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裴昭聞原本請了半個月的假,這才過了三分之一便回去上班,路遇的同事見到他,頓時驚訝,紛紛打招呼,然而那看似熟絡的問候中,仿佛帶着點異樣的尴尬與探究。這種古怪的氣氛直到裴昭聞進入辦公室後達到了頂峰。
原本早來的人正圍在一起交頭接耳,依稀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夾雜着幾聲驚嘆或嘲弄。裴昭聞一進來,頓時像是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他身上,辦公室裏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裴昭聞腳步未停,只目光淡淡掃過衆人,霎時像是解除了禁令一般,一幹圍聚的人紛紛動作起來,輕手輕腳地回了座位。被圍着的那女孩子慢動作般收起雜志,力求不引起一絲一毫的注意,眼睛卻悄悄擡起,偷觑裴昭聞的面容。
然而男人半點目光也沒有分給她,步伐端肅穩重地走過,仍是平日那挺拔軒昂的模樣,眉目是硬朗的英俊,輪廓剛毅,唇線冷銳,寡言端方,周身自有一股攝人的肅穆氣場。
明明是這樣冷淡的一個人,人緣卻意外地不差,平日裏無論誰工作上遇到困難,只要去請教他,一準能解決,指導起來往往一針見血,偶爾被各種問題纏住,也絕不會有半點不耐煩的情緒。
能力出衆,樣貌又這樣好,所裏不知多少女孩子對他芳心暗許卻不敢表白,眼下這是試都不必試了,性別不對,統統出局。
女孩子心裏唏噓一番,轉頭開始工作。
到底是旁人的私事,即便是有好奇,也沒有人會當面問出口。然而打量的目光卻是少不了,有善意的,自然也有惡意的。
沐浴在種種探究的視線中,裴昭聞卻仿佛全無所覺,只将之前休假時完成的工作彙總,起身走向老總的辦公室。
“進。”
敲門聲很快得到應答,裴昭聞推門進去,颔首道:“李總。”
“唔,小裴啊,銷假嗎?”
“暫時不行。這是之前的工作。”裴昭聞遞上材料,頓了頓,眉頭皺了起來。
老總看了看他,便知道這是有難言之隐了,接過材料略翻了翻,點頭道:“行,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這話不假,裴昭聞大學時就在他這裏幫忙,研究生一畢業便簽了正式的合同,雖然有他導師推薦的緣故,然而他本人的工作能力更毋庸置疑。
他拿過檔案袋,将文件裝進去,一面仿佛不經意般說道:“假沒休完就繼續休吧,照顧好自己,別人說什麽聽聽就算了,日子還是自己的,沒礙着旁人,誰也管不着。”
裴昭聞沉默着點了點頭,片刻後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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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總便看着他,笑了笑:“還有什麽事兒,說吧?”
裴昭聞抿了抿唇,沉聲道:“我想借一下您的車。”
老總也沒問他做什麽,只取了鑰匙給他,擺了擺手道:“行了,忙你的去吧,什麽時候還都行。”
裴昭聞又道了聲謝,便離開了辦公室。
他要去拜訪他的老師。老師與李總相交多年,兩人是師兄弟,又是至交好友,性情卻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老師是否也看到了那雜志,畢竟他自己都沒看過,總覺得從旁人口中說出他們的事情,實在是諷刺。只要是穆峥不在意,他更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老師畢竟不同,他不知道稍後會不會迎來責難,可老師待他如師如父,眼下這樣的情況,總該有個解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他下定了決心要去做的事。
他知道穆峥派來的人正跟着他,早上離開別墅時,那四人便來打了招呼,只說會暗中保護,不會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裴昭聞考慮過後,決定借李總的車出行。他要做的事不能讓穆铮知道,越與那人相處便越能感知到那極度強烈的占有欲,尤其這幾日別墅裏的朝夕相對,更讓他明确感知到那人溫和表相下不容置喙的強勢性情。
并非讓他覺得難以承受,他自己也有些不尋常,那樣熱烈的感情竟只會讓他安心。何況穆峥待他怎樣,實在毋庸置疑,即使兩人之間還有尚未坦誠的秘密,他也從未懷疑過穆峥會傷害他。
可他已然察覺到那人情緒不對勁,之前那句結婚或許不是玩笑,但确然是想支開他。前路迢迢而兇險,他從未想過要安然地被穆峥護在身後,他要的,是與那人比肩而行。
在這之前,他需要知己知彼。
與其他人不同,李總的車停在另外的車庫裏,裴昭聞看中的正是這一點。他很快将車開了出來,注意着後視鏡。片刻後确認了,并沒有尾随的。
掩人耳目,不僅要避開自己人,還要防備着隐在暗處的敵人,以防那些人對他出手以挾制穆峥。
大半個小時後,裴昭聞将車開到了B大法學系辦公樓下。
他的導師姓袁,在國內法學界可謂泰山北鬥,桃李滿天下。待裴昭聞既有老師的嚴厲,又有長輩般的關懷與愛重,介紹裴昭聞去好友的事務所,是想讓他歷練兩年,經手些案子,再回來讀博,此後便在學術的道路上走下去。
然而如今,裴昭聞早有了自己的主意,上一次來時,兩人就這個問題産生了分歧,這回袁教授不肯再放過他,劈頭就問他往後的打算。
裴昭聞沉默許久,仍是道:“抱歉,老師,恐怕要辜負您的期望。”
袁教授沒說話,取下眼鏡擦了擦。他的性情是十分嚴肅的,不說話的時候便有種壓迫感。
裴昭聞頓了片刻,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見老師伸手從桌案下抽出了一本雜志,已是翻開的,放在兩人之間。
他微微一滞,垂下了眼,終于見到了那報道的廬山真面目。
“你不願意回來,是因為他?”
袁教授手指點了點,裴昭聞的目光便随之落在那內頁上,是數張他與穆峥同行的照片。有超市裏的,穆峥只稍作僞裝,帶着墨鏡,微笑着側首同他說話,兩人靠得很近,落在定格的畫面裏,便是極暧昧。還有數日前兩人在機場那次,照片裏是清晰的兩人親吻的畫面。還有幾張,很久以前的,最近的,竟十分齊全。
裴昭聞瞳孔驟縮,氣息微微一沉。倒不是為這些照片,他只是想到穆峥透露的那些事,原來他們已經被窺視了那麽長時間,是穆峥那位“外公”?為什麽?
穆峥沒有告訴他原因,裴昭聞猜測,穆家的人大約的确不喜穆峥,那樣的風度、相貌,拍的戲也不差,這幾年卻也沒能紅,其中許是也有穆家的手筆,如今曝光他們兩人的事,來打擊穆峥。什麽樣的仇怨值得做到這一步?
他心中輾轉沉思,口吻卻鄭重,答道:“是。”繼而微微皺起眉,仿佛難以啓齒,“也許您無法接受,但我與他……是決定一直在一起的。”他不慣同旁人說這樣的私事,即使是面對父親一樣的人。
袁教授卻沒什麽表示,只道:“我記得他。”
裴昭聞微愕,聽袁教授繼續道:“你上學那時候,他來過很多次,有時候就在窗戶外面站着,一直看着你,卻不叫人。”
“我看見他,他便同我打招呼,問你的事。”他像是在回憶着什麽,片刻後總結道,“很有修養的人,但有些奇怪。”
袁教授看了眼裴昭聞,他那向來穩重端莊的愛徒這會兒竟有了明顯的表情,似乎是茫然,又帶着訝異。
他又道:“後來偶爾看到你和他一起,你性子慢,我以為不會有什麽,誰想到你們還是……”說到這,他搖了搖頭,嘆道:“這條路不好走,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以後必定艱難,你們怎麽辦呢?他還是公衆人物,要承受惡言,輕視。你也是。”
“我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受到旁人閑言碎語的磋磨,可我也不是你父親,管不得那麽寬。”他又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你要保重自己。”
裴昭聞怔怔的,仿佛仍未回過神,良久方道:“是,我知道,謝謝您。”他頓了頓,莫名的沖動迫使他還想再問些什麽,然而終究赧然而開不了口。
袁教授點了點頭:“你今天來,還有什麽事嗎?”
到這時,裴昭聞已然收斂心緒,想起他來這裏的另一個目的,斟酌着道:“老師,有一件事,我想請旻師兄相助,不知是否方便。”
旻師兄便是袁教授的長子袁旻,裴昭聞讀書時曾與對方相處過,因袁教授對他愛重,時常邀請他去家中,兩人頗為親近,只是對方在公安部任職,身份較為隐蔽,便沒有留下聯系方式。如今為了穆峥的事情,裴昭聞也顧不上唐突了。
袁教授有些訝異,但也沒有多問,說道:“他最近沒有大案子,在休假,你去家裏找他吧。正好,你師母多日不見你,昨天還跟我念叨呢。”
裴昭聞抿了抿唇,胸中湧上一股暖意,低聲道:“是我不好,讓您和師母挂念了。”他雖父母早逝,卻有祖母一手将他撫養長大,及至外出求學,遇上的又是這樣好的老師,到後來,風華正茂的年紀,遇到了穆峥——他這二十餘年歲月,已是極幸運。
袁教授擺了擺手:“現在去吧,我看你也着急。”頓了頓,又道,“等事情過去了,帶他來吃個飯吧,你小師妹很喜歡他。”
裴昭聞呼吸驟然一滞,一股莫名的澀意湧上眼眶,他穩了穩聲音,鄭重道:“好。”
随後,裴昭聞驅車去了袁教授家中。他請袁旻幫忙,是為兩件事,一則是穆家,一則是穆峥在片場遇襲的事。
穆家的事對袁旻而言并不是秘密,裴昭聞一開口,他便大體地說了些。至此裴昭聞才知,穆家那位掌權者,穆峥血緣上的外公,原來名叫穆振國,如今雖然已經退了下來,在政界卻依然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大兒子穆景烨則是軍隊裏一路打拼過來,到現在已經是上校軍銜。餘下的幾個兒子,從軍的,從政的,從商的,都在各自的領域有所建樹,即便不是佼佼者,卻也絕非庸庸之輩。
至此,裴昭聞終于覺出這其中的棘手,眼前重重艱難到底是怎樣的險惡。然而還不夠,他需要知道一些更細節的部分,比如,那一位穆峥提起來時,語氣寡淡仿佛陌生人的母親——穆家的大小姐,穆景晴。
至于那場針對穆峥的謀殺案,裴昭聞先前聯系過那位導演,得知場務已被拘留,但到目前為止,案件并沒有什麽切實的進展。
裴昭聞看得出來,穆景曜甚至是穆峥,他們對于這場謀殺本身并不放在心上,更在意的是背後操縱的人。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消除隐患,而那恰恰是裴昭聞無法觸及的領域。
可他也有自己的領域,穆峥的方式他做不到,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讓周鎮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打聽消息而已,于袁旻不過舉手之勞,至于那件案子,即使周氏有所周旋,然而畢竟涉及到槍支,最終必然是要對上頭有個交待的,如今袁旻又受到了托付,那案件想必不會膠着太久。
袁旻承諾一有進展就通知裴昭聞,但他心裏還存着另一樁事:“我前兩天去檢察院,看到你報了那邊的考試?”
裴昭聞不奇怪袁旻會知道,多年刑警生涯,對方的人脈之廣怕是超乎他預料。
他便點頭:“是。”
袁旻若有所思:“唔……”他皺着眉,仿佛有什麽顧慮,然而終究只道,“沒事,放心考吧,憑你的能力,一定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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