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逃出生天
燃燒的帷帳牽帶着周圍火勢更盛,綿延不斷地燒向外圍。烈火灼燒在木料上的聲音劈啪作響,烈烈灼燒的房屋梁柱不堪重負,一根壓向一根,排山倒海般朝着兩人所在之處垮塌下來。
沈雲灼來不及開口,他神色凝重地拍出一道強勁掌風,堪堪抵住即将倒塌下來的橫梁,一手将紀緋川用力拖起來背到身上,緊接着縱身飛速向外奔逃出去,沿路屍骸遍地,煙霧中混雜着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嗆得人肺腑幾欲炸開。
躍上臺階的最後那一瞬間,身後傳來轟隆一陣巨響,地下教坊司的幾層樓臺悉數垮塌,漫天煙霧直沖雲霄。
沈雲灼腳步猛地一滞,紀緋川措手不及地從他身上滾下來,不偏不倚壓到那兩根斷掉的肋骨,頓時疼得直抽冷氣,“......還能不能行了?”
沈雲灼扭頭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紀緋川捂了捂臉,想笑卻又怕牽動傷口不敢笑,嘴角憋得直抽搐——活該!叫你剛才一個勁兒地充當護花使者,內力損耗過頭遭反噬了吧?
他兀自在心裏幸災樂禍了半天,半晌又覺得實在沒什麽意思,幹巴巴地放下手,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原地,活像被人冷落許久的深閨怨婦。
沈雲灼翻掌運氣,可丹田之內如遇阻隔,內力幾番欲磅礴湧現,卻在将将探頭的時候消失于無形,一身功力竟半點也使不出來,反而每一寸骨骼與肌肉都在叫嚣着酸澀與疼痛。
試了兩次均是如此,沈雲灼擦去唇角血跡,一手拄劍站起身來,一手再度将紀緋川拉起來背到身上,靠着一身蠻力背着人往林外走。
紀緋川緊鎖着一雙秀氣的眉毛,下巴抵在沈雲灼肩窩裏,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你小情人的屍體......不管啦?”
沈雲灼沉默着,只是緊了緊手臂,加快了步伐,紀緋川讨了個沒趣,只好伏在他背上阖上雙眼。
身後濃煙一陣強過一陣,火勢蔓延到地面,在林間不知疲倦地燃燒着,一道閃電劃過,照得林間鬼影幢幢,驚雷乍起,風聲嗚咽,等待着夜雨将火勢撲滅。
紀緋川的意識漸漸遠去,身後光怪陸離的一切皆被隔絕在夢境的入口,而他所依靠的肩膀厚實而熨帖,仿佛蘊藏着無盡的力量,足以為他遮擋一切危機與風雨。
這感覺似曾相識,暌違多年,是他掩埋在記憶深處,久久未曾在腦海裏喚起的一幕。
當時年幼的他也是像這樣,傷痕累累地蜷縮在一個人的懷抱裏。
他被人從屍山血海裏挖出來,一步一步離開那煉獄之境。那人穿着一身紅衣,比身後的烈火更鮮豔,比雪地裏的紅梅更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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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他開啓了一段與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兩日後。
紀緋川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與眼前一張無限接近的臉四目相對片刻,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啊!醜八怪!”
沈雲蕊猛地退後半步,深呼吸兩次,拳頭依舊捏得咯吱作響,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罵誰?”
紀緋川緊閉雙眼偏轉頭去,“我一定是在做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你欠揍!”沈雲蕊忍無可忍,掄着拳頭便要沖上去,被身後一聲溫潤笑語止住了步伐。
“牙尖嘴利,頭腦清晰,看來這位小公子傷得不重。沈姑娘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別跟病人一般見識了吧?”
沈雲蕊臉頰微紅,朝來人點了點頭,“陳公子說得是,”說着扭頭瞪了紀緋川一眼,“看在神醫的面子上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下次要是再敢給我下蠱,本姑娘饒不了你!”
被揭穿罪行的紀緋川完全沒有任何負罪感和羞恥感,反而沖沈雲蕊惡作劇般地吐了吐舌頭,如願見到她氣急敗壞的神情後,好奇地看向沈雲蕊口中所謂的“神醫”。
來人一身素白衣裳,眉眼溫潤,舉止端方,不像是行走江湖的郎中,倒像是書香世家出來的。
既有“神醫”之名,又姓陳,這個人想必就是傳聞中赫赫有名的布衣丞相陳雪卿了?
就連紀緋川這樣不問世事、随心所欲的人,行走江湖這些日子也聽說過陳雪卿的大名。
當今武林幾大世家之中,若論起與朝廷的淵源,最深的要數碧血山莊陳家。陳家世代習武,滿門忠烈,卻甘願退居江湖,不參與廟堂之事,唯獨只出了陳雪卿這一個異類。
此人棄武從文,少時拜入藥王谷,一身經略滿腹文采,扶持當今聖上登上帝位,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只是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給他看病?
陳雪卿坐到床邊,探了探他的脈,片刻後怡然笑道:“還好你遇上了我,若是換做一般的大夫替你診治,傷筋動骨怎麽也得一百天才能恢複了。”
紀緋川越看他的模樣越覺得眼熟,腦海裏搜索半晌,忽然想起前些天那個咋咋呼呼的小子來,他一把反握住陳雪卿的右手,饒有興致地問道:“我說陳神醫,你家是不是還有個小你四五歲的兄弟?力氣特別大,長得像個小姑娘。”
陳雪卿目光中浮現出些許疑惑,“哦?在下家中只有一個二弟,前年出征去了,再就只有一個三妹,也已經嫁為人婦。不知小公子為何對在下的家事感興趣?”
他一面說着,一面不着痕跡地抽出手來,打開藥箱取出繃帶、藥膏,以及剪刀鑷子等一應物事。
“呃......你要做什麽?”紀緋川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越看陳雪卿那張和煦的笑臉越覺得瘆得慌,連骨頭縫裏都在冒涼氣。
“自然是給你接骨啊。”陳雪卿淨了淨手,在紀緋川掙紮之前便用幾根銀針快速封住了他幾處大穴,随後将那些器具在火上細細灼燒起來,“你放心,沈道長與我是年少知交,既然他親自開口,我自當全力以赴。”
“不,不對啊,去哪兒了......”紀緋川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陳雪卿揭開他的衣襟,柳葉般輕薄的刀片在他肋下比劃幾下,伸手稍稍用力按了按,在如期見到紀緋川吃痛的表情後,果斷而迅速地朝着剛才按壓的位置劃了下去,“你是在找它麽?”
他微笑着攤開握着刀片的右手掌心,一粒小飛蟲逃也似的飛進了案頭的香囊裏,“小家夥也許是迷了路吧,竟一頭撞進我掌心裏來了。”
紀緋川疼得眼淚直冒,聽了他這話更是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敗感,硬生生地咬牙憋着痛,一聲也不肯吭。
陳雪卿見他可憐,心裏暗自發笑,也不再捉弄他,讓沈雲蕊幫忙點上一籠安神香,助他減輕痛楚,手上也加快了動作。
半個時辰過後,陳雪卿起身洗了洗手,潑滅了香爐裏的熏香,一邊揉着酸痛的太陽穴,一邊推開軒窗讓屋子裏的氣味散出去。
這一推窗便看到了站在庭院樹下的沈雲灼,沈雲灼靜靜地立在那裏,仿佛已經站成了一棵樹。
陳雪卿揶揄笑道:“這回你可是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來日陛下要是真對西啓發兵,沈道長可別忘了前來助陣。”
江湖人皆知,沈雲灼是極為重諾之人,然則輕易不允諾,輕易不求人。一旦有求于誰,哪怕九死一生、拼上性命,也會還了對方的恩情。陳雪卿從不做賠本買賣,得沈雲灼一句相助的承諾,自然勝過千金萬金。
沈雲灼走進房間,“他怎麽樣了?”
“用了我這獨門秘制的續骨膠,至多一個月,他就又可以活蹦亂跳、為禍四方了。”陳雪卿收拾好行囊,拍了拍沈雲灼的肩,委婉嘆道,“與其擔心旁人,不如多擔心一下自己。若是尋常人也就罷了,像你這般整日與刀光劍影為伴,随便哪次內力反噬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像前日那般境況,畢竟只是少數。而且......”沈雲灼隐約有種預感,很快,他便可以沖破桎梏,克服那一點致命的缺陷了。
上次沖出火海之時他似乎有所領悟,只是到最後關鍵處還缺點什麽。
“少數?”陳雪卿失笑,“與五毒教的小魔頭同行,憑着他那惹是生非的本領,從今往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麻煩和危險找上你,最後會衆叛親離也說不定,你還有信心說前日那般境況只是少數嗎?”
沈雲灼目光定定地落在紀緋川緊閉的雙眼上,看了片刻收回目光,神色平靜而內斂,“我對他有責任。”
光是從沈雲灼看着紀緋川那愛恨交加的眼神,陳雪卿便可以斷定,他對那人絕不僅僅是責任。
只是高傲矜持如沈雲灼,定是不願讓旁人來點破的,便等着你倆撥開雲霧、互訴衷腸的那一日好了。
陳雪卿搖頭輕笑着,一言不發地走出院門。
沈雲蕊送陳雪卿離開,經過沈雲灼身邊時神情裏隐隐帶着些擔憂。本以為送走一個瑤池仙子,大哥算是徹底脫離苦海了,沒想到這回招來一個更麻煩的煞星。
早知那少年就是紀緋川,她說什麽也不會喝他遞來的茶。還好陳雪卿發現得早,只是小小一只貪食蠱,一碗醋灌下去也就逼出來了。
可畢竟是一大碗老陳醋生生灌進肚啊,現在想想還牙根子發軟,而且多長的這十斤肉還沒算進去呢!
不行,必須得扳回一局!
沈雲蕊磨了磨牙,“害本姑娘喝那麽多醋,紀緋川你給我等着!”
病床上的紀緋川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好像在睡夢中提前感受到了凜冬将至。
沈雲灼掩上門扉,坐在紀緋川床前靜靜地看着他。
安神香的效果還未過去,少年在睡夢中遠離疼痛,臉上逐漸恢複了血色,卷翹的睫毛根上綴着點點淚花,鼻尖也透着一點粉色。
沈雲灼着了魔一般地伸出手去,食指在他眼尾處輕柔地擦了擦,拭去那點濕痕之後,指端卻久久地停留在他溫熱的皮膚上,舍不得離開。
想起從地下教坊司逃出生天時紀緋川問他的那句話,為什麽不去管陸瑤環的屍首。
那時他沒有回答,是因為他聽到問題後下意識地就在想,為何不經考慮就放棄了陸瑤環。
也許是時間來不及了,也許是他分身乏術。
但實際上理由并不需要深思,活着的人永遠比死去的人更重要。無論換做是誰,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會先顧活着的人。
他詫異的是,自己為何因為紀緋川一句話,而對自己那時的動機産生了懷疑。
影響他做選擇的,如果不是他一貫以來的行事風格,又會是什麽?
沈雲灼目光不經意落在紀緋川胸口,瘦削的軀體上傷口與淤痕遍布,一看便知是在性事中受到的折磨。
他眼神一冷,當即便從沉思中醒過神來,收回手便要離去,卻在轉身之際聽到了少年一句微弱的嘤咛。
那聲音裏帶着三分哽咽,兩分委屈,更多的卻是哀求與讨好,所有的情緒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通過兩個字眼傳進了沈雲灼的耳中。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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