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家宴
紀緋川随着沈雲灼一行人進祠堂,一路上忍不住東張西望格外新奇。
之前去過的宋府府邸與沈家家宅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一走進去雕梁畫棟移步換景自不必說,更将山林荷塘一起囊括其中,處處可見看家護院的守衛仆役,便足以證明這潑天的富貴絕非一般人家能夠消受得起。
紀緋川看花了眼,一不留神就撞到了沈雲灼身上。
沈雲灼扶了他一把,見紀緋川目光久久停留在假山旁的荷塘處,低頭問道:“怎麽了?”
紀緋川眼中閃過幾絲疑惑,又擺了擺腦袋,“沒事,就是突然覺得......這地方怪熟悉的。”
沈雲蕊哼笑道:“難不成你以前來過?淨吹牛,直說自己看傻眼了吧!”
“雲蕊。”沈雲灼不悅地看她一眼。
沈雲蕊吐了吐舌頭,眼見快到了祠堂門口,飛快換做一副嚴肅表情,邁步進門,揚聲道:“沈雲涵!我這才離家多久,你長能耐了啊,竟然敢去逛青樓?就該打折你的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惹阿娘生氣!”
大廳中央一個錦衣少年被兩個家丁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一聽沈雲蕊的聲音,好像見到了觀世音下凡,一邊掙紮一邊大喊道:“阿姐救我!我是被冤枉的!陸卓然這王八羔子他使計害我!”
“閉嘴!現在還沒輪到你說話!”沈雲蕊瞪他一眼,又趕緊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大哥在後頭,你小子說話注意分寸,別一口一個王八羔子!
沈雲涵扭頭一看,霎時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
沈雲蕊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堂前一對中年夫婦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阿爹阿娘,雲蕊回來晚了,請爹娘原諒。”
“騙你阿娘出去探親,結果一走就音訊全無!虧得你大哥及時給家裏回了信,否則真要把你娘擔心死了。”沈父伸出拐杖,佯怒地在沈雲蕊肩上碰了一下。
沈雲蕊吃吃笑了聲,湊到沈夫人身邊,仰着頭可憐巴巴地道:“我一出門便直奔玄清山,哪裏都沒亂跑,大哥信上都說了,阿娘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沈母見沈雲蕊一副撒嬌賣乖的模樣,再大的氣也消了,嗔怪着戳了戳她的額頭,“你就仗着有你大哥撐腰,哪天連他也不幫你說話了,看你如何是好!”
“父親,母親,兒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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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灼甫一進門,在座衆人便紛紛起身來迎。
紀緋川心道,看來平日裏這一大家子人沒少讓沈師兄費心勞神,難怪他常年不在師門,修為也遲遲不能精進。這樣看來,孤身一人也有孤身一人的好處。
沈母才露喜色,目光一落在大廳中央的小兒子身上,便又是滿面愁容,眼角也盈出一汪淚來。看得紀緋川暗自感嘆,沈家兄妹三人模樣個個不差,原來全靠這位沈夫人生得貌美,要不是剛剛看她與沈雲蕊說話,哪裏猜得到這樣一位弱柳扶風的美人會是沈雲灼他娘?
“你回來得正好,好好管教一下你弟弟,犯了錯還敢攀扯他人死不悔改,再這樣下去,你娘就快被氣出病來了!”沈父嘆了口氣,也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沈雲灼點點頭,“雲涵既然喊冤,那就着人把事情從頭到尾調查清楚。今日我與雲蕊才剛到家,天色也不早了,爹娘不必陪他耗在這裏,先去用膳吧。”
“是是是,差點氣糊塗了。”沈父一拊掌,對着座下衆人道,“今天先到這裏,雲灼一路舟車勞頓,先容他休整半日,明日再議。”
沈家各院親眷交頭接耳議論一番,紛紛表示相信沈雲灼處事能力,便各回各院,不再糾纏。
沈雲涵見衆人散了,心下一喜,正要拍拍灰塵起身,卻聽沈雲灼淡淡地道:“雲涵口出狂言,人前失儀,又連累爹娘憂思勞神,是為不孝,今夜跪在祠堂前思過。”
“大哥......”沈雲涵一張臉皺成了苦瓜。
“噗——”紀緋川站在沈雲灼身後靜觀局面許久,看到現在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
他就說嘛,沈雲灼怎麽這麽容易就輕輕揭過了?果然不出所料。
沈雲涵聽見有人偷笑,耳朵立馬豎了起來——誰?哪個膽大包天的兔崽子在幸災樂禍?等小爺抓住你,非扒了你的皮!
等他看到躲在沈雲灼身後的紀緋川,眼裏頓時露出了赤裸裸的敵意。
紀緋川這一笑同樣引起了沈父沈母的注意,沈父驚訝問道:“這位是?”
沈雲灼幾乎不曾往家中帶過朋友,紀緋川今天穿着沈雲灼送他的那身道袍,袖口紮緊,一看打扮便是江湖人。
“他是——”沈雲灼才要開口,紀緋川連忙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打斷他道:“師弟!啊哈哈哈!一直承蒙沈師兄關照,二老叫我小川就行了。”
沈父點點頭,沒有放在心上,只吩咐人去前廳準備晚膳。沈夫人卻在紀緋川剛剛站出來時,便将目光停留在了那身道袍上,不動聲色地看了許久。
待紀緋川随着沈雲灼走出祠堂,她拉住沈雲蕊,疑惑問道:“雲蕊啊,莫不是阿娘眼睛花了,你看那孩子身上的衣服......”
沈雲蕊眼珠一轉,“那身衣服呀,可不就是前些年阿娘親手給大哥做的嘛?小川與大哥師出同門,情誼深厚,大哥憐他無父無母,平日多加照顧,送件衣服給他穿也沒什麽呀。阿娘不會怪罪吧?”
“瞧你說的,我是看那身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不合身呀。你大哥也是,既然要送衣服,往家裏來封信就是了,怎好将舊衣服拿去送人呢?”沈夫人搖了搖頭。
“要是來信說了,阿娘一定會日夜趕工親自去做。您身體本來就不好,大哥當然不願讓您辛苦啦。”沈雲蕊挽着母親手臂,認真道,“阿娘放心,雲蕊這次回來哪裏都不去了,專心顧着繡坊。大哥為家裏操勞那麽多年,也該是我這個做妹妹的出力了。”
“雲涵什麽時候也像你這樣明白事理,阿娘才能真正放心。你大哥往後也不必再山門家裏來回周轉。”沈夫人嘆了口氣,“這些年,實在是難為他了。”
本是一副淡泊心性,偏偏為家業親族所累,經手的事越多,性格便越是內斂,久而久之就連為人父母的都看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了。
“這回有小川跟着回來,大哥一定開懷不少。”沈雲蕊笑道,“阿娘可能還不了解小川,那小子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不怎麽着調,但其實最明白大哥心裏想什麽,也知道怎麽讓他開心。多相處幾日您就知道了。”
沈夫人聽女兒把紀緋川誇成這樣,心中不由得萬分詫異,等到了晚膳席上,便讓紀緋川坐在她身邊,想與他好生聊上幾句。
紀緋川手心冒汗坐如針氈,連連朝沈雲灼使眼色,沈雲灼卻像是記了方才紀緋川搶白的仇,此刻一句話也不替他說,只是吩咐下人替沈雲涵送飯過去。
紀緋川沒辦法,只好同手同腳地挪過去,引得身後仆役侍女忍俊不禁。
沈夫人見他緊張,親自為了盛了一碗湯,柔聲道:“你與雲灼既是同門,來了這裏便當做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舉手投足間,她身上的淡香飄過去,還夾雜了一絲淡淡的藥味,紀緋川聞着親切,覺得像做夢一樣。
他要是也有娘親,說不定就像沈夫人一樣溫柔美貌。
這樣一想,他心裏輕松不少,便接過那碗湯,沖沈夫人露出一個稚氣未脫的笑,“好。”
剛才在祠堂裏光線昏暗,又離得遠,沈夫人沒有仔細看紀緋川的模樣,現在靠近了,又見他那樣近距離地對着自己笑,霎時間好像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麽人,手上一抖,那碗湯便灑了大半出來。
紀緋川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揪起衣袖替她擦了擦,“你沒事吧?”
沈夫人扯了扯身旁沈老爺的衣袖,“你,你快來瞧瞧,這孩子長得,是不是像極了嚴娘子?”
沈老爺聞言也是一驚,朝紀緋川多看了兩眼,心中生疑,眼下又不便下結論,只好安慰似的拍了拍夫人的手,“只是眉眼有那麽幾分像,巧合吧。”
話音剛落,沈夫人的淚珠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喉中陣陣哽咽,再也吃不下飯。
沈雲灼起身摻着沈夫人進房休息,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唯有紀緋川埋着頭,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
沈夫人默默流了半天的眼淚,好容易緩過來,沈雲灼這才端了杯熱茶遞給她。
沈夫人生性多愁善感,平日無事也會傷春悲秋一陣,沈雲灼早已見怪不怪,只是很少見到她像今天這樣失态,心中便多了幾分擔憂。
“雲灼,你可還記得你十七歲那年拜別師門回到家裏,才進門便救了一個落水的孩子?”沈夫人紅着眼眶,邊擦眼淚邊問道。
沈雲灼思忖片刻,點了點頭,“記得,那應該是......嚴太醫家裏的孩子?那年嚴家叔嬸與陸家叔嬸一同前來做客,嚴家小孩追着瑤環嬉鬧,被瑤環一時失手推進了荷塘裏。母親可是思念故人了?上月我在廬陵,去了嚴家舊宅祭拜,母親不必過于傷心。”
“不,你不知道。”沈夫人連連搖頭,眼淚險些又要止不住,“當年阿娘懷雲蕊雲涵時,胎位不正,兇險萬分,要不是嚴家夫婦傾力相救,定要一屍三命。嚴家娘子當時自己還大着肚子,操勞過度,連累他們家小少爺打娘胎裏出來就落下了病根,打小就喝了數不盡的苦藥。嚴家的恩情,阿娘真是這輩子都還不盡了。”
“嚴家叔嬸醫者仁心,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會後悔當年義舉。”
沈夫人喘了口氣,搖了搖頭,“只恨蒼天無眼,嚴家世代行醫救人,菩薩心腸,卻因為老太爺得罪了先皇,一口氣便抄家滅族,盡數給宮裏娘娘殉了葬。可憐嚴家僅剩的那根獨苗,好容易熬過五歲那一劫,沒過兩年還是折了。”
“剛才在席間,母親是覺得小川長得像那個孩子?”沈雲灼心中一動,轉而問道。
沈夫人長嘆一聲,“罷了,是我近來憂思過甚,糊塗了。那孩子生來帶病,落水後又染了哮病,後兩年一直卧病在床,就算家裏沒有遭難,只怕也難以活到今日......更別說他二人模樣本就不同,那孩子眼睛下面壓根就沒有痣,怎麽會是小川呢。”
“除此之外呢?母親可還記得,那孩子身上有什麽其他的特征?”沈雲灼又追問道。
沈夫人想了想,“倒是曾聽嚴娘子提過一句,說他們家孩子生來後背上就有塊梅花胎記,不怕被人拐走了找不着。長大以後也做不得負心事,不然要被人家姑娘一人一個準。”她憶起舊事,嘴角向上牽了牽,很快又露出愁容。
沈雲灼點了點頭,又寬慰她幾句,直到晚膳結束,這才離開房間,帶着紀緋川回到自己的住處。
沈家家宅本就依山傍水而建,沈雲灼喜靜,居住的院落就更是清幽雅致得很,獨獨占據了山莊一隅,少有仆從前來打擾。眼下時值仲秋,夜晚暑熱散去,竹影重重随風搖曳,屋後山溪流淌聲聲清脆,別有一番韻味。
紀緋川将小羊套了頸圈系在後院竹林裏吃草,自己脫光衣服紮進水池裏游了一圈,冒出頭來,沖着岸上的沈雲灼招了招手,“沈師兄快下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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