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走火入魔
與預想的不同,當後穴甬道被手指打開、深入的一剎那,紀緋川幾乎是本能般的掙脫起來。刻意被掩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如同海裏的泡沫,源源不斷地向上翻湧,他整個人被恐懼和厭惡的情緒所籠罩着,所有思緒紛紛叫嚣着掙脫理智的牢籠,迫使他去反抗眼前這個不容有半點違逆的男人。
他頭腦陣陣發昏,眼前久違地浮現出紀長老那張布滿皺紋的樹皮一樣的臉,那雙手如同枯枝虬節一般,卻十分有力,抓他就好像抓小雞崽一樣輕而易舉,滿口黃牙七零八落地分布在他口腔裏,近距離同他說話的時候散發着腐臭的氣息。
這令人惡寒的觸感與幻覺只出現了短短一瞬,緊接着眼前景象一變,又到了暗無天日的濕冷地宮裏,無數雙手将他整個人攫取住,無數雙腳死死纏在他身上,他的身體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那些人操縱着,灼痛覆蓋在他臉上,他鼻尖充斥着鮮血的氣息,那些人稍微讓出一條縫隙,地宮石壁上雌伏着的幽靈蠱便嗤啦一聲,鋪天蓋地地朝他湧上來。
等他好不容易從鉗制中摸到一點空隙,掙紮着想要爬出去時,無數雙手又拽着他的腳腕将他拖了回去,四肢和胸腹在地面上一路摩擦,細小的砂礫和碎石便生生嵌進肉裏。
他好像已經不是他了,可每一分疼痛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終于等到記憶裏的畫面如潮水般褪去,那兩根手指也從谷道內退了出來。
胃從剛才開始便止不住地痙攣,雪裏紅一松開手,紀緋川便猛地俯下身,忍無可忍地幹嘔起來。
“只不過是檢查檢查身子,怎麽這麽大反應?”雪裏紅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交疊着雙腿倚在軟榻靠背上,觑了眼眼前衣衫淩亂的少年,“哭着喊着要上我的床,結果就這點本事。”
剛才紀緋川掙紮得厲害,冷不丁把腿上的傷掙開了,頭發也亂糟糟的,臉上淚痕未幹,不禁讓雪裏紅想起了自己剛撿到他時的模樣。
這些年來他在紀緋川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支笛子,小徒弟若是肯開口要,他給也便給了,畢竟早晚有一天整個五毒教都要給他。
但如果小孩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就妄圖脫離他的掌控,逾越本分,那就萬萬不能輕饒。雪裏紅幾乎是看着紀緋川一路長起來的,對于自己的小徒弟是個什麽根性、多能僞裝,他心裏一清二楚。
果然,緩了片刻之後,少年又恢複了一貫張牙舞爪的神态。
紀緋川擡手抹了把臉,膝行着湊上前,仰望着面前那人道,“師父要是肯給我機會,這些我統統都可以克服,不會的也可以學。我學什麽都一點就透,師父您是知道的對吧?”
還沒等近身,便被雪裏紅一腳踩在肩胛骨上,踢了回去, “你倒是會順杆爬。說吧,東西藏哪兒了?”
紀緋川捏緊了拳頭叫道:“不是我偷的,不是都檢查過了嗎!”他說得很是委屈,眼睛裏含着淚,幹脆把身上衣服一齊脫了個幹淨,裸露出細瘦瑩白的身軀,唯獨右腿上還裹着那幾層破破爛爛透着血色的紗布。
雪裏紅沖那裏擡了擡下巴,“解開。”
紀緋川身形顫了顫,眼圈泛着紅,不敢置信地看着雪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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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裏紅的神情變得有些不耐,“等本座親自替你解,你這條腿就不用留着了。”
紀緋川惱火地磨了磨後槽牙,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開紗布結扣,一圈圈地揭開來,由膝蓋處向下延伸約莫三四寸位置,表面的皮膚被藥蠱啃食得幾乎不堪入目,皮肉翻卷着露出深淺不一的血色,觸目驚心。
然而正如他所說,的的确确是什麽都沒有。雪裏紅意外地多看了紀緋川一眼,随即擺了擺手,“算了,你回去吧。”
紀緋川仍有些不甘,追問道, “那我說的那件事......”
“滾!”
在雪裏紅發火踹他之前,紀緋川眼疾手快拾起染血的衣服和紗布,拖着那條半殘的傷腿一瘸一拐地溜了。
然而他并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草草将腿上的傷口纏住,摸了把斧子,找到了地宮擺放棺椁的地方。
紀長老就被安置在這裏。
他掄起斧頭朝那副遺骨一下一下地劈,幾乎是拼盡了一身的氣力,等那副骸骨被剁得稀爛,他右腿的整條褲管也濕透了。
刑堂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直到現在也沒有動靜從裏面傳來,大概是雪裏紅默許了他的行為。
紀緋川靠着棺材緩緩滑坐下去,一動不動地又待了片刻,聽四周依舊沒有動靜傳來,緊繃的神經便松弛了下來。
這一放松,身體上各種不适的反應便來了。他俯下身抑制不住地嘔出胃裏的酸水,拳頭在胸口快速地捶着,眼眶裏陣陣發熱,不斷地湧上濕意。
待一陣激烈的嘔吐欲過去之後,他深呼吸幾次,然後捏着銀針探進嘴裏,将一根透明的絲線從後槽牙的牙龈裏挑了出來。
那根絲線在他後槽牙上纏繞了幾周,他捏着絲線尾端小心翼翼地在指節上繞了兩圈,纏緊了,這才仰起頭直直地望着穹頂,将藏在食道深處那支短笛一寸寸扯了出來。
等那支短笛徹底從他口中脫出,他的衣衫也已經濕透了,玉骨笛表面沾滿唾液,混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黏稠液體,隐隐帶了幾縷血腥氣。
他将那支笛子仔仔細細地擦拭幹淨,極為珍視地撫摸了一番,然後貼身藏了起來——那玉石上仿佛還殘留着雪裏紅的體溫,此時緊密地貼在他胸口,就好像他正在與那個人肌膚相親一樣。
做完這一切,紀緋川摸着黑回到自己的住處,這才想起去處理右腿上暴露許久、隐隐有些化膿的傷口。
翌日清早,山下的接骨大夫背着藥箱上了門。
雪裏紅大概是不希望五毒教日後的掌門人真成了瘸子,花了重金讓老郎中好好替紀緋川醫治,也不準其他人前去打攪。有了雪裏紅這一道禁令,紀緋川的膽子大了許多,面診的時候二話不說就拎着一條翠綠翠綠的竹葉青,架在了老郎中的脖子上。
老郎中吓得顫顫巍巍,登時就要兩眼一翻昏過去,又被紀緋川掐着人中給掐醒了。
“別慌,我就是想請你幫個小忙。”紀緋川從懷中摸出那截玉骨笛,“我腿上這節骨頭讓蟲子蛀得不能用了,你給我先把這東西墊進去安着,半年以後再取出來。”
老郎中心裏害怕,卻還是壯着膽子道:“玉石質地這麽脆,一摔就斷,你這不是胡鬧嗎?”
“先別管這麽多,不這麽辦我小命就沒了。”雪裏紅放過他了,不代表其他人也會這麽輕易就放過他,那些師兄弟都巴不得他早點死,哪怕是憑空捏造也要給他安個罪名,正愁沒機會抓他把柄呢。
這支笛子無論藏在五毒教哪個角落,日後都一定會被翻出來,只有藏在一個沒人想得到的地方,才能确保萬無一失。那些人無計可施,等到半年以後自然而然也就忘了。
老郎中還想再勸,紀緋川手指一動,竹葉青的信子便要舔到他臉上,吓得老人家連連直呼:“好、好好,我給你治!”
計劃得逞,紀緋川心情暢快到了極點。他想要的,就沒有不能到手的,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在後來的半年裏,他終于如願了。
他那師父充其量不過是披了一副人皮,皮囊下的心腸早已黑得不能再黑,更沒有什麽禮義廉恥可言,見小徒弟仗着腿傷纏得煩人,姑且便由着他去了。
只不過給人當男寵遠沒有給人當徒弟來得舒服,當徒弟起碼雪裏紅只偏愛紀緋川一個,做男寵卻有大把的人可以取代他,也總有不長眼的新人往他刀口上撞。
而雪裏紅從來不管這些。
鬧得最狠的一次,有人仗着雪裏紅的寵推了紀緋川一把,害他險些從臺階上滾下去。
紀緋川被那一推吓得不輕,臉色刷白,身體右側僵直,好像生怕跟上回似的摔斷腿。
在雪裏紅看來這不是什麽大事,本來就是紀緋川閑着沒事跑來他兩人面前煞風景,沒抽他幾鞭子就算好的。可小徒弟的瘋勁卻上來了,當着他的面抹了那人脖子,将屍體推進了浴池裏,上好的一池溫泉水全部被他染了色。
雪裏紅看出鞭子已經治不了紀緋川了,于是換了個法子懲治他。一只金蠶蠱,險些要了紀緋川半條命。
自那以後紀緋川就安分了不少。
雪裏紅見他乖順下來,想替他取蠱,紀緋川偏偏不肯,寧願那只蠱兒就這麽在身體裏留着,久而久之倒讓他摸透了金蠶蠱的習性,自己也琢磨着養了起來。
雪裏紅不覺有他,然而紀緋川卻隐隐感覺到,如果繼續在雪裏紅身邊待下去,自己可能就離死不遠了。
他因為心願的達成而感到滿足,可滿足之後又升騰起無窮無盡的渴求與空虛,他越來越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枯萎,就好像身體裏的那把火燃燒到了極致,即将化成灰燼。
他已經走火入魔了,可雪裏紅救不了他。
那個人只是在縱情享樂,追逐自己的欲望,這世上一切人與事在他眼裏都只是玩笑。
他的眼裏心裏通通沒有他的位置。
紀緋川意識到這一點是由于韓彩衣的出現。
那個人相貌平平,氣質普通得放在人群裏就能消失不見,也沒有任何紀緋川看得上的優點可言。
然而雪裏紅看韓彩衣的眼神卻與以往看所有人都不一樣,哪怕是對着自己,他的師父也從未如此專注地看上這麽一眼。
韓彩衣與以往那些男寵也不盡相同,以往那些人大多是背地裏給他使絆子,當着雪裏紅的面卻不敢造次。只有韓彩衣是明目張膽地殺他,不為別的,那人對雪裏紅有着和他一樣的獨占欲。
紀緋川想知道,在雪裏紅心裏到底是他更重要,還是韓彩衣更重要。雪裏紅不肯告訴他,他就自己去找答案。
可沒想到一失手,韓彩衣死在了他手裏。
紀緋川想,也許自己心裏早就有了答案,所以不敢去找雪裏紅,怕他師父讓自己一命換一命。不是怕死,是怕從那人口中親耳聽見自己被判死刑,那比殺了他更讓人難受。
後來,紀緋川在地宮經歷了比殺了他更痛苦的事。雪裏紅連找他興師問罪都懶得去做,只留給他一具屍體。
你想要的東西,這輩子也得不到——這就是他師父留給他的話。
紀緋川從未有哪一次哭得那樣撕心裂肺,他寧願自己死在七歲那年的那場大火裏,這樣他就永遠不會遇見雪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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