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宋辛聽到自個兒公鴨嗓似的聲音, 臉色一垮,黑得不能再黑。
完了,又丢人了。
少年變聲期的尴尬, 總是要經歷的。
但發現自個兒到了變聲期的這一幕剛好是在阿芙面前,就讓宋辛很是不能接受。
幸好阿芙不想說話, 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歪着腦袋看他。
雙瞳澄澈, 懵懂天真,讓宋辛心裏一梗。
他輕咳一聲, 裝作無事發生的本領簡直越來越娴熟了。
洗漱, 更衣,再吃早飯。
一切都安靜無聲, 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平日裏阿芙叽叽喳喳的, 宋辛也時不時應她一句, 逗她兩句, 氣氛融洽又有趣。
熊薇在一旁待着都不自覺地跟着笑。
但今日......
這場面實在詭異, 熊薇只盼着這倆小祖宗趕緊去書房聽課,莫要在這兒慢慢悠悠吃東西了。
阿芙今兒吃東西确實慢。
平日都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的,今兒卻在慢慢嚼。
也許是缺了顆牙齒, 所以牙口不好, 吃的又是灌湯小籠包, 生怕那鮮香的湯汁順着那顆缺牙齒的口子流了出來, 所以緊緊閉着嘴。
宋辛麽。
還是那個老樣子,皺着眉頭勉強自個兒吃了一兩口, 就恹恹地放了筷子。
只是也不說話, 也不催她,就那麽靜悄悄地看着阿芙吃。
阿芙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筷子, 又直勾勾地看着宋辛,等他發號施令。
然而今天的宋辛并不想發號施令。
他直接站起來,用眼神示意阿芙一塊去書房。
阿芙:......
少爺好奇怪。
說他生氣吧,可是他又用眼神和她交流。
說他沒生氣吧,可是他又不和她說話。
一整日下來,剛從縣裏回來的戚嘉南發現了有什麽不對勁兒。
她破天荒的沒睡覺,躲在後頭觀察了前面的兩個人一整日,發現他們一句話都沒說,真稀奇。
阿芙還在收拾桌案上的東西,戚嘉南就湊過來,小聲問她,“小阿芙,你和宋少爺吵架了?”
阿芙擡起澄亮的眸子,搖搖頭。
不過少爺确實一直沒和她說話,所以她又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點完頭阿芙又覺得回答得不太對,撓着頭露出迷惑的表情。
戚嘉南樂了,阿芙臉上的小表情太有趣,讓人忍不住想捏。
不過剛伸出手就發覺後背涼涼的,再一看,是宋辛冷着臉在盯着她倆。
戚嘉南怏怏地收回手,不敢當着宋辛的面捏阿芙。
不然,這事怕就收不了場了。
戚嘉南只好将手的方向一轉,拍了拍阿芙的肩膀,“小雅姐說做了道新點心,你要不要去嘗嘗?”
阿芙雖然沒什麽胃口,但是卻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她的身體就是這樣,流口水饞好吃的,總是由不得她控制。
阿芙小心翼翼地看了宋辛一眼,以前她都是要和少爺說一聲再跟着小南哥哥去混吃混喝的。
但今日......
阿芙只能把腦袋垂得低低的,小聲道:“少爺,瓦......”
一開口才發現自個兒說話漏風,把“我”說成了“瓦”。
阿芙瞬間閉嘴,後面的字眼兒都不敢說了。
希望在場的人都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
誠心祈禱是有用的。
宋辛點點頭,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戚嘉南也是,歡歡喜喜拉着阿芙吃點心去了。
又過了兩日,遲鈍的匡正總算發生了他倆的不對勁兒。
以為他們是悶悶不樂,讀書累着了,索性又大手一揮,給他們放了一日的假,帶他們一道去江淮縣玩。
正好是立秋的日子,便美其名曰“秋游”。
一到江淮縣,戚嘉南就拉着鄭松神秘兮兮不知跑哪兒去了。
匡正也走了,說是有友人過來做東,請他吃酒。
阿芙感嘆了一下先生的友人真多之後,就跟着宋辛去逛街了。
今兒來的人多,熊薇就沒跟着來,所以就她一個人伺候少爺,心裏還有些慌慌的。
阿芙心裏七上八下的想着,漸漸思緒就被巷子口的冰糖葫蘆給吸引了。
真大真紅真圓呀,亮晶晶的,看起來真好吃。
阿芙雖然牙齒掉了,但對甜食還是沒什麽抵抗力。
正瞧着發呆,眼前忽然多出一只削瘦冷白的手,捏着一串銅板。
阿芙愣了愣,偏過腦袋,宋辛又指了指不遠處的糖葫蘆攤兒。
阿芙會意,接過銅板笑彎了眸子,然後就蹭蹭蹭跑過去買糖葫蘆兒了。
少爺還給她銅板買糖葫蘆哩!
少爺沒生她的氣!
阿芙發現,少爺沒生氣和能吃糖葫蘆這兩件事都一樣讓她高興極了。
“要兩串糖福祿!”阿芙一高興,就忘了自個兒缺牙齒的事兒了。
開口說話,又漏了風。
那賣糖葫蘆的老板倒像是接待慣了缺牙齒的小孩,聽懂阿芙的話一點兒障礙都沒有,笑着接過銅板,就給她遞了兩串糖葫蘆。
阿芙想:好險。
還沒等她慶幸完,不遠處的巷子裏就有響起一個小男孩唱着童謠的聲音。
“缺牙齒,耙豬屎!耙一籮,送外婆!”
阿芙:......她沒聽見,她沒聽見。
誰知那小男孩唱得起勁兒,還蹦跶了起來。
又不知從哪冒出個小男孩兒,兩人手挽手,一起腳踢腳,轉着圈兒繼續嘲笑她。
“缺牙齒,耙豬屎!耙一籮,送外婆!”
唱罷,兩人還要擊掌。
蹦跶得自個兒的鞋底都開了也全然不在意,還在不遠處朝她做鬼臉。
阿芙站在原地,小手緊緊攥着那兩串糖葫蘆。
正要假裝沒聽到,回去找少爺。
卻不知少爺何時到了她身後,沖那兩個小孩道:“你們再說一遍試試?”
這是阿芙自那日聽到一聲“嘎”後,頭一回聽到少爺說話。
“......”她終于明白這幾日少爺為什麽都不肯開口了。
少爺的聲音變了。
原本還挺好聽的聲音成了公鴨似的,嘎嘎亂叫。
不過阿芙這會兒無暇再想太多形容詞,因為對面那兩個小孩又開始唱跳了。
“公鴨嗓,嘎嘎嘎......”
阿芙小臉難得的沉着,她将糖葫蘆塞到宋辛手裏,澄澈雙瞳裏像是有一簇小火苗在燒。
“少爺,等瓦一下。”
說話漏風,她也無暇顧及了。
轉頭就朝那撒了歡兒舉着兩串糖葫蘆在轉圈的兩個小孩跑去。
那倆小孩也才四五歲的樣子,比阿芙矮一個頭。
阿芙仗着身高優勢,将他們倆手上的糖葫蘆搶走了。
糖葫蘆被搶走了?
那還了得!
這倆小孩立刻哇哇亂叫。
阿芙的神情異常認真嚴肅,小臉酡紅,單手叉腰。
另一只手将兩只糖葫蘆舉得高高的,然後狠狠擲到地上。
“這是對你們的懲罰!”
氣勢不過一剎那,摔完糖葫蘆,阿芙就心虛地轉身跑了。
留下那倆小孩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後開始哭爹喊娘告奶奶。
阿芙跑到宋辛身邊,又聽到後頭的哭聲,怕真有大人過來找她們麻煩,忙拉着宋辛往馬車裏走。
直到上了馬車,才發現宋辛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剛剛走得太急了。
“少爺,對不取。”阿芙揪心地看着宋辛,怕他一口氣緩不過來。
說話又漏風了。
宋辛緩了好久,蒼白的唇漸漸有了血色,才道:“沒事。”
又像是公鴨在叫。
“......”兩人誰也沒笑話誰,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芙知道剛才她做的一切少爺都看到了,耷拉着腦袋,小小聲開口打破沉默,“少爺,阿芙方才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這是阿芙第一回 沖別人生氣發火,心裏頭頗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個兒會不會太兇太過分了。
“這算什麽過分?”宋辛挑了挑眉梢,輕嗤一聲。
只是因為公鴨似的嗓音,讓他沒有了之前那股輕慢的氣質,反而多了幾分......
阿芙彎起唇角,半眯起眸子像惬意的小貓。
宋辛戳了戳她笑出來的小梨渦,又冷哼道:“不過和他們置氣,不至于。”
“......”阿芙默了半晌,才道:“如果他們只似笑話阿芙,那阿芙不會欺護他們的。”
頂多自個兒心裏難受一下就罷了。
阿芙扁了扁小嘴,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也完全不在意自個兒說話漏氣了,只是滿心控訴着那倆小孩,“......但素他們不該笑話少爺!”
阿芙的眼睛亮得驚人,裏頭的認真,仿佛讓宋辛的心頭有所觸動。
這麽久了,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真心地為他這樣鳴過不平。
即便只是一件小事,也讓他感覺到,她像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在乎他的人。
他死的時候。
可能她也是最傷心的那一個吧。
宋辛垂下眼,狹長的眸子勾勒出幾分薄涼,心不在焉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阿芙直直地望着他,“少爺,你當四為什麽要過來?”
如果他不來開口說話,也就不會被笑話了。
宋辛回過神,輕笑一聲,擡手揉了揉阿芙毛絨絨的腦袋,渾不在意地道:“總不能撇下一個人被他們笑話。”
阿芙杏兒眼瞪圓,映着宋辛削瘦的臉龐。
她忽然覺得,公鴨子的聲音,也很好聽哩!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又相視着一起笑起來。
望着對方的眼睛裏在笑什麽,只有彼此才知道。
笑完,阿芙拉着宋辛的衣角,嘆氣道:“少爺,以後咱們還是嗦話吧!不然好難受哩!”
“好。”宋辛眼底笑意未消,戳着她的小梨渦答道。
行,就這樣吧。
一個缺牙齒,一個公鴨嗓。
以後一起聊天,誰也別笑話誰,挺好。
至于那兩個熊孩子,阿芙不知道的是。
後來他們一出門買糖葫蘆就會有兩個兇神惡煞的大漢沖出去把他們的糖葫蘆扔在地上。
告訴爹娘,爹娘也打不過。
告訴縣衙,縣衙說這麽小的事管不着,你們不買糖葫蘆不就成了?
從此,成了他們的童年噩夢。
饞糖葫蘆饞到口水直流猛虎落淚,就是吃不着。
只因為他們小時候不懂事,笑話了不該笑話的人。
......
從江淮縣回來後,宋辛和阿芙都開始說話了,匡正對自個兒“有事就放假”的教育方法很是自得。
一切都恢複如常。
只是兩人說話一個漏風,一個公鴨嗓,倒是頗相襯。
不過莊子裏倒是沒人笑話他們。
既不敢笑話少爺,也舍不得笑話阿芙。
兩人也漸漸都習慣了自個兒說話是什麽樣子。
阿芙又開始歡天喜地吃沈雅做的點心,宋辛照舊在窗邊榻上假寐陪她。
這日。
阿芙吃得腮幫子鼓鼓後,小臉更顯圓潤可愛,坐在椅子上晃着腿兒,活像了畫裏頭走出來的娃娃。
沈雅來了之後,也時不時幫阿芙打扮一下。
沈雅是宮裏出來的,見識自然是王婆子比不得的,所以沈雅一出手,阿芙便被打扮得愈發的漂亮可愛,都說不像是莊子裏頭養出來的小姑娘。
反而像是京城裏那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阿芙的杏眸澄澈,像是含了一汪清水,黑漉漉地望着沈雅,“小雅姐姐,你除了點心,可會做飯食?”
“自然是會做一些的。”沈雅似初春柳葉的眉梢彎了彎,輕聲道,“阿芙吃膩了莊子裏的飯食麽?那我給你開小竈。”
“不是噢,莊子裏的廚子大伯和廚子大娘都做飯很好吃哩!”阿芙拍拍鼓鼓囊囊的小肚子,“只是少爺每回只吃兩三口,不知道小雅姐姐這樣好的手藝,是不是能讓少爺多吃幾口哩?!”
阿芙說着說着,就皺起小眉頭,愁得不得了。
莊子裏的廚子包括小南哥哥帶來的那五個廚子都想盡了法子,但少爺就是只吃兩三口,再多吃一口都沒可能。
阿芙原本還高興少爺吃剩下的都歸她。
但如今看着少爺吃得那麽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才漸漸開始意識到吃飯對少爺的重要性。
宋辛在旁直憋笑,聽到阿芙對他的關心,心裏真是怎麽想怎麽甜。
他睜開眼睛,輕聲道:“阿芙,過來。”
“好的,少爺。”阿芙乖巧地走過去,湊到宋辛跟前。
宋辛擡手,習慣性地戳戳她的小梨渦,“我的事情,還用不着你來擔心。”
“怎麽輪不着?!”阿芙杏兒眼一瞪,雙手插起腰來,“少爺的事情就是阿芙的事情!”
只是說話漏風,說起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但還是成功把宋辛逗笑了。
他拍拍阿芙的小腦袋,“行,那我就聽你的試試。”
如果能好好活着,誰不想呢?
宋辛看起來的喪,也只是為了僞裝無數次嘗試後的絕望。
但這一次,他還是想為了阿芙。
好好試一試。
試一試能不能,好好活着。
沈雅也曾有過想要幫宋辛的想法,但一直不好提出來,怕他反倒不高興。
這次阿芙說了,她便全心全意地幫忙。
沈雅特意找了食譜,尋些清爽下口的小菜做。
畢竟宋辛一聞到肉味就想吐,總不能一上來就給他吃肉,那太過自信。
只是簡單的将上好的豆腐壓幹,再用鹽腌一番,然後便趁午後日頭正好,洗淨曬幹。
再在豆腐幹的六面都塗上香油,放到柴火上頭熏烤。
光是聞着味兒,就已經很香了。
沈雅還将用精細的刀工将它們雕成了各式的圖案,有小星星,還有小瓜果。
沈雅又給宋辛做了道雪青蒸餃。
用的是雞蛋和紫甘藍調出來的餡兒,加些米醋一塊煮,就成了偏淺的雪青色。
再将面團小劑子擀平成星星的形狀後,就可以将素菜餡兒揉進去,用一雙巧手捏出牡丹花的形狀來。
沈雅沒做太多,只簡單的兩道。
她始終認為,精致美麗的吃食能勾起人的食欲。
宋辛能多吃一口,便算是勝利。
待沈雅忙活完,将這兩碟菜都端到桌上時,阿芙已經迫不及待開始誇了。
“哇,小雅姐姐你的菜和點心做得一樣好看哩!”
沈雅擦了手笑笑,看向宋辛,“宋少爺試試。”
宋辛耷着眉眼,勉強自個兒拿起筷子咬了一口,又放下。
“吃不下。”
沈雅:......
“沒關系,我吃!”阿芙已經拿起竹箸,夾了一個蒸餃,吧唧完抹抹嘴角,“真好吃!”
沈雅無奈,看來她這兒是行不通了。
沒把宋少爺的饞蟲勾出來,反倒是阿芙的饞蟲全跑出來了。
阿芙把沈雅給宋辛做的兩碟菜全吃得精光。
沈雅以為一切都這樣結束了。
沒想到宋辛睡下後,阿芙又溜了過來。
她緊緊皺着小眉頭,杏子似的眼睛裏滿是擔憂,“小雅姐姐,你見多識廣,知不知道有什麽法子能讓少爺多吃幾口飯呀?”
原來她之前的興奮和無憂無慮都是裝出來的。
只是為了不讓宋辛擔心。
實際上,阿芙現在比誰都要擔心宋辛的身體。
沈雅輕輕蹙起眉尖,思索了一陣,還是無奈搖頭道:“我已經盡力了......”
阿芙睜着畫一樣的杏眼,眸光漸漸黯淡下去。
沈雅又想起什麽,轉身從桌上的紅木小盒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這是我在宮中所抄錄的食譜,你更了解宋少爺,可以瞧瞧,有沒有什麽對他胃口的菜肴。”
阿芙的眸光又亮起來,像揉碎了今晚的星辰在裏頭。
她笑着,梨渦淺淺,真心道:“謝謝小雅姐姐。”
說話唇齒間漏出來的風,都是歡欣的味道。
這一夜,阿芙趴在床上,翻了一整夜的小本子。
可惜,燭光昏暗,熬紅了雙眼,仍毫無所獲。
但阿芙不是輕言放棄的人。
她每日睡前都會捧着那小本子看一會兒,仔細琢磨,絞盡腦汁,替少爺尋着那一抹渺茫的生機......
作者有話要說: 桑桑:不是說和他們置氣不至于嘛?故意雇人去欺負這麽小的小朋友,你幼不幼稚?閑不閑?錢是不是燒得慌?
宋辛:我不管,反正誰都不能笑話我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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