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梵音入心(二)

稀稀疏疏的雨點伴随着電閃雷鳴砸下來,将鮮血殘餘的溫度沖刷殆盡,他蜷縮在僵直的屍體下不知過了多久,兵刃與疾呼聲才逐漸遠去。寒意由外到內逐漸浸入五髒六腑,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與腐爛氣息在鼻間萦繞不去。

神智昏沉間,一抹濃重的色彩印入眼簾。

來人戴着鬥笠,穿着一身紅衣,步履搖曳,語調輕柔,卻是個音色低沉的男人。

“瞧瞧,我發現了什麽!”

那人長鞭一卷,纏住他身上覆着的屍體往旁邊胡亂一扔,彎下腰不顧滿地泥濘惡臭,将他從屍堆裏刨了出來。

他只來得及透過幂籬縫隙,隐約瞧見那人右眼下方綴着顆紅色小痣,身體便驟然一輕,被輕巧地抱了起來。

“咦?”那人似乎有些驚訝,溫熱的吐息打在他脖頸間,“......竟然還活着。”

他對那人的懷抱無來由地生出一種抵觸,盡管眼前人能帶他脫離苦海,盡管他能在那人身邊尋得庇佑......可是離開這裏,意味着他将陷入另一重噩夢。

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在那人懷中劇烈掙紮起來,身體卻紋絲不動,束縛着他的力道越收越緊。

他急于從夢境中掙脫,待好不容易睜大了眼睛,眼前卻只能看到一片霧茫茫的血色。無法言喻的恐懼攫取了他的神經,直至一道急促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紀緋川,醒醒!”

這聲音是......沈雲灼?!

紀緋川猛地甩了甩腦袋,總算剝離出幾分清醒的神智來,聲線裏仍帶着無法自控的顫抖:“剛剛走神了,我眼睛看不清,現在什麽情況?”

沈雲灼一手擁着紀緋川,一手緊握白虹劍,警惕地注視着山坳間四面八方持弩的敵人,“尋了處樹洞落腳。”

紀緋川擡手掙了掙,“這裏的毒霧很重,我撐不了多久,你,你先別管我了——”掌心冷不丁地觸到一陣粘稠,他聲音一頓,“你受傷了?”

他在沈雲灼身前摸索起來,直到手指在他胸口摸到一個硬硬的箭尾,周圍衣物已經被血濡濕。

難怪剛才那聲鈍響出奇地逼真,原來不是梵音谷帶給他的幻覺,而是沈雲灼跳下來為他擋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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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緋川胸口忽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情緒,他眉頭一擰,“誰讓你——”

“只是小傷,”沈雲灼用食指點住他的唇,低聲在他耳邊道,“少說些話,四周埋伏了不少弓弩手,當心暴露位置。”

沈雲灼的手指冰冰涼涼的,奇異地撫平了那些焦灼憤恨的情緒,只剩下滿心苦澀。

如果老天注定要讓他遇上沈雲灼,為什麽不安排他早點出現?假如十年前遇到的人是他,也許就不會有那麽多糟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實在是......無解。

紀緋川睫毛微顫,沉默了許久,終于悶聲道:“叫你別管我了,意思是讓你先去把人引開。在這裏幹等着,同時又要抵禦山間毒障,你的內力早晚耗光,到時候咱們兩個都出不去。”

沈雲灼稍作思忖,點了點頭,想起紀緋川此刻目不能視,又補充道:“那你在此處等我,不要亂動。”

他起身正要離開,衣角卻被紀緋川拉了一下,對方垂頭喪氣地埋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乍看上去很是可憐。

見他那副模樣,沈雲灼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堅持一下,我很快回來。”

“......香囊系緊了,千萬別丢。”紀緋川松開沈雲灼的衣角,掌心骨笛暗自握緊,低聲囑咐了一句。

半晌沒有聽到回音,他伸手向前胡亂抓了抓,只抓到一團空氣,沈雲灼已經走了。

紀緋川長籲出一口氣,随即舉起手在腕間狠狠咬了一口,剎那間鐵鏽味充斥着鼻腔,鮮血汩汩流淌出來。

山谷間靜谧異常,紀緋川感覺世界只剩下他一人,心間忽然湧上無盡的空虛。

昨晚想向沈雲灼提的那個條件,他還沒來得及說呢,剛才拉住他的時候要是說出來就好了。

不過,沈雲灼既然已經答應了,應該不會反悔吧。

紀緋川嘆了嘆,估算着沈雲灼走得遠了,将手心裏的骨笛打了個旋,橫在唇邊吹奏起來。

一支清越的小調穿透迷障霧氣,回蕩在山谷之中。與此同時,四面八方響起箭矢流竄的破空聲,頭頂樹梢的葉子無風自動,好幾次箭尖險些擦着他的臉頰劃過,帶着涼飕飕的氣流深深釘入身後樹幹上。

紀緋川身上汗毛直豎,吹奏的動作非但未停反而愈發急促,不消片刻,大地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山林間毒蛇的動靜愈發明顯,流矢朝他所在之處射來的頻率也愈發密集,直至幾聲驚恐且高亢的慘叫聲從近處傳來,山谷間的飛箭聲明顯弱下來許多。

紀緋川無聲地勾了勾唇,将骨笛別在腰間,心想,這笛子總歸還算有些用處。他剛剛放松警惕,前方卻突然傳來腳步聲,且就在十步之內。

最令他心驚的是,來人是何時靠近、如何躲避毒蟲與流矢攻擊的,他竟然從頭至尾毫無所覺。

正當紀緋川暗自驚疑不定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将他整個人定在了原地。

“在外歷練半載有餘,還是這麽不成器,一個尚紫雲就能把你耍得團團轉。”

地上傳來枯枝被踩踏的聲音,一道颀長的身影翩然走近,說話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每個字眼裏都透着輕視與戲谑,“虧得本座閉關這麽長時間,任你在外撒歡,到頭來非但沒有半點長進,還為了個男人準備連命也搭上,實在是有負為師多年來對你的諄諄教導啊。”

紀緋川全身緊繃,呼吸滞澀地張了張口,到底還是沒能叫出那句尊稱。

他神思混亂,一時竟以為自己受迷霧擾亂心智,産生了幻覺,直至尖銳的痛楚伴随着幾道破空聲在皮膚上炸開,轉眼間臉上和胸前多了幾道血痕。

那幾鞭用了巧勁抽下來,鞭子上不知塗抹了什麽東西,落在身上又痛又癢,幾乎深入骨髓,恐懼如同藤蔓在心底生根發芽,迅速攫取住了整個心髒。與恐懼相伴的,還夾雜着幾分隐隐的激越與難以置信。

紀緋川摸了摸臉上的鞭痕,愣怔着起身向外探了探身子,“......師,師父?”

雪裏紅眯着眼打量着他,也不應聲,那目光落在紀緋川身上仿佛有了實感,令他越來越确信站在身前的就是那人。紀緋川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袖,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一時古怪異常,牙齒也上下打着顫,“你沒死?”

“本座詐死,是不是叫你白高興一場?”雪裏紅側了側身,輕而易舉地将衣袖從紀緋川手裏抽出,一腳踢在他小腿上,踢得他膝蓋一軟,登時便跪了下來,疼得五官扭曲直抽冷氣。

赤紅的鞭尾纏住他的脖頸,雪裏紅一腳踏在他肩上,俯身用長鞭手柄擡起紀緋川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這麽好看的眼睛,瞎了未免可惜。”

“咳、咳咳......”紀緋川兩手扯着勒在頸部的鞭子,痛苦地咳嗽起來。

雪裏紅勾了勾唇,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來,叼開瓶口軟塞,将裏面的液體沖着紀緋川的雙眼盡數傾下去,倒完後随手将小瓷瓶一扔,松開了在他頸間的鉗制。

那液體乍一進入眼中,雙眼便好似火燒一樣尖銳地痛起來,劇烈的痛楚牽動着根根神經,他心神不穩,耳邊又隐隐聽到了梵音,連帶着體內那兩股外來的真氣也開始蠢蠢欲動。

紀緋川凄慘地叫了一聲,捂着雙眼蜷在地上顫抖不止,源源不斷的血與淚透過指縫滲出來,意識也愈發渙散,夢魇一樣的回憶在腦海間翻騰不止,卷土重來,如同蠶繭蛛絲一般層層疊疊将他纏繞起來。

雪裏紅倚在樹旁看他狼狽不堪的模樣,看得心中愉悅不已,卻故意搖頭嘆道,“不成,這樣還是便宜你了。”

說罷,他視線落到紀緋川別在腰間的那支短笛上,一時覺得十分眼熟,便多看了一眼,“我說當初怎麽找不到它呢,原來在你這裏。當初房間搜過,身也搜過,真不知道你是怎麽藏的。”

“讓我想想......啊,當初還漏了一處沒有檢查。”他捏着下巴,仿佛想到什麽,愉悅地笑了起來,“你說你,如此膽大妄為,為師該怎麽罰你?”

“師、師父......”紀緋川手腳并用地爬向雪裏紅,顫顫巍巍地攀着他的腿,邊哭邊乞求道,“徒兒知錯了......您饒了我吧......”

他面色慘白,好似置身于數九寒天之中,身體裏發出陣陣寒意。

雪裏紅眉梢微挑,察覺出他反應有異,便伸出兩指按在他脈門處探了探,“原來是中了寒冰烈焰掌......這可怪不得為師,早跟你說過江湖險惡,那些正義之士最擅胡攪蠻纏以多欺少,你落入他們手中,還不是任人拿捏的份?”

他擡頭四下看了看,此時天色漸暗,氣溫驟降,梵音谷裏的毒障也越來越濃,五步之外幾乎辨不清四周景象。紀緋川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內傷發作,只怕要徹底陷在霧沼之中,再難抽身了。

“不過這樣也好,你便在這裏慢慢受着。待本座先去清理了門戶,回來再同你仔細清算。”雪裏紅理了理被紀緋川抓皺的衣襟,悠然自得地邁開步子,逐漸消失在迷霧之中。

而紀緋川倒在原地,蜷縮着緊緊抱住了自己,偌大的山谷裏一片寂靜,只有緩慢且沉重的呼吸聲,從瘦弱的身軀向着四野徐徐傳遞出來。

他昏昏沉沉,神智在煎熬中不知捱了多久,一道聲音遠遠地傳進耳中,仿佛在呼喚他的名字。

與此同時,體內的子母蠱突兀地動了一下。

抖S師父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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