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五月開始沄港市正式入夏,每日高溫持久不下,蒸得人頭暈腦脹。

黃金周高一高二有五天假,而高考在即的高三只有五一當天可以休息,剩下的日子都必須要到校補課。

教室後方倒計時的數字越來越小,所有科目的複習重心又回歸基礎,不再講額外的難題。

幾次小測驗下來,謝景遲的成績穩步上升,連平日裏對他最苛刻的數學老師都不止一次在課堂上誇獎他,說他如果到時候發揮得好,沒準可以爆冷。

這天傍晚,天紅得反常,灰色的積雨雲邊緣鑲一層血色的邊,暗沉沉的紅光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樓下超市買完東西的謝景遲看見操場上空盤旋着一大片蜻蜓。

濕熱的水霧凝集在翅膀上,蜻蜓越飛越低,最後都要貼在燥熱的塑膠跑道上。

謝景遲上樓,把懷裏的一半東西分給陸栩和前面的狄曼,然後拉開椅子坐下來準備晚自習。

前天周測的卷子發了,謝景遲看了眼上面的分數就随手扔進抽屜。

“小遲……”

“有事嗎?”謝景遲擡起頭,陸栩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沒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謝景遲知道他還在記挂上次拿錯的那張的習題紙。

交作業的時候他不小心讓陸栩看到夾在裏面的那張紙,無論他怎麽解釋是另一個人幫他想的解題思路,陸栩都一口咬死上面是他的字跡。

“你真的要上top3啊?”

謝景遲拿出待會要用的書本,順便瞟了他一眼,“沒準是普林斯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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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栩笑起來,“那你現在就不該坐在這裏了。”

夏季的白日很長。醞釀了這樣久,入夜後終于下起瓢潑大雨,座位靠窗的同學關窗不及時,靠外的書本習題冊都被雨水浸濕了大半。

謝景遲因為不專心,又被老師叫到黑板前做題——自從數學老師那樣公開誇過他以後,其他老師都有樣學樣,很喜歡拿他。

晚自習結束了,外面雨勢非但沒有減小,反而愈演愈烈,光站在走廊上都要被淋成落湯雞。

教學樓門前滞留了不少沒看天氣預報帶傘的倒黴鬼。

大部分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哀嘆兩聲就頂着校服和書包沖進了雨裏,少部分堅持要站到家裏人來接或是雨停。

陸栩和謝景遲倒是帶了傘,不過也僅僅是護住一小塊地方,褲子和手肘還是很快被雨水淋濕。

随着大波的人流,他們走得很慢,黑色的地面上,路燈的模糊朦胧的光暈倒映着水流,變成破碎的、扭曲的銀色紐帶。

學校脆弱的水利系統在高強度降水的沖擊下搖搖欲墜,肮髒的積水漫過鞋面,謝景遲不太舒服地皺了下眉,側過頭,發現陸栩更是如此。

“你準備怎麽回去?”

平時五分鐘不到的路程他們走了将近一倍的時間,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後,謝景遲叫住準備繼續往車站沖的陸栩。

他的聲音險些淹沒在滂沱的雨聲中。

“啊?”陸栩艱難地護住胸前的書包,免得裏面的卷子被打濕,“打車吧。”

“別打車了,我送你回去。”

陸栩為難地看着他,“但我們家不在一條路上吧。”

不論是七文山還是南園路,都和陸栩家不在同一個方向。

“繞點路就行了,晚不了多久。”

謝景遲拉着他往車子那邊走,誰知陸栩看着個頭不高,力氣倒是不小。

拉不動的謝景遲停下腳步,疑惑地看着他。

“小遲,我……有點緊張,要不我還是去打車吧。”

“你緊張什麽?”

陸栩快速看了眼車窗裏面,吞吞吐吐地說,“你的……是不是也在,我這樣過去會不會不太好?”

謝景遲懂他的意思,“他應該不在。”

這段時間秦深都很忙,不是出差就是晚歸,連帶着蔣喻都神出鬼沒,滿打滿算的話謝景遲已經有超過48小時沒有見到他了。

“那就好……呃。”陸栩打了個磕巴。

秦深的目光從謝景遲臉上滑過,轉落在他拉着陸栩的那只手上,“這是誰?”

剛說完可能不在的人出現在這個地方,謝景遲第一反應就是回頭。

陸栩的表情很精彩,有尴尬也有糾結。

謝景遲确定,只要自己松開手,他能頭也不回地撒丫子就跑,跟受了驚的小雞仔似的。

“能先送他回家嗎?”他本來還很确定,可被秦深這麽一看,心裏也開始打鼓,“他打車……不太方便。”

秦深收回目光,神色淡淡的,一貫的不帶太多喜怒,“雨下這麽大,你們還要在這裏站多久?”

外面大雨傾盆,車內倒是安靜得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空調溫度恒定24℃,清新劑幹燥柔軟的氣味驅散了雨水的潮濕腥氣。

在雨裏拉扯了那麽一會謝景遲身上濕了大半,略長的鬓角貼在雪白的臉頰兩側,顯得整張臉更加的小。

“毛巾給我。”

他心不在焉地用司機遞給他的幹毛巾擦頭發和身上的雨水,忽然就聽到身邊的人這樣說。

他想說不用了,但秦深不由分說地從他手裏拿過毛巾,“側過去一點。”

拗不過他的謝景遲認命地轉過來,讓他給自己擦頭發。

即使是做這種小事秦深的樣子也很認真。他垂着眼睛,骨節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梳理着被謝景遲那樣一通亂揉揉得亂糟糟的頭發,順便幫他把臉頰擦幹淨。

謝景遲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別睡,會感冒。”

秦深的聲音離他很近,他睜開眼,看到那張眉目如畫的标致臉孔,呼吸短暫地亂了一瞬。

“回去先洗澡,我不想再大半夜送你去醫院。”

秦深把濕掉的毛巾放到一邊,然後把注意力放到了在場的第四個人身上。

“你是謝景遲的同學?”

坐在前排、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的陸栩萬萬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落在自己身上。

“嗯,是的,我……我叫陸栩。”

“陸栩,我知道你。”秦深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一直以來麻煩你照顧他了。”

“哪,哪裏……”陸栩結結巴巴地說,“而且是小……他一直在照顧我。”

“春節前後,是我送他去的你家。”

陸栩幹笑兩聲,“是,是嗎?我才知道,他從來沒跟我說過。”

秦深

打斷這兩人繼續對話下去的是手機來電時的響動。

謝景遲手忙腳亂地從脫掉的濕外套裏找出手機,看見屏幕上來電人的名字,神情變了變,直接按掉了。

誰知電話按掉還沒幾秒鐘又催命一樣地響了起來,大有他不接就一直打下去的架勢。

這樣的戲碼重複了兩三次,秦深不動聲色看了謝景遲一眼,謝景遲沒來由地心虛了一秒鐘,随即按下了關機鍵。

“怎麽不接?”

謝景遲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也沒有跟他說真話的勇氣,“培訓機構的推銷電話,沒有接的必要。”

秦深彎了彎嘴角,很難說到底信了沒有,倒是陸栩被他說的勾起了不好的回憶,“我也經常接到騷擾電話,我根本不買房……”說到一半,他回想起這不是一個好的場合,聲音漸漸地小了下來,尴尬地把場子還給另外兩個人,只恨不能挖條縫鑽進去。

大雨下了這麽久,雨勢終于小了一些,雨絲不再密集得像要把天和地連接在一起,變成一個巨大的囚籠。

“那我走了,小遲,明天見。”順利到家的陸栩露出解脫的神情,連語氣都帶上了幾分歡快。

“嗯。”謝景遲不敢看旁邊秦深的表情,“快回去吧。”

陸栩家離學校不遠,把他送到單元樓下,看着陸栩離開的背影,司機關掉頂燈,重新發動車子。

沒有了其他人的阻攔,秦深按下隔板的開關,将司機隔絕在他們的談話之外。

“什麽時候回來的?”

緊張的神經放松下來後,平時就習慣在車上打瞌睡的謝景遲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

“第一輪談判結束,順便回來看看你。”這次秦深倒是沒有讓他別睡了。

不知何時起,司機已經悄悄地把空調溫度又打高了一點。

微熱的風驅散了身體上的寒意,謝景遲只覺得整個人像泡在溫水裏。

“下次什麽時候走?”

“後天,下周我不在家,麻煩你看家了。”

謝景遲想,他明明都那麽困了,為什麽還是把他的話都聽了進去。

當初秦深讓他搬過來時就說了,自己不經常在家,讓他不用太擔心,而他過了一長段可以随時見到這個人的日子,差不多都快要把這句話淡忘。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其實之前不過是反常,而如今這樣才是真正的常态。

“好。”謝景遲吞下本來想說的話,“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看家的。”

房屋的日常維護都是管家他們在做,他充其量只是個借住的,所以看家兩個字他說得有一點理不直氣不壯。

“謝景遲,你不要擔心。”秦深像是誤解了他的遲疑,“庭審那天我會回來的。”

提到近在眼前的庭審,謝景遲稍微清醒了一下。

他得到了秦深又一個保證,這讓他因為下雨和別的一些事情而灰暗的心情稍微明亮了一點,但也就是一點點。

“我也沒有很擔心……”秦深好像總以為他還在害怕,實際上他并沒有這麽膽小。

在快要變成河流的道路中,車子開得很穩,謝景遲眼皮越來越重,像塗了膠水,黏上了再也分不開。

他在睡着之前,他感覺有人攬住了自己。

很安全,也很溫暖,讓他本能地想要再靠近一點。

晚上一點多鐘,謝景遲做完所有作業早早上了床。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開了除濕檔的空調發出低柔的沙沙聲,像極了催人入眠的白噪聲。

他打開手機,找到那幾通被他挂斷的未接來電,随便挑了一條回撥了過去。

按照社交禮儀,在這個點給人打電話屬于擾人清夢的讨嫌行為,但是他不怎麽在乎那邊的人怎麽想。

不如說,他更想給那邊的人找點不快。

電話接通,那邊的人沒有說話,應該是在等待他先開口。

“麻煩轉告江先生,我沒有辦法接受他的條件,讓他以後別來找我了。”

搶在那邊有所反應以前謝景遲挂斷了電話。

他拉起被子蒙住頭,眼睛卻一直睜着,許久都無法閉上。

他已經能夠想到那位江先生聽到他的回答後會怎麽評價他。

軟弱的、屈從于本能的、低賤的Omega,和生下他的那個人一模一樣,讓人看了就覺得可憐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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