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責罰

新雪初化,一些下人沒來及清理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個碗口大混雜了水的灰褐色泥坑。

齊澤衣袖微微挽上去了一截,倒是格外利索幹練,許是齊澤方才跳下去時沒留神,褲腳上濺染了不少泥點,這樣一身衣裳穿在齊澤身上,與他那張臉格格不入。

齊澤唇色仍舊有些泛白,卻已比之前好上許多,他肩膀骨架比年齡大的李卓遠還要健壯,站在念瑤身側足比她高上一頭。

他像是會變臉般,眼中的寒意被漸漸隐去,随後淺聲道:“不過,還是要多謝你。”

這是念瑤第一次以這個角度同齊澤說話,他話中分明将姿态擺的很低,可眼神中深不見底的晦暗仍舊冷的可怕。

念瑤微微擡着頭才勉強跟齊澤對視,她藏在袖中的指尖揉搓着袖口,盡量将心中的慌亂壓下去。

“嗯,不用謝。”只要你往後別記恨上我,日日送糕點過去都行。

“方才牆頭哪兒……是你嗎?”

齊澤聞言并沒有急着開口,他靜靜看着念瑤,叫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麽,片刻後才淡淡開口:“你也太高看我了,我這腿才好了一些,走路都是勉強撐着,哪裏還能上得了那麽高的地方。”

“可……”可剛才念瑤看的真真切切,的确是有個黑影從牆頭落下,等她追出來,這邊兒也只有齊澤一個人。

但齊澤說的也有道理,念瑤揉搓着袖口的指尖松了松。

“我還有事,先走了。”齊澤深深看了眼念瑤,才收斂神色緩緩轉身。

如齊澤所說,方才轉身還不太能看出來,現下走起路來腿上明顯有些不利索。

念瑤想許真是她一時間看錯了吧,随後似又想起什麽,看着齊澤約走越遠的身影急忙喊道:“等一下。”

她不想再叫齊澤重新走回來,便自己匆匆疾走了兩步,“我家請的有私塾先生,堂兄早年也常去上課,等我回禀了父親,你便跟去我府上吧。想來三伯也願意……”

三伯鋪面已經到手,估計巴不得齊澤這個拖油瓶趕緊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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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神色被碎發掩住,念瑤在側面擡頭只能瞧見他面色仍舊沉穩,聽完這話沒有一絲波動。

這當真是念瑤想的最合适的辦法了,她父親心軟又愛惜年輕人,有不少貧寒的門生弟子,再者俸祿比三伯高,縱再養兩個齊澤也沒有壓力。

看齊澤沒有反應,念瑤又再度道:“你心中不必有負擔,我父親有不少門生也常過去上課,只要你往後讀書上進,我父親可能還會為你在燕京謀得一官半職。”

雖然知道齊澤大概是不稀罕什麽官職的,可念瑤仍是說了,夢萬一不是真的,便只當幫了他一個忙。

念瑤看不見的是,齊澤袖中的雙手其實早已握成了拳頭,只是面上卻分毫沒有顯露。

“我一個被冠了偷盜之名的人,恐怕齊大人是不會收的。”

言辭中的生硬叫念瑤這才猛然想起還有這麽一回事來,在念瑤心裏,好像從來沒有把偷竊這樁罪名跟齊澤聯系起來。

她曾看過很多前朝的名士傳記,那些名士風骨斐然,即便落魄了被迫害冤枉也都不會做違背道德的事。

齊澤這樣一個再疼也自己承受着的人,念瑤怎麽也不相信他會去偷竊。

“我相信不是你。”

念瑤眼神中的堅定不摻雜半分懷疑,齊澤微微頓住。

可一句相信誰都能說,只要沒有證據,齊澤便還是那個賊。

他不再多做解釋便走了,待齊澤走後,墨玉才上前疑惑道,“奴婢瞧着他好像不大在乎的樣子,姑娘當真要去給老爺帶他回去嗎?”

念瑤此刻也有些猶豫了,齊澤方才好像的确不在乎能不能離開,難不成是他實則另有安排走不成?

不行,不管他是不是另有安排,還是放在身邊更妥帖安心些,念瑤想到這裏點了點頭。

“可姑娘才與他見過幾次,怎麽就這麽相信不是他呢?”

墨玉的話提醒了念瑤,在齊澤的眼裏,自己可不就是個還沒見過幾次的陌生人嗎?她說相信齊澤也只是嘴上這麽一說,齊澤完全沒有理由來相信自己。

而且現在也沒有證據說明那如意鎖不是齊澤偷的,有這麽個事兒在,父親不一定能接受齊澤。

念瑤苦惱的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只得帶着墨玉先回去。

等念瑤轉身走後,不遠處的青牆拐角,灰黑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方才牆頭上的确是齊澤,其實他換過衣服後便出來了,不過是雪中跪了幾個時辰,燕京的雪可比漠北的寒風柔和太多了。

他來廳堂原是要尋前日丢失的鎏金玲珑鎖,正巧看見了念瑤進去。随後又聽見了廳堂內發生的一切,見念瑤生氣離開,這才跟了來。

他也這才知道念瑤有這麽個不足之症,怪不得今早上她看見裙角上一小塊污泥就急匆匆離去。

“齊念瑤……”

齊澤嘴中輕輕念出了她的名字,腦海裏浮現出早上她到自己跟前說這話的模樣來,嬌豔的臉上寫滿了天真明媚,兩人距離那麽近,可也像陰影與陽光一樣永遠都不會交彙,只是,只是人總要有些渴望的吧。

打齊澤有記憶開始,擡起頭便只能瞧見深宮內四四方方的天空,他身邊也只有一個年邁的奴仆照料起居,便是在這樣壓抑寂寞的環境下,他耐住了性子等待時機逃脫。

後來他又去了漠北,看慣了宮中弱肉強食的場面,他在漠北一天不曾中斷過習武。

齊澤朝念瑤離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眸中的寒意戾氣與方才平和的神色判若兩人,他緊緊手中的拳頭,許久後才轉身離去。

很快到了祭奠這日,天還沒亮念瑤便被墨玉叫了起來。

馬車早早便在府外候着,念瑤先随父親上馬車後,才聽見三伯一家出門的動靜。

念瑤掀開簾子去瞧,竟然瞧見齊澤也在,他仍舊一身灰黑,發髻上僅由白鹿皮制成的皮弁随意系着,可因齊澤肌膚本就白皙,即便衣衫不比旁人的華貴,在人群中也甚為顯眼。

齊澤也正在此時順着念瑤的目光看了過來,許是念瑤被夢中的事唬着了,即便齊澤的神色如常,可她偏偏覺得自己的秘密被齊澤看穿了一般。

念瑤連忙将簾子拉下來,等馬車動起來後,她才猶豫着開口問齊伯奉:“爹爹,養子也能一同前去祭拜嗎?”

齊伯奉顯然因為之前聽說了玲珑鎖的事兒,對齊澤并沒有好感,淡淡道:“齊澤只是被叫出來幫着拎物件的,并不跟我們一同過去。”

原是這樣,念瑤再次掀開車簾,剛看見齊澤站在原地的身影越來越遠,車簾便被爹爹拉了下來,“風大,快些裹好。”

念瑤只得乖乖應下,腦袋縮回了馬車內。

去芒砀山的路并不平坦,車夫已經很小心了可仍舊一路颠簸,等好不容易到了,念瑤覺得骨頭都險些散架,這才明白為什麽老太夫人不叫小一輩的孩子親自來。

老太夫人屬實英明。

祭奠準備了多日,但所有的禮儀流程走下來,不過用了一個時辰,念瑤随父親又是叩拜又是灑掃,這才又坐上了颠簸的馬車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家,從未出過遠門的念瑤已經頭昏腦漲起來。

墨玉剛把念瑤扶到屋裏坐穩,另一邊便傳來三伯發火,要再次責罰齊澤的消息。

想想齊澤那才剛好些的膝蓋,這次念瑤顧不上墨玉勸阻,揉着昏沉的太陽穴便匆匆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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