎麽還這般不高興?”
“還能為什麽,自然是那申屠川不滿她贏了方才那姑娘,所以對她甩臉色了呗。”
“喲,那可真是……凜慶長公主未免太可憐了些,花了那麽多銀子還不落好,這申屠川有什麽好的,一個個的都非他不可。”
衆人将季聽腦補得可憐又凄涼,卻不知她一上馬車,便将所有憂愁都收了起來,興致勃勃的計劃搶廚子的事:“查一下那些廚子的家世,若是清白,就花三倍價錢挖牆角。”
“多謝殿下。”褚宴颔首。
扶雲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略為擔心季聽的情緒:“殿下,您方才到底怎麽了?”
“沒事,我就是困了,急着回去睡覺。”季聽說完,當着他的面打了個哈欠。
扶雲仔細打量她片刻,确定她沒有不高興後,這才松一口氣。
季聽含笑看向窗外,看着外頭空無一人的街巷,心情還算不錯。雖然她此刻不在風月樓,但也能猜到那些人會說些什麽,待到明日整個京都也會如此。
他們會可憐一人之下的長公主被如此輕視,會覺得申屠川假清高真人渣,長公主對他好了這麽多年他都無動于衷,卻因為別的女子對長公主甩臉色。
這樣的謠言裏,她會成為一個可憐蟲,但季聽最不怕的就是做可憐蟲。她前世倨傲高貴了一輩子,最終卻因為脫離普通百姓太久,才會聲名狼藉的死去,這一世她總要學會示弱,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果然,經過一夜的發酵,風月樓一晚的事便在京都百姓中傳開了,大多都在同情她這個長公主,也有嘲諷的,但基本都将她當成了弱者,綠芍則在這場談資中被淡化了,頂多有人嘆息兩聲,但也沒有深入打聽。
扶雲出去轉悠一圈,險些跟人打起來,氣得臉色鐵青的回來了。
“喲,這是怎麽了?”季聽跟庫房要了些珠子,打算自己穿個手串,見他回來也只是匆匆掃了他一眼,便繼續忙自己的事了。
扶雲看到她十分不滿:“殿下,您還有心情在這兒玩呢,人家外頭都快傳得難聽死了!”
季聽頓了一下看向他:“傳什麽了?”
“還能傳什麽,自然是說您和申屠川那事,說您有眼無珠認死理,看上個男人便不撞南牆不回頭,還有人說申屠川更喜歡昨天那個女人,您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還有……還有更難聽的,扶雲說不出口。”扶雲臉色越來越黑。
季聽失笑:“多大點事,他們傳就任他們去傳,你不聽就是了。”
“我怎麽可能不聽?!”扶雲反駁。
季聽嘆息一聲,只好騰出手來安慰他:“這種流言你越是當回事,他們便越覺得是真的,你若不放在眼裏,他們見你如此淡然,反倒會懷疑流言不對,所以要想此事盡快平息,你便不要同人争辯。”
“那就看他們這麽說你?”扶雲說着,自己先委屈起來。
季聽揉揉他的腦袋:“随他們去,今晚你派個人去給風月樓送銀票,咱們這幾日便不去了。”
“風月樓的規矩不是需親自去送嗎?”扶雲蹙眉。
季聽輕嗤一聲:“本宮拿它當個規矩時,它便是規矩,本宮不拿它當規矩,它便什麽也不是,若是風月樓不收,那便治他們個以下犯上之罪,打上三十板子再将銀票放下。”
“是!”扶雲立刻就要走。
“等一下,”季聽叫住他,“找幾個得力的,扮作百姓去張歲文每日會去的茶樓上說閑話,記得要專撿難聽的說。”
她這話吩咐得沒頭沒尾的,扶雲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季聽含笑解釋:“昨日跟我争搶的女子,是張歲文的嫡女,亦是張貴妃嫡親的娘家侄女張綠芍。”
“懂了,”扶雲小機靈恍然,“扶雲定會将他待嫁女兒出入風月樓一事,細細的說與他聽,保證他會好好正一正家風。”
他說完便趕緊去辦事了,季聽垂首繼續穿珠子,一連弄了許久才停下。
當日晚上,季聽便沒有再去風月樓,而張家那位嫡女也一樣,只不過季聽是主動不去的,至于那位就不得而知了。
季聽一連幾日都沒去,流言不僅沒減少,反而愈演愈烈,已經發展成申屠川和張綠芍兩情相悅、而她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地步,待她再次去風月樓時,不少人看她的目光都帶了同情。
扶雲最是厭惡這種同情,所以苦口婆心的勸季聽別再去了,然而季聽一意孤行,仍然每日按時報到,只不過和綠芍來之前不同,她不再在風月樓待到後半夜才離開,而是連廂房都不去了,只待将申屠川定下,便付了銀票轉身就走。
……這就顯得更卑微了。
扶雲每日都像吃了火藥一般,見誰都忍不住發脾氣,褚宴的臉也一天比一天冷,最後連甜食都不肯吃了。
直到某一日晚膳前,兩個人不好的情緒才戛然而止。
季聽這日不知為何,總覺着困得緊,于是傍晚的時候多睡了會兒,等她醒來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怎麽沒人叫醒我。”季聽惦記着去風月樓的事,蹙起眉頭便起來了,随意披了件衣裳往外走,打算叫個丫鬟進來替自己更衣。
她徑直走到門口,淨白的小手握住門栓,一用力便将門拉開了。
門外夜涼如水,月光若綢緞一般傾瀉,月色之下,一位眉眼溫柔的男子站在那裏。他模樣清俊周正、腰背挺直,周身泛着謙遜溫和的氣場,似乎天生沒有攻擊性,叫人一見便忍不住親近。
季聽怔怔的看着他,恍惚看到昔日他為了護住自己,被季聞逼死時的模樣,那時他方二十九歲,還未過而立之年,卻兩鬓斑白宛若老者——
“殿下,我走了,便無人再将你當孩子,你要盡快長大才是。”
這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自此她便失去了她的兄長,她的知己,她另一種意義上的父親。
“怎麽,見着我便傻了?”牧與之含笑問。
季聽回神,眼眶微紅的走到他面前,仔細将他打量許多遍後,才略帶些哽咽的開口:“你怎麽回來了?”
“若是再不回來,殿下不知要被欺負成什麽樣了。”他唇角帶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雖然衣着整潔,可還是帶着風塵仆仆的氣息,顯然是晝夜不分趕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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