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一身傷磋磨着我在床上足足耗了三日才能下地,而為我醫治的還是上次那位老太醫。
這太醫和劉福差不多年紀,姓張,祖上三代皆為禦醫,能在宮裏當差多年安然無恙,自有一套處世之道。上次為我治過一次隐疾後,第二次便沒那麽慌張了,只是面色有些白,上藥的手卻很穩。
大概是覺得我前面不行了,所以才會異想天開用後面發洩吧。如此荒唐淫靡之事,歷代夏王估計也沒少做,我這一遭,在他們祖孫三代間恐怕也不過一則略為新奇的笑談罷了。
“張太醫,鳳王這幾天怎麽樣了?”
我躺了三日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段涅回鳳梧宮就病了,每日湯藥不斷,比天冷那會兒還要熱鬧。而為他診脈,書寫脈案的,也是這位張太醫。
鳳王尊貴,千金之體,都知道不能怠慢,從裏到外,吃的用的,每一樣都是最好的,連太醫都是。
老太醫正收拾着我換下來的穢物,聞言垂首道:“鳳王突染風邪,微臣今日為殿下診脈,發現他脈象虛浮,按之無力,精血傷損,加之思慮積重,郁結于心,七情皆傷……”
我聽了一陣煩悶,擡手打斷他:“行了行了,直接說,有無大礙?”
張太醫将話全部咽了回去,憋得神情複雜,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尚且無礙。”
“無礙就行。”
“但若長此以往下去,鳳王他……”
我嫌他煩,讓他出去,張太醫抖着胡須,沒法兒,懾于我的淫威,還是乖乖退下了。
我靠在床頭發了會兒呆,沒多久劉公公小心推門而入,說是藥煎好了,要伺候我服藥。
湯藥又黑又苦,宛若将天下間所有黃連熬成了一碗。
我從小糙命一條,好養活得很,就算被嬷嬷克扣吃食,每日就吃兩碗白飯,也照樣身強體壯沒病沒痛。反觀段涅,三不五時就要病一場,酸苦鹹甜的湯藥一碗接一碗,以致後來不喝那些玩意兒了,身上都萦繞着一股難言的藥味。
小時候不懂事,總以為段涅吃的都是好東西,見他天天喝藥,自己卻沒有,就以為是他小氣,不肯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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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某天我趁段涅不注意,偷溜進他的宮殿,看到桌上正放着碗溫熱的湯藥,饞蟲作怪,興高采烈跑過去端起藥碗仰頭就喝了。還不是小口喝,一大口貪心地将小半碗藥喝了個精光,連點渣都沒剩下。
然後報應就來了。
本以為是珍馐,沒想到是馊水。那味道,真是我平生嘗過的最複雜難解的滋味,仿佛腌制了數年的沉泥,用陰溝裏的水調和,再加進少許香料,這便成了。
古怪的滋味在舌尖炸開,想要吐掉,食道卻還停留在上一指令,乖乖全數咽了下去。
咽下的那瞬間我就哭了,大哭,以為自己吃了什麽髒東西,命不久矣。
動靜太大,想不讓人知道都難,段涅寒着臉匆匆從外面進來,見我如此,二話不說從桌上拎起茶壺就往我嘴裏灌。
那會兒正好是夏天,屋裏常備涼茶,我掙紮着被段涅灌了個水飽,又因為之前喝下去那麽一碗惡心的東西,哭着哭着便吐了出來。
直到把胃裏的東西都吐幹淨了,我還在一下下小聲抽泣,整個人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
明明知道做壞事被抓住了免不了一頓修理,卻仍不能阻止我一再地挑戰段涅的耐心。也許那時候我便模糊地意識到,用一頓打換取他對我的注意,這筆買賣相當劃算。
段涅扳過我的身子,蹲下身用衣袖為我擦去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體液,微蹙着眉道:“以後不許碰我的藥,聽見了沒?”
“……嗯。”
“說聽見了!”
“嗚嗚聽見了……”我哽咽着,為自己争辯,“我就是想知道……皇兄偷偷在吃……在吃什麽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他指着空了的藥碗,厲聲道,“這些都是毒,劇毒,再喝一次你的五髒六腑都會化為膿血,到時候別說我,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下次不準碰!”
他其實是在騙我,但小孩子總是會信以為真的,特別是當對方一臉正色警告你的時候。
我吓得立時呆住,打着嗝小心問他:“那皇兄……你,你不是也中毒了?”
他摸了把我的發頂,從桌上糕點盒裏取出一塊梅花糕塞給我,随後牽起我的手起身往門外走去。
“皇兄和你不一樣,這些東西對你是毒,對我卻是苦口良藥。”
那時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怪怪的,讓人聽了心裏發酸,長大後才後知後覺明白一點那其中的苦澀、自嘲與豔羨。
苦澀、自嘲是對他自己,豔羨是對我。他向往我的活力,羨慕我的康健,這是他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東西。
走到門外時,我發現兩邊跪滿了戰戰兢兢的宮人,有幾個正是負責伺候我的太監,我要做壞事,自然就讓他們在外面給我把風了。
“皇兄?”我小口咬着梅花糕,疑惑地仰頭。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道:“他們沒看顧好皇子,就要受到懲罰。”
有幾個膽子小的宮女聞言已嘤嘤哭泣起來,嘴裏不住喊着殿下饒命。那會兒我不明所以,只知道懵懂地點頭,随後緊跟着段涅的步伐逐漸遠離了那些人。後來,那幾個伺候我的太監便再沒有出現,我也沒追問過他們的下落。
喝完藥,我将藥碗還給劉福,他接着呈上來兩瓣蜜餞讓我去除口中的苦味。
我捏着晶瑩的果肉,突然道:“以前寡人在鳳梧宮吃過一種糕點,形似梅花,食之有花香,滋味清甜,松軟可口。你去打聽一下是誰做的,寡人想再嘗一嘗那梅花糕。”
劉福躬身道:“是。”
那糕點我從未在別個宮裏吃到過,只在段涅那兒吃到過幾次,想來不是禦廚的手藝,該是鳳梧宮自己小廚房做的。
擦了嘴,淨了手,劉福剛準備要退下,我叫住他,問:“那孩子還活着嗎?”
劉公公聽懂了,老臉紋絲不動,低聲道:“已經長到尋常嬰孩那般大了。”
看來是天意了,我長長嘆出一口氣,道:“替寡人拟旨,趙氏生産時血崩不治,念其孕育皇長子有功,追封為趙嫔。皇長子賜名‘辛’,送至鳳梧宮由鳳王撫養。”
辛,大罪也。
對于皇子不交由嫔妃撫養,而是交給一個諸侯撫養,劉福不敢置喙,領命安靜退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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