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陳年舊事
夜色沉沉,瘴氣彌漫,紀緋川倒在原地不知睡了多久。他的神智游蕩在夢境裏,被迷霧侵擾,思緒被裹挾着回到了記憶最初的起點。
七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昏睡三日三夜後醒來,腦海裏的記憶只剩下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景,其餘一片空白。結合身邊人的說法,他知道了自己的來歷。
他無父無母,天生體弱,是被五毒教的教主從亂葬崗裏撿來的。雛鳥破殼後會将第一眼看到的鳥兒認定是母親,那時的他看着美得像神仙一樣的雪裏紅,大概就跟雛鳥的心态一樣,更別提之後纏綿病榻的兩個月裏,他那師父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弦,竟然對撫養小孩子起了興,拿各種名貴補藥給他調理身子,根治舊疾,與他同吃同睡不說,照顧他的諸多繁雜事務也從不假手于人。
那兩個月比起後來的十年光陰,美好又短暫,時常讓紀緋川懷疑是不是只是自己燒得糊塗的時候做的一場夢。
病重的時候吃不下東西,那人就下廚做些藥粥,用調羹碾碎了,一勺一勺親自喂給他。睡不着的時候,師父就将他抱在懷裏,一邊輕拍着他的背一邊小聲地哼歌。他眯着眼睛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只看得見那一截雪白的脖頸和垂在頸側的幾縷青絲,逸着淺淺的花香,雪裏紅總穿着一件紅色紗衫當做寝衣,他便時常抓着那片柔軟的衣角入睡。
那段日子除了雪裏紅他幾乎沒見過旁人,所以當教中弟子在一月一次述職時齊聚一堂,用各種惡意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時候,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驚懼。
那時他還不懂,以為雪裏紅對他好是理所當然的,受了驚吓便本能地往最信賴的人懷裏躲。他将臉埋在雪裏紅懷裏,感受到對方的手在他頭發上輕輕的安撫,心裏便踏實下來,卻不知道這一來一往的舉動落在底下人眼裏便顯得愈發紮眼。
等他病徹底好了,雪裏紅便懶得再多看他一眼了。
紀緋川百思不得其解,跑出寝殿想找雪裏紅問問,卻被人關了起來,再見面已經是紀長老前來讨人了。
沒過多久他明白了,那人沒把他當孩子養,只是把他當成了消遣的玩意,連名字都不必取,轉手送人也不會舍不得。治病時喂給他的那些也不是什麽真正的補藥,而是各種毒物,雪裏紅拿這些東西以毒攻毒,正好在他身上練手。
這些事情是紀長老心情好的時候順口說給他聽的。
跟在紀長老身邊的那三個月,他好像足足活了三輩子那麽長。
後來那些師兄們背地裏都管他叫小怪物,說他小小年紀就心狠手辣暴戾殘忍,又有心機,一定是被人奪了舍,內裏的魂魄不知道在俗世裏浸淫了多少年才轉投到這具軀體裏。
紀緋川無數次鄙夷地想道,要是你們這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也像老子一樣倒黴,別說脾氣不好惹了,能活下來都是奇跡,絕大多數肯定不出三個月骨頭渣就被山裏野狗啃完了。
雪裏紅将他從煉獄火海裏救出來,用了兩個月治愈他,然後轉手将他扔進了另一重地獄。
可親手施加痛苦的人不是雪裏紅,小孩子總是記吃不記打,頭腦也一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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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眼裏,模樣長得俊的一定是好人,比如教主,哪怕他喂了自己一堆亂七八糟的劇毒解來圖開心,他也仍是那個美麗溫柔、說話輕聲細語,對他呵護備至的救命恩人。反之,模樣又老又醜的一定是惡人,比如紀長老,哪怕好吃好喝地養着自己,教自己用毒,也是個手腳不幹不淨、喜歡對着他流口水還笑得一臉淫猥的老色魔。
聽說上一個跟在紀長老身邊的藥童就是被他折磨死的,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沒辦法繼續糾纏下去了。紀緋川的小腦瓜裏第一次明白這個道理,想的卻不是如何自盡一了百了,而是殺了那老頭子他就可以拜雪裏紅為師,重新回到他身邊了。
他想讓雪裏紅重新接納他,充滿愛憐地将他抱在懷裏,溫柔地注視着他,眼裏只有他一個人。
三個月來支撐他活着的想法就是這樣簡單,這個念頭像火種一樣在他心底燃燒着,一直燒到他設計殺了紀長老,燒到他如願再次見到那身鮮豔的紅衣,在那人一聲令下後被帶入冰冷陰暗的地宮。
地宮裏陰暗潮濕,角落、石壁上隐藏着許多蠢蠢欲動的幽靈蠱,聞見血腥氣就能一窩蜂地撲上來。
那一晚的經歷實在不怎麽好,以至于他多年來牢牢将它鎖在記憶深處,輕易不願回想。
可那把火還在他腦子裏燒。
燒得他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身體快要四分五裂靈魂出竅的時候,耳邊才終于聽到一聲等待許久的回音。
“丢下山吧。”
噢,一定是考驗還在繼續。只有排除千難萬險,才有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
那些愚蠢自大的、相貌平平的師兄們都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師兄們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用心險惡地将他活着帶到山裏,想讓他慢慢死掉,而沒有将他丢下山崖直接摔死。
好在頭三個月裏他已經跟着紀長老學了不少,山林裏的尋常毒物已經奈何不了他,相反還成為了他的口糧。
那把火在他腦海裏越燒越旺,燒得他口幹舌燥兩眼發黑,心裏卻亮堂堂的,瞳孔深處閃爍着不甘且執拗的光。
他像一縷游魂一樣,用盡身上的所有力氣,花了三天三夜,奄奄一息地再次爬回了雪裏紅面前。閉眼之前,他看到了那人眼裏毫不掩飾的驚訝與興奮,比撿到他的那天更甚。
從雪裏紅口中,他得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
那把火即将在他身體裏燃燒殆盡、只剩下微弱的火苗時,忽地被人倒進一桶油又加了把幹柴,只聽轟然一聲,柴火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四濺,耀眼的烈焰在他腦中崩裂開來。
他終于如願以償地拜雪裏紅為師,成為了五毒教的小弟子。經歷了一番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他恢複了原來的相貌,然後用銀針沁着紅花石蒜的汁液,在右眼下方刺了顆紅色的淚痣。
雪裏紅看到以後非但沒有責怪他逾矩,反而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頗為欣賞地贊了一句好看。
後來有個弟子有樣學樣,被他拿着匕首在睡熟後親自将右眼給剜了出來。那倒黴蛋疼得哀嚎陣陣,哭天搶地地捂着眼睛跑去告狀,雪裏紅聽到以後笑得花枝亂顫,直誇自己這小徒弟心狠手黑,不輸自己當年風采,又嫌那告狀的弟子哭哭啼啼十分聒噪,于是動手割了那人的舌頭。
後來五毒教裏再也沒人敢學紀緋川。
師兄們背地裏又開始罵,大魔頭身後跟着一個小魔頭,這兩人早晚反目成仇,雙雙不得好死。
紀緋川長了一雙地獄耳,誰要在他背後說壞話,隔着二裏地逆着風也能聽得一字不落,更何況還有好事者拉幫結派,在他面前添油加醋。有人想拿他當槍使,他卻渾不在意,滿心想着我和我師父好得很,等他老了我還要給他養老送終。
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想法在他心裏逐漸變了樣。
他不僅想孝敬雪裏紅,還想跟他睡覺,想做幾年前尚紫雲跟他師父兩個當着衆人面做的那檔子事兒。
雪裏紅的男寵侍妾有很多,弟子中也不乏入幕之賓,這裏面偏偏沒有他的位置。
某天清晨,長成少年的紀緋川做了一個绮夢,夢裏他與心心念念的師父赤裸着交纏在一起,眼前是那片細白瓷一樣的脖頸,灼熱潮濕的呼吸噴在肌膚上,汗珠在喉結和鎖骨處滾落,他與夢裏人幾乎融為一體,近得仿佛能聽見血液在那皮肉覆蓋的青色血管中奔湧,細小的汗毛根根分明,喘息聲也近在耳側,吐息裏帶着淺淺的花香。
醒來以後他腿間一片黏膩冰涼的觸感,亵褲與床榻上濕了一片,他用手指沾了些許放在嘴裏舔了舔,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東西。”
當晚他便跑到雪裏紅的寝殿,趁雪裏紅還未回來,一腳将等在床上的男寵踹下去,換成自己鑽進被窩裏,只露出一雙眼睛,惡狠狠地威脅着人家:“敢洩露半個字,你就等着給我的蠱兒們當飼料吧!”
男寵吓得噤若寒蟬,披上衣服灰溜溜走了,雪裏紅進門察覺不對,連人帶鋪蓋給他扔了出來,沒等紀緋川一個骨碌爬起身,手裏的鞭子就沖他身上招呼了上去。
鞭子裏夾着鋼骨刀片,落在身上一下便勾出一道皮肉翻卷的血痕,雪裏紅陰着臉抽了二十來下,直到打得他後背和臀腿之間傷痕累累一片狼藉,才堪堪住手,捏着他的下颌骨問他是何居心。
挨打對于紀緋川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他記着雪裏紅的訓誡不能喊不能叫,牙根裏硬生生咬出血氣來,卻滿臉怨憤地問,為什麽別人可以他不可以。
雪裏紅被他氣得發笑,罵了一句“不争氣的東西”,言簡意赅地回他,“收你是當徒弟傳承衣缽的,不是要你來暖床的。”
紀緋川不甘心,追着纏着不肯罷手,“徒弟當得,男寵我也當得,兩樣同時做就是了。”
雪裏紅被他纏磨得不耐煩,幹脆放了句狠話斷他的念想,“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紀緋川這下沒了轍。
早就被人用過了,除非将這副身軀打碎了,再重塑一個他,不然沒別的辦法。
雪裏紅見慣了這小徒弟發瘋,卻沒想到這回瘋得更徹底,大半夜拖着一身傷便從七八丈高的山崖往下跳,所幸山崖下是一池寒潭,落到裏面命還在,就是摔斷了一條腿。
但凡紀緋川能少點悟性,雪裏紅都想直接弄死他一了百了,可看着這一手養大的小徒弟,模樣标致本領又強,不發瘋的時候人也乖順讨巧,活脫脫就是年少時的自己,雪裏紅有些舍不得。
五毒教裏沒有會接骨的大夫,雪裏紅另外派了弟子下山去請人來給他治腿,來來回回要耽誤不少功夫,便姑且先用續筋骨的蠱蟲給他吊着,等大夫來了再将那骨頭敲碎重接。
可就在這段期間,五毒教鬧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風波——雪裏紅常年貼身攜帶的那支縱蠱的玉骨短笛不見了。
紀緋川夜裏腿傷發作,疼得死去活來,腿骨和關節處好像被人捏了一把冰針齊齊往骨頭縫裏紮,偏偏全教上下鬧開了鍋,雪裏紅派人一間屋子不落地搜,所有人也都脫光了衣裳、散開頭發,撐在刑架上一邊接受刑訊一邊回答問題,身體裏裏外外都被人檢查了個遍。
也許是體恤他傷了腿,雪裏紅特意恩準紀緋川在最後檢查。
上門的人将他的房間搜得一團糟,紀緋川腿疼得直不起腰來,仍不忘罵罵咧咧地攆人,最後被兩個弟子提溜着架到刑室裏,走向刑架的過程中還在一瘸一拐地拖時間,脫衣服的動作也拖泥帶水,一改往日利落。
雪裏紅低頭看着那身量還沒有刑架高的小徒弟,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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