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正解為何

冰箱裏只有前些日子小徐阿姨買的兩條河鲫魚, 凍得硬硬|邦邦。晏容秋挑嘴,晏新星也挑嘴,兩兩取個合集, 竟是沒有多少他們愛吃的東西。魚倒是勉強可以算上一樣。

賀鑄把河鲫魚解了凍, 摔在案板上刮鱗剖腹,洗刷幹淨之後大刀闊斧地切成幾段,兩面一律煎得金黃微焦, 然後連同姜片蔥結丢進砂鍋, 倒入清水,撒上料酒,大火煮沸豆腐下鍋,再轉中火慢慢咕嘟, 及至一鍋魚湯都熬得濃|白噴香, 才用棉手套抓着鍋耳朵, 一路端進客廳的餐桌上。

緊随其後的是晏新星。晏新星的小圓手捧着一把碧綠的蔥末——沒有香菜,沒人吃那玩意兒。賀鑄把砂鍋一落好, 他就湊上去做個天女散花狀,把蔥花兒盡數灑在熱氣騰騰的鲫魚湯裏。

晏容秋坐在一旁沙發上, 捧着本《商業周刊》看得專心致志, 好像渾然未察賀鑄正和自己兒子相處得其樂融融——如果忽略他從頭到尾壓根就沒翻過頁的話。

“爸……哥哥,開飯咯!”晏新星興高采烈地沖他揮了揮湯勺,小圓臉上綻開甜甜的笑。

可愛,真是太可愛了!

晏容秋的心都要融化了, 可一看到兒子身旁的高大男人,臉上又迅速結起了一層霜冰。

他把雜志拿在手上,慢吞吞地走了過去,坐下, 繼續不聲不響地看了起來。

潛臺詞是:你們吃吧,別管我。

只可惜晏新星和賀鑄一個真不懂,一個裝不懂,熱情洋溢地替他盛湯盛飯,把最好的魚肚子的肉全夾給了他,堆了滿滿當當冒的一大碗。

鮮美香氣輕而易舉地穿透雜志的屏障,直沖晏容秋的鼻尖。

他一點一點把雜志移了下去,露出來的蒼白面龐幾乎快和白霧融為一體,只剩烏黑濃秀的眉眼欲顯未顯。

一只手托着白瓷小盅,另一只手捏着調羹,他從湯碗裏舀出一勺白嫩軟顫的豆腐,滾滾熱氣熏紅了嘴唇和鼻尖,因為是怕燙的貓舌頭,他湊到調羹邊沿,呼呼地不停吹氣,吹了半天,才試試探探地送進嘴裏。

賀鑄看着他,片刻過後才開了口:“好吃嗎?”

晏容秋掀睫毛撩了他一眼,沒作聲,繼續小口小口地喝湯。賀鑄見他捏着勺子的右手單薄白皙,然而手指頭卻意外帶着稚氣的肉感,笨笨地翹起一點,指甲又剪得短到肉裏,讓人沒來由的一陣心疼。

藉着砂鍋的保溫效果,魚湯始終溫暖滾熱。晏新星吃得順脖子淌汗,毛茸茸的小腦袋上面快冒熱氣。晏容秋抽出手帕替兒子擦汗,餘光瞥見賀鑄眼睛上正蒙了白花花好一層霧氣,卻還是不為所動地吃着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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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鏡。”晏容秋淡淡道,“不摘下來擦一擦麽?”

沒意識到晏容秋是在主動與自己說話,賀鑄略作停頓,才有些受寵若驚地擡起頭來。“不用,這麽多年下來早就習慣了。以前上學的時候只管埋頭念書,等發現視力出了問題已經悔之晚矣。”

“我就随便一問。”晏容秋用筷子尖挑了一小塊魚肉送進嘴裏,一邊慢慢地嚼,一邊回憶賀鑄手上那些打架鬥毆留下傷疤,心道比起學霸,這個人還是更像校霸。

晏新星沒有半點心事,小肚子吃得圓滾滾了,就一扭一扭地攀上賀鑄膝頭,在他懷裏沉沉睡去了。

晏容秋臉上依舊是寡清,心底卻酸溜溜的不爽。

這倆看上去還真挺親密有愛,父慈子孝的(蹦出這個詞的時候,晏容秋被自己吓到了),對比着一瞅自個兒倒成了這間屋裏的外人。

“晏總。”賀鑄忽然好聲好氣地叫他。

“幹嘛?”晏容秋冷聲惡氣地回他。

賀鑄輕輕拍着糯米湯圓,“您要不要抱抱孩子?”

晏容秋:“……”

兩個人在還算和平的氛圍裏用完了晚餐。

賀鑄輕手輕腳地把晏新星抱去卧室安頓好,又系上了那條小熊摘草莓的圍裙,動作麻利地收拾起了桌子,然後一一将碗筷洗淨,晾幹,歸置整齊。

這會兒,晏容秋沒再捧起那本《商業周刊》,他發現自己還真的挺喜歡看賀鑄做家務的。甚至,看得時間久了,還能催生出一種疑似家的感覺。

晏容秋記得,自己念小學的時候,學校裏每年會舉辦一次家庭日活動,爸爸媽媽們會和孩子一起,參加各種有趣的親子游戲,真是非常的令人開心。

可他卻一點都不喜歡。

那時候的晏銘和溫苓心雖都還願意扮演表面夫妻,但這種場合還犯不上讓他們施展精湛演技,所以,每次能有兩個保姆看着兒子就夠了。

剛開始,晏容秋心裏會覺得酸楚失落,可後來,憑借着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已經能徹底摒除這種情緒了。

他會遠遠地離開熱鬧,一個人跑去圖書室看書。

只要聽不見,看不見,就無法影響到他。

直到現在,他依然清晰記得,圖書室有一扇窗戶是一直開着的,從那兒望過去,那一塊切割出來的藍天,格外的鋒利和高遠。一直盯着瞧的話,眼睛會種澀澀的酸脹感。

難受得很。

垂下眼簾,晏容秋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不能再想了。

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對了,之前你掉了件東西在我這裏。”

輕悠悠地開了口,晏容秋從身後書架上抽出一封棕色牛皮紙袋,筆筆直地遞賀鑄跟前,“還記得這是什麽嗎?”

不及對方開口,晏容秋便已幹脆利落地替他做了回答:“我怎麽看,都不像是希伯來語寫成的文獻材料。”

饋贈書在賀鑄面前平平一展。

“這是我親手交給賀浔,請他代為轉交給賀晚之的東西。”

“為什麽會在你這裏?”

“賀浔為什麽要把賀晚之的東西,交到你的手裏?”

晏容秋緊盯着賀鑄,眼珠子映着吊燈的光影,是一種凜凜然的黑白分明。對着這樣一雙潔淨明亮的眼睛,任誰都不忍說出半句謊話。

于是賀鑄只得借着超厚鏡片的屏障,悄悄移開了目光。

“因為賀浔先生無法聯系上賀晚之先生。”

晏容秋一擡尖削的下巴,“那他可以交還給我,或者直接由賀家代為保管,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賀鑄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他,實際上視線卻高高越了過去,停在空氣中的某一點。

“賀浔先生不想讓您難過。而且,您是知道的。”

晏容秋長眉微蹙:“我知道什麽?”

“不被承認的存在。”

“不受祝福的孩子。”

“為錯誤付出的沉重代價。”

伴随低沉動聽的話音,賀鑄的指節也在軟椅扶手上有節奏地叩擊着。

“賀家怎麽可能願意接受賀晚之這種見不得光的私生子的東西。”

這話說得沒遮沒掩的露骨,刺得晏容秋心裏很不舒服。他悶聲悶氣地斥責:“以後我再不想聽到這種話。”

“還有,賀浔為什麽認為我會難過?明明……”

這回,話頭被賀鑄輕而易舉地搶了過去。

“明明找回安潇女士遺作的所有權是概率極低的事情,成功了也不會産生任何價值,一旦失敗反倒會造成重大的損失。”

“這樣的心意如果不能被傳達,無論是誰都會感到失望難過吧。”

心意。

晏容秋睫毛一掀,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從這個看似板板正正的男人嘴裏,聽到這種肉麻字眼。

對賀鑄一歪腦袋,晏容秋淡漠着一張臉在心裏糾正,不是心意,也不和心意沾邊。

只是……

“參加賀老爺子壽宴那天,賀浔帶我參觀了修葺一新後的賀家老洋房。”

“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是賀晚之的房間。”

賀鑄點點頭,“賀家老洋房在川源市一直都是很有名的。”

晏容秋看着他,忽而微淡地笑了一下,笑的時候睫毛一顫,頗有一點嫣然之意。

賀鑄從未見過晏容秋嫣然一笑,晏容秋也确實從未這般笑過。他總是硬而冷的,而方才那一瞬的嫣然,也不過是他在嘲笑對方的回話幹巴巴的偏擦過了重點。

斂了一絲笑意,晏容秋又徐緩道:“除了他母親,也就是安潇女士的遺像,房間裏空無一物。但是,在門上,我卻見到了一處獨一無二的印記。”

“蜘蛛。”

“仿佛用盡所有力氣,留下的深深的刻痕。”

“我本不該有任何觸動,本來就是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情。但是,”晏容秋靜默片刻,好像在看趴在賀鑄懷中睡得真香的小新,“只要一想象他當時的心情,我就無端感到傷心。”

那裏明明是他的家,身邊也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他究竟是抱着怎麽樣的心情,才會試圖用這種笨拙不堪又愚蠢至極的方法,去保護母親的靈魂(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那麽安潇女士現在獲得解放了嗎?),遠離外面那些“不好的東西”呢?

晏容秋心想,當時,一定是自己推己及人,想到自己的媽媽(或許還有晏銘),甚至還有小新,所以才造成了柔軟心腸的昙花一現,被不理智且不正确的感情趁虛而入,最後,徹底影響了他的正确判斷。

若硬要說還有別的什麽緣故,大概只是因為照片上的女人太過美麗。他是麻木了美醜,可安潇的美貌卻沖破了阈值,美成了無數道光芒線彙聚成的耀眼中心。不論男女,無論是誰,如果能擁有這樣的容姿,恐怕不管做了什麽,犯了怎麽樣的錯,都能讓人心軟原諒。

賀鑄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整個人又凝固成了靜止的的黑色雕像。

“賀鑄。”

一瞬沉寂後,晏容秋驀地開口,眸中蕩過一痕清淩淩的光。

“你為什麽故意把這份東西遺落在這裏?”

就像是這樣的。

彼此的所有對話、眼神、表情、姿态,都成了沿着固定路線布下的棋子,或是藏在草葉深處不起眼的捕獸夾,只待在某個預設好的時刻,突然向對手發起最後的攻擊——

(将軍無棋——!)

“您察覺到了嗎。”賀鑄推了推眼鏡。“我多麽希望您能盡快發現,卻又害怕被您發現。”

伴随着彌漫開的沉悅話音,晏容秋眼中的光亮突然暗了下去,像被風吹熄的蠟燭。陰影之中,就見他向上仰起一張雪白面孔,眼窩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兩個黑幽幽的坑,寒森森地往外冒着冷氣。

“工作。”

就在這時,賀鑄慢騰騰地開了口,用他慣常的嚴肅沉穩的語氣。

“我需要這份工作。”

“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我在想,您應該再也不願意見到我了,所以,我希望能有一個再見到您、能讓您願意同我說話的理由。”

“很抱歉,辜負了賀浔先生的好意。”

“對不起,讓您知道了令人失望的真相。”

“但是,我想無論是賀晚之先生本人,還是安潇女士在天有靈,他們一定都會感謝您做出的決定。”

“溫柔的、正确的決定。”

賀鑄胳膊肘支了軟椅扶手,托着下巴勾起一個淡淡的溫和微笑。

于是晏容秋複又緩緩地從陰影之中恢複了平心靜氣的原貌。他細細觀察了一番賀鑄,對方的笑容至真至誠,挑不出一點毛病,卻總覺得像是隔了段距離,若有似無的定不了形。

最開始,晏容秋确實掏心掏肺地認為,賀鑄是為了學習、為了鍛煉、為了上進,為了晏氏集團還算優渥的薪資待遇,才選擇接受這麽一份具有挑戰性的工作。但眼下,他想到賀鑄在瑞山禦庭的家(這裏的房價幾乎能過濾掉川源市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群),那座定制的赫姆勒九音管(月相盤還是稀奇古怪的蜘蛛圖案),送給自己的金木樨胸針(絕對是能讓從小就愛收集寶石的溫苓心“哇”的驚叫出來的程度),還有對自己過于無微不至的照顧——

賀鑄工作,到底是圖什麽?

簡直是一筆怎麽算都劃不來的倒貼買賣。

(“屬于秋天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晏容秋在心裏搖了搖頭,掐滅了這個宛如小火苗般微弱卻荒唐的念頭。

“晏總。”賀鑄忽又用那把和他外形極不相符的磁性嗓音喚他,像一根被無意撩響的大提琴弦。

“你願讓我重新回到你身邊……”頓了頓,“繼續工作嗎?”

短暫的沉默。

晏容秋斜斜地揚起臉,做出個略加思索的姿态,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垂落在桌上那張饋贈書上。

剛才賀鑄的回答,與前幾日電話中賀浔的回答完全一致。

如果硬要摳索一星半點不那麽完美的細節,那就是賀浔比他的助理先生(糾正,是前任助理先生)來得遲疑一些,生澀一些。

晏容秋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工作的話,你這樣的人,無論在哪家企業,都會是炙手可熱。況且,我根本不想身邊有個□□一樣的Alpha。

他認為自己理應這樣告訴賀鑄。

“讓我考慮一下。”

到頭來,卻還是給出了這樣的回應。

“不用謝我。”

他略略一擺手,黑眼珠在對方臉上一輪。

“要感謝的話,就請感謝賀晚之先生吧。”

賀鑄有一瞬的愣怔。

“是啊,”他慢慢地點頭,鏡片跟着閃爍莫測的碎光,“感謝,賀晚之先生。”

“這個,”晏容秋拿起那封牛皮紙袋輕輕一晃,“還是收在我這裏吧。”

“希望有一天,可以真正物歸原主。”

袋子是薄而輕的,他的腕子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不對勁。

怎麽想都不對勁。

賀鑄不對勁,而自己比他更加不對勁。

對少年賀晚之的同情之心與對安潇美貌的十足動容,無論多努力地糅合,都不足以構成他做出那個決定的動因。

不完整,不完全,不完滿。

一定還缺了什麽。

就像拼圖的最後一塊,應用題的隐藏條件,如果不把它找出來——

就永遠解不出最正确的答案。

一只手維持着撐在書架上的姿勢,晏容秋閉上眼晃了晃頭顱,試圖讓開始昏沉的頭腦恢複清醒。自從上次信息腺共濟失調紊亂症發作以來,他感覺自己精力和體力明顯大不如前,在家裏養了幾天也不見恢複。

“又不舒服了嗎?”

身後傳來賀鑄壓得低低的聲音,憂切與關心讓每個字都很沉,不像剛才是虛虛地漂浮在半空中。

“怎麽可能。”晏容秋挺直腰背一旋身,視界卻驟然一陣搖晃,綻開的無數光暈裏,賀鑄也成了跳動的疊影,無論他怎麽努力眯眼,都無法清晰聚焦。

耳朵裏,像突然有水流湧入,開始只是嘩啦嘩啦的雜音,後來漸漸形成了可以分辨的話語。

(“我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啊?不知道剛才很危險嗎?”)

(“這是蟑螂嗎?”)

(“沒想到吧,這禮拜堂的破鋼琴竟然還能發聲。要一起來麽?我正好缺一個合奏的人。”)

(“晏容秋……所以,你的生日是在秋天?”)

(“可惜你在秋天到來之前就要走了。不然,我還能對你說一句‘生日快樂’。”)

……

渾渾噩噩間,神志也模糊了起來,晏容秋撐起眼皮,只覺眼前的男人越發模糊,足有三重虛影。一會兒是賀鑄,一會兒卻又仿佛成了另個人——

既不認識又回憶不起來,卻令他感到無比親切的某位少年。

究竟……為什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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