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撒花! (5)

介紹一遍一層的設施與房間。但她說自己以前來這兒小住過,什麽都明白,他便閉了嘴。

剛長途奔波的程月故身上有一股混雜着塵土,煙霧與蒸汽的混亂氣息,所以莘西娅不肯讓她抱。她收回了手,開始自然而然地說起自己現在做一份企業管理的工作。工資很高,程姜也覺得這工作适合她,但他眼見着她準備開始說關于他的話題了。

程姜深吸一口氣,終于掐準時機插進一句話來:

“不管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吧。可以嗎?”

他等待她的回應,好在她沒有拒絕,于是他逃回客房。大小兩人都已經洗過了澡,可以直接睡覺。莘西娅現在晚上已經不需要一遍一遍起來喝奶了,甚至有時候半夜醒來還會自己睡着。

這非常好。

程姜摸摸她的背,給她再次唱月亮歌,等她睡着後把她放在床靠裏面的地方,蓋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來。

但是這天晚上他睡不着。

見到程月故,忽然又想起關于她的其他。

媽媽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紮辮子。在程姜小學前的夏天,她不上班的時候常常會給兩人都塗上超市裏賣的劣質驅蚊水,然後領着他去劇場後面的小樹林玩。程姜讨厭驅蚊水的味道,而且他不覺得它管用,可是媽媽堅持每次都給他塗滿裸露的胳膊和腿。

在程姜印象裏她喜歡戴一頂明黃色印花布遮陽帽,帽子的花色在他眼前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樹林裏有一棵枝幹粗壯,有很多分叉的樹,他跳到足夠高就可以坐在分叉的地方,甚至可以再往上爬。程姜從來都不喜歡戶外活動,且因為程月故總逼他爬樹,他最怕去小樹林。但是程月故說小孩子就應該到處跑跑跳跳的 ,所以他又不得不去。

每次他跳不上去的時候她就用力往上推一推他,随後程姜坐在高高的樹枝上,看程月故年輕的,仰在陽光裏的臉。身處高空而難以控制的恐懼和媽媽明豔的快樂的臉混合在一起。

她在他最後的記憶力印象最深的畫面是這樣的。

他想念她又不敢看她。他給她開門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說來奇怪,他同她生活在一處的時候離不開她,她走後瘋了一樣試圖填補她留下的空缺,但等她重新回到他的生活裏來,他又下意識地想要逃離她。

因為他已經脫離了程月故。他沒法允許自己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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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會發現他的現狀已經大為脫離她的預料,進而會刨根問底地想要知道為什麽,而他會無從回答。他們之間的家庭時間早就不複存在,重新開始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們不是朋友了。

也許他們從來也不是朋友,說不定那和母子關系是沖突的。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程姜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他側過身去,在黑暗裏凝視窗戶所在的位置,看着看着突然覺得視力模糊。他這才發覺眼眶裏已經蓄起了水。

他沒有移動,也沒有揉眼睛,而是靜靜等着它們落下來。眼淚湧出的速度很慢,他等了許久,才有一小滴水珠離開他的右眼,緊貼着他的臉往下滑。他翻過身來,又把右邊的臉側向床鋪,傾斜之下左眼的淚水也流了出來,一小滴水一直流到右眼的位置,沿着眼眶向下慢慢轉下去,突然就不見了。

也許融入了右眼眼淚留下的淚痕裏。

沒人知道程姜夜裏哭過。

到了第二日早晨,所有人便穿着整齊回到客廳,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飯。

沈霁青不喜歡買尋常的黑白吐司,反而喜歡那些裏面添加了各種難以察覺的配料的品種。程姜已經連續吃到過洋蔥,豆沙肉松和無花果面包。他自己以前從不知道連面包都能翻出這麽多花樣來,于是總是懷着一種虔誠的探索态度去吃。

程月故不關心面包裏有什麽,倒是他自己總猜來猜去,而沈霁青也不給他正确答案,只是逗他說:

“因為放了一種蔬菜。”

程姜只能又回到起初的慢動作咀嚼狀态,再不确定地問出一兩句猜測。沈霁青這一點很奇怪:光憑這一兩句平淡無奇的對話,他就能笑得厲害。程月故不予反應,程姜也不知道該不該笑,又不想沈霁青一個人笑着尴尬,只能慢慢地把嘴咧開,定一定,又收回來。

他繼續吃飯,再找借口離開餐桌。

他開始思考程月故現在是怎麽看他、怎麽想他的。

程姜盡量模拟出自己十七八歲的行為方式,也盡可能地在程月故面前顯得若無其事。他萬不得已拿莘西娅去當這個緩沖,讓程月故抱着她,把話題全往她身上引。程月故改問起他如何照料孩子等無關緊要的細節,不過沒有再像在電話裏那樣責備他,只是嘆了好幾次氣。

新年共放了三天假。

是程月故帶他去辦理了身份入籍,并一直說他們的入籍手續會完全順利。

“因為你們完全具備“中國人的近親屬”的條件,同時還都是無國籍人,不牽扯到放棄之前的國籍之類的瑣事,你知道吧?”

程姜不知道,但他點頭。

程月故看看他的臉,“你在想什麽?”

“沒事。”他含糊其辭,“我昨晚做了個夢。”

“什麽夢?”

現在他不想說也得說了。“我夢見我去申請入籍,工作人員讓我闡述為什麽要來申請文件,從哪裏來,為什麽要離開以前的地方。我對他說我要離開冷灣,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都說了。結果他拿起一張表格,對我說:可是你不正是要申請冷灣的國籍嗎?”

“都是傻話。”程月故說,“冷灣沒有國籍一說。”

“我知道。”程姜低頭看着鞋尖。

他們在公安局排了半小時隊,填了三份申請表,又當場給自己和莘西娅拍了免冠證件照。工作人員說申請提交後公安機關會對申請人的家庭情況,政治歷史和申請理由進行審批,随後申請會在各個相關部門轉一圈回來發放證件。

“入籍一定能批下來嗎?”從大門裏出去的時候程姜禁不住再問。

“我不是說過,不會有什麽問題。”

“要批多久呢?”

“用不了多久——小姜!你傻站着做什麽呢?”

“不是紅燈嗎?”

“沒看見車行道這會兒已經轉紅了嗎?這就相當于人行道轉綠了。”

于是他趕緊三兩步跟上去,墜在程月故身後過了十字路口。

程月故穿着小小的漆面高跟鞋,一分錢硬幣寬度的根向裏收,但走了一路也沒有折斷,反而飛快。她直接打車帶他出來,也沒告訴他另外還計劃去哪裏,他只能盲目跟着。

他們轉過寬闊的街道,進入一扇小白栅欄。

又沿着小路走了許久,程月故推開了一扇灰色的門。

門裏是許許多多的人,人人打扮得和程月故一個風格,一些坐着,一些站在小窗口前,一些走來走去。程姜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不知程月故上哪裏去了,只聽見無數小高跟鞋的聲音滴答滴答作響。

終于她擠開人群走了回來,把一疊大小不一的東西塞到他空着的那只手上,有些是印刷考究的小冊子,有些是小卡片。

“拿着,別抖抖索索的。”她語出驚人:“自己記着自己的儲蓄卡賬號,上面有我給你的三萬元錢。幸好今天人少,不然不知道得排隊排到什麽時候呢。”

“給我的什麽?”程姜用英文震驚地問。

“一副沒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別傻站在門口擋着人家。”他們前後腳出了銀行的那扇小門,她繼續說:“怪我,之前什麽都不知道。但既然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我也不多說什麽。這邊生了小孩長輩是要給紅包的,我沒趕上,這次權且補上。”

“可是這也太多了。” 他暗自折算了一下,發現當初要莘西娅也差不多是這麽多錢。而在冷灣,三萬人民幣等同的貨幣數量同時足夠一個單身男人在無收入的情況下生活六七年。

“你要再往前算,你飛回來的錢也是我出的。你跟我計較這些做什麽?”

“可是——”

“還是說你真以為那個窮的要死的政府會給你們支付這筆錢?做夢吧。”

程姜不出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媽媽的一章。

說到這裏,我決定穿插一點寫《玻璃人》時期的過程花絮。例如:

1. 在起初的設定裏,并沒有“冷灣”的設定。主角出生在美國遠郊,母親離家出走杳無音信,從此再沒有在這個故事裏出現過。

但出于許多其他原因,冷灣出現了。

于是程月故女士随之獲得了姓名和戲份!(???)

感謝耐心與閱讀,鞠躬~

☆、chapter 14

程姜想說,飛回來的錢不是從他自己的存款裏扣除的嗎?但轉念一想,程月故才離開不到四年,那些存款裏的大部分數目到底還是來自于她給他留下的部分。

程月故的錢是哪裏來的,一個小小的女計票員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錢,程姜此前從未想過。他一邊心裏不安地亂想着,一邊繼續跟着程月故往外走。手上的嬰兒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他不得不來回換着胳膊。

他不是不認路的人,但眼前的路怎麽看怎麽陌生,壓根不知道通向哪裏。

冷灣好像基本的中文字符,雖然多有不同,但一個個看上去都沒有什麽新花樣,易背易懂,但冷灣外就不一樣了:到處都像是成語和歇後語,他只能勉強辨認出哪個字是什麽意思,但要他去記住和理解……

“小姜,”程月故忽然說,“你發什麽呆?”

程姜立刻驚醒過來,看着她。

“我沒聽到。”他小聲解釋。

莘西娅忽然尖聲哭起來。程姜趕緊低下頭,摸摸她露在外面的臉,覺得她是冷了。襁褓外已經裹了毯子,程姜覺得很可能是沒有遮蓋的臉部發冷,又不敢把它蓋上,怕妨礙她呼吸。

他笨拙地、盡量讓她臉朝向他的身體,盡可能給她擋一擋風。

程月故一直站在旁邊,蹙着眉旁觀他的一系列舉動。她沒有對此發表什麽意見,只是繼續方才的話說,“我在問你,你還是同性戀嗎?”

程姜措手不及,被她這個問題問懵了。

“這還能……忽然不是嗎?”他難以置信地反問。

程月故聳聳肩。

“你在冷灣,我不管你。現在到了外面……”

她欲言又止。

“不是,你——我——”程姜無法理解,“我是只能在冷灣喜歡男人嗎?”

“我是建議你不要,但你非打算一意孤行,我也不管你。”她看了一眼他手裏的嬰兒,“你有什麽打算?以後就扯着孩子過了?”

程姜點頭。

“不打算再找人搭伴嗎?”

程姜搖頭。

他緊張地看着她,想知道下一句話又會是什麽。但這回媽媽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嘆息一聲。

“也好。”她似乎在自言自語,“一個人過挺好。”

程月故十九歲懷孕,三十八歲第一次邁入婚姻,程姜并不明白她真正的想法。不過這段話題很快揭過,又走了一段,程月故停住了。她似乎權衡片刻,才決定帶他坐公交車。即使是冷灣外的公交車也顯得有點破舊了,和她的高跟鞋尤其不匹配,但步行似乎很遠。

“上來。”她說,“正好我帶了兩張卡。”

和冷灣一樣,嬰兒是不需要額外收費的。他們在後排找到座位坐下,程月故指給程姜看他們要去的那一站。他坐在窗口,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向外張望。忽然他想起來去醫院裏接莘西娅的時候,也是坐在長途車上,也是同樣的方向往外看。

冷灣T區的長途車似乎不管是什麽車號都長得一模一樣。

車內是兩個一排的座椅,上面會鋪上洗得很幹淨的白色泛黃的罩布。罩布上往往有字,有……有什麽來着?他回憶許久,終于想起一句“我們全然平等的權利和現實令我們幸福自在【注】”,還有另外他離開冷灣前剛剛見過的一句,是“懷着欣賞交纏花莖的玫瑰的心境去對待相互甜蜜接吻的姑娘”。

在冷灣,許多事沒什麽禁忌。

就像公共汽車站牌上的标語:有人會為自己在十九歲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喜歡鵝……或者其他什麽東西而大驚失色嗎?道理都是一樣的。在冷灣有許許多多更加特殊的群體,但大家把這些事情都看得很淡漠。

沒什麽是值得大驚小怪的,冷灣全是怪人。

包括了他。

程姜小心地偷瞄媽媽,發現她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他轉而觀察周圍坐着的人,又發現前排有一個母親帶着一個小女孩。從他的角度看去,母親旁邊的座位是空的,大概是女孩暈車,所以躺下來枕在母親大腿上。女孩一直在嘟嘟囔囔。

“媽媽!還有多久到?”她問。

“大概快了。”母親說。

“喔。”小女孩說。随後她百無聊賴地咿咿呀呀哼起歌來:

“從前有只小烏鴉……”

她似乎沒怎麽記清歌詞,同樣的兒歌歌詞反反複複唱了好幾遍,中途有好幾處均由“啦啦啦”代替。她唱了一會兒,又小聲問:

“還有多長時間才到啊?”

她母親大概有點不耐煩了。“你這都第幾遍問了?”

“但車都走了這麽久了。”

小女孩嘀咕了一聲,不再出聲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

“別在那兒玩口香糖紙。薄荷味道會讓你更暈的。”

“但是我無聊。”

“玩點別的,聽話。”

“還有多久才到?”

“早着呢!”母親聲音裏隐隐帶了些愠怒。

小女孩聞此哇地一聲吐了。空氣裏開始彌漫嘔吐物的馊味。

程月故擡起頭來,眼裏多了一絲嫌惡,卻也沒有換座位。那陌生母親小聲抱怨着嘔吐的女兒,試圖把她安置到另一個空座椅去,一邊又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座椅。程姜看看程月故,在口袋裏搜刮片刻,找出一包紙巾。

他站起來,把紙遞給那個女人。她道了謝。

“抱歉抱歉!”她手忙腳亂,“我閨女有暈車的毛病很久了。”

程姜又看一眼身側,不知如何回答,對她笑了笑。

他的目光向外看,終于看見了正搖搖晃晃站在車座之間的小過道上的女孩。她紮兩根辮子,看起來不到七歲,面上有點委屈。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莘西娅小時候也有暈車的毛病,但後來她必須坐長途公交車去初中,所以慢慢好了。她暈車的時候從來沒有反複問過他還有多久才到,只是一個人縮在車窗邊上靠着頭,等下車再吐。

雖然她和自己的親生母親伊芙琳長得絲毫不相像,但她在他印象裏也常常是蒼白而萎靡的。

當然,那也許也僅僅是因為他們窮。

那對陌生母女似乎要一直坐到終點站。程姜自己很快到了站,下車後不認路,仍然跟着程月故悶頭走。

“這不就是霁青說的商場嗎!”程月故輕快地說,“我還當有多遠呢。”

程姜聞聲一擡頭,見兩人已經走進了一棟巨大的亮色建築,迎面而來的就是沈霁青曾經講過的大彩球。之前聽描述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一串一串的皮球大的小彩球,但真的見到後才發現是一個個至少半米高的大球。彩色褶皺紙球從四樓一直垂到一樓上空,周圍還懸挂着同樣巨型的彩環和禮物盒挂件,每一個都不同程度地嘲笑了他想象力的匮乏。

程姜站住了腳,有點貪婪地站在圍欄旁邊看了許久,才慢慢跟着程月故下電梯。

他上一次坐電梯還是在機場裏。

“所以你們買了什麽?”

程月故像一陣腳下不紮根似的風一般,在出商場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便幾句話撂下他走了。若按照她的行程來看,等程姜自己回家,她說不定已經到了機場。

程姜在大街上走了有半個小時,終于找到自己記得數字的公交車站,自己帶着許多東西搭公交汽車回家。

他沒買什麽特別的東西,于是回去後沈霁青順口一問,他就把袋子打開,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件擺在桌子上給他看。一只楊桃,新的日歷本,各種零零碎碎的小工具,嬰兒安撫巾,還有沒法放到桌子上的一輛折疊嬰兒車。

程姜蹲下來,又從車裏拿出兩個白色紙盒,上面印着彩色概念圖。

沈霁青拿起來簡單看了看:“新手機和電腦?”

程姜說:“她覺得我像個原始人。”

“你會适應現代社會的。” 沈霁青把盒子放下,又夾起中間的一張小白條看了看:“嬰兒實木無漆……你們還買了張床?”

平心而論,程姜睡勢僵硬,幾乎不會移動,又睡眠極淺,所以自己從沒考慮過嬰兒床的問題。但程月故說常常有大人睡死了而壓壞小孩的案例,于是自己掏錢給他定了一張,轉日就能送貨上門。手機的電腦也是她付的錢,因為程姜“目前還沒有穩定工作”。

他口中應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從充當手推車的嬰兒車架子裏拿出了最後一件東西,推到桌子中間。

“送給你。”他說,“謝謝。”

放在桌子上的是一個牛皮紙包的小方盒子,系着黃色絲帶,上面斜斜地印着一排排連續不斷的西班牙字。沈霁青把盒子拿起來,象征性地晃了晃,頗有興趣地問:

“可以拆嗎?”

他拉開絲帶,解開牛皮紙,露出一個和絲帶同色的小方塊。沈霁青把方塊高舉起來,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中文貼簽,慢慢地讀出聲:

“趣味生活……三十天游戲指南?”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程姜不安地說。

“沒關系,我很喜歡。”沈霁青放下了盒子,對他眨眨眼,“那我們現在開飯?”

程姜點點頭。他确實有點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平等或許是一種權利,但卻沒有任何力量使它變為現實。——巴爾紮克

感謝耐心與閱讀,鞠躬~

☆、chapter 15

程姜把散亂的雜物收好,方便沈霁青去拆桌角上的另一個塑料袋子。

袋子裏有兩份塑料殼裝的米飯,黏糊糊的粒子軟趴趴杵在透明蓋下,還有另一個塑料碗,裏面是番茄紅的湯,裏面漂着一些黑綠葉。沈霁青打開米飯,舀了兩三勺紅湯澆在自己的飯上,用筷子攪拌。

程姜則坐直身子,把莘西娅在腿上擺正,兩個人四只眼睛謹慎地看向剩下的那一大碗湯,不知道該怎麽下口。嬰兒已經喂過飯了。

程姜觀察着沈霁青放下筷子,換了勺開始舀着吃,自己也試探性地舀了一勺進自己碗裏,伴着飯吃了一口。湯是酸的,又帶一點古怪的甜味,所及之處每一粒黏米飯都油光發亮。

再舀第二勺的時候,裏面漂了雪白的碎塊,用筷子一夾就碎。

“這是什麽?”和以往一樣,他先一個字一個字地想,再三确認語法無誤。随後他想象自己在問這句話,随後他開始問。

“你猜一猜看啊。”沈霁青笑着對他一挑眉。

程姜又拿筷子戳了戳白色碎塊,猜是碎豆腐塊,但沈霁青說那是一種肉。

“可是我認為它一點味道都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味道呢?”

既然他都那麽說了,那白色碎塊一定有味道。程姜再次艱難地辨認了片刻,問:

“是魚?”

“是魚。”

“是什麽魚?”

“這我就不知道了。”

談話中斷,程姜如坐針氈,只能又開始吃菜。

菜被泡的軟軟的,用舌頭一撚就碎,但他嘗出來是芹菜。芹菜冰箱裏就有,只有幾根,但是唯一的蔬菜。網頁上的“新手媽咪指南”說像莘西娅這麽大的小孩已經可以喝點蔬菜汁了,于是白天沈霁青不在家的時候他把芹菜洗淨,切成小段。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程月故就站在旁邊看,他倍加小心地把它們倒進奶鍋裏,用水煮透,然後把菜汁瀝在奶瓶裏。

“你也嘗嘗。”程月故說,于是随後他把剩下的一點汁倒進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

他從來沒喝過這麽難喝的東西。

“怎麽樣?”

程姜不知道她想要怎樣的回答,于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又确認了一下芹菜确實新鮮,才将難以忍受的味道歸因于他自己對于芹菜的排斥以及沒有添加調味料。随後他試探性地走到沙發邊上,把奶瓶放到莘西娅嘴裏,再在旁邊墊上毛巾,以防她弄髒沈霁青的沙發。

程月故失去興趣,離開了客廳。

好在莘西娅倒是來者不拒。她洋娃娃一樣乖巧地坐着,笑起來甜甜的。

“咕嚕嚕。”她說,而程姜蹲下來學着她發音的方式模仿她。她新奇地發出更多聲音,他一一效仿。随後她不再出聲了,只是笑。

程姜摸摸她的頭發,把她抱到地板上的一塊厚毯子上,在她周圍擺了一圈玩具,又打開手機,給她放了兒歌,才回到廚房處收拾幹淨。他把剩下的芹菜攏起來裝好,仔細把其中一端壓平,用手指慢慢地撕上面的細絲。

這是非常重要的工序,程姜想。

他回到現實,看着桌面。

做這頓芹菜魚肉湯的人肯定沒有去掉芹菜裏的筋。

程姜冥思苦想半天,現在忽然來了靈感。

他以芹菜為切入點,艱難地發起了一場口舌之戰,表示願意在借住期間負責房子裏的早晚兩餐。關于這段話的只言片語自從他第一晚到沈霁青家就開始在他腦海裏打轉:這一次不同于在冷灣的時候,他決不允許沈霁青變成下一個瑪利亞卡尼。想一想很容易,但他能拿什麽去交換——他已經暫且狼狽地把“等量”兩字去掉了——沈霁青無償給他們的呢?

他沒有拿得出手的本事,況且正如程月故所說,冷灣的科技與生活發展晚于中國至少半個世紀。

和別人争論是需要靈活的大腦和勇氣的。

向沈霁青争取廚房的所有權不比争取冷灣出境名額容易。程姜每說完一句話都祈禱自己能接住沈霁青的回複,但說到最後,他只剩下幹巴巴地重複:

“我希望能在這個房子裏發揮一點作用,而且我現在……時間很充足。”

沈霁青仍然在象征性地吃飯。之所以說是象征性,是因為他看似吃了半天,但米飯連一半都還沒下去。他表情仍然是一臉友善的微笑,長久地看了看程姜,才慢慢說:

“既然這樣,那就多加勞煩了。你看這樣,我們兩個每人每月把相等的錢數放在玄關門後的那個空袋子裏,你自己取着支配用。我這個人不太講究吃的,随便什麽都可以——我吃飯只是為了活着。”

他說到這裏,忽然忍俊不禁一樣笑出聲來。頭微微向後仰着,像是被觸動了什麽開關一樣大笑起來。沈霁青的笑聲一直是程姜難以理解的東西,聲音似乎在空中胡亂蹦着,如同水花飛濺。天花板上的圓圈燈細細地晃着,像回聲的漣漪。

程姜膝蓋上的莘西娅什麽都不明白,只也跟着他笑。

等他們徹底笑完了,程姜才謹慎地說:

“我認為享受食物還是有一定樂趣的。”

“是的,你那是主流的觀點。”沈霁青轉了轉勺子,竟這就把還剩餘大半的碗推開了。他臉上的表情頃刻間恢複了正常,随即語鋒一轉:

“對了!工作。”

程姜剛剛以為這段談話算是徹底結束了,此時正在吃最後一口米飯。聽他這麽一來,他只能重新擡頭,把兩只手交叉擋在一動一動的嘴巴前面,先把東西都咽了下去,才把手放下來說:

“什麽?”

“我幫你問的雜志社來消息了。他們的中翻英版塊可以再需要一個翻譯,平時能在家上班。工資很低,又是臨時工性質,所以不用走正規的流程,只要他先給他們翻譯一篇東西來展示水平就可以。”

“這麽簡單嗎?”

“工資不高。”沈霁青提醒他,“不過假如工作出色,也不是沒有機會轉正。”

“謝謝你。”程姜說,已經重新放回桌下的手指絞作一團。

“我覺得你這次應該是機會很大的。”沈霁青說。

“謝謝你。”程姜重複。

他慢慢把手指放開了。

程月故走了,但程姜和莘西娅就這麽留在了二樓,沒再搬回去。他們的中國身份證很快辦了下來,再過了兩天,他收到了來自雜志社的消息。

翻譯?

換做以前,程姜壓根沒考慮過去翻譯什麽,因為他此前從未有過這種經驗。冷灣的第三大學裏好像設置有這個專業,但那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

程月故說他不适合去上大學,因為到時候他得住在學校,和其他人處好關系,而他在這方面一直有點問題。冷灣大多數人也沒有選擇去大學。相反,程姜記得冷灣頂多只有三所大學,每屆只有不到一千個學生。冷灣也沒有大專——所有學生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該大致知道自己将來要幹什麽,在高中的最後四年學習相關的內容。

課程往往既包括機械修理與烹饪這樣的技術類,也包含英語數學這樣的理論性課程。

程姜那時候還不太清楚自己将來要幹什麽,只是對比了自己各科的情況,選了成績最好的英文。此後他的四年都在各種文學和寫作課中度過,只在家自己稍微複習一下程月故教他的中文。可是翻譯要兩種語言——好在是中譯英。

他琢磨着自己能先看懂中文意思就行了。

程姜磕磕絆絆地和一個雜志社負責人進行了溝通交流,下載了一個叫Telegram的即時通訊軟件,胡亂留下了一串他自己都分不清的人的聯系方式。他與負責人互相交換了郵箱,很快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材料。是一篇名叫《刺青》短篇中文小說。

他剛讀完一遍,手機就發出蜜蜂一樣的振動音,低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軟件用戶在試圖添加他為好友。

程姜以前幾乎沒怎麽用過這種高級電子産品。他發現他在Telegram的通訊目錄上大标題寫着“您的好友”,但裏面的人他其實一個都不認識,他覺得這可能是一種友好文化。

接受了來路不明的好友請求後,屏幕上就跳出一個新的界面,随後他們在短信一樣的界面上開始談話。

從最簡單的“你好”開始。

程姜:你好。

夢夢_(:з」∠)_:你好!

我聽說他們要你翻譯我的小說!

程姜:是的。

夢夢_(:з」∠)_:那你看過了嗎?

程姜:看過了。

夢夢_(:з」∠)_:你覺得怎麽樣 ()

程姜:挺好的。

夢夢_(:з」∠)_:你已經開始工作了嗎?

程姜:還沒有。

準備馬上開始。

夢夢_(:з」∠)_:好的好的!你翻譯的時候也不用逐字逐句全都對應上,有些地方自由發揮就好啦。發完一定先給我作紀念,非常期待!謝謝!!!

\( ^▽^ )/

程姜:好的。

他不是很明白對方到底是過來說什麽的,只能禮貌地應付過去。他打完最後一句話,等待了一分鐘。見對面還沒有來其他信息後,他關上手機,再次打開小說文檔界面。

小說的第一句是:

【他們又開始笑了。】

程姜把文章又讀了兩遍,開始慢慢打字。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希望盡快進入第三卷,所以随後幾天會有二更。

感謝耐心與閱讀,鞠躬~

☆、chapter 16

【和以往一般,他們又開始笑了。

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阻止他們,于是憨憨地,與所有人同聲笑。

全文完

林穗夢,7月11日】

歸根究底,程姜覺得《刺青》是一篇又雲裏霧裏、又喪、又充滿魔幻色彩的故事。

故事非常簡單,一個女同學小苗轉學到新環境,卻處處受到霸淩(這類事情在冷灣是違反法律的,所以至少在程姜印象裏從未發生過)。她在一次巧合裏紋上了與同班女同學慧慧同樣的小鳥刺青,卻在離開刺青店的時候發現自己離奇地變成了慧慧。兩人白天互相裝作不認識,只有夜裏才通過慧慧的日記薄交流。在以慧慧的視角生活的時候,小苗意識到自己其實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什麽,但也在茫然裏終于迎來了畢業。她在畢業演講結束後終于變回了自己,卻發現慧慧就此消失了,而且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他迷惑地反複看了幾遍,才終于弄清楚了作者的立意。

程姜現在知道了那位“夢夢_(:з」∠)_”真名叫林穗夢。在翻譯期間,他和她又有過幾次由林穗夢發起的交流。

林穗夢自稱“剛讀完書,想潇灑幾年”,是個自由職業者。她在這間雜志社當美工編輯,但目的也不是掙錢,只是随便玩玩。她沒有寫小說的愛好,因此文筆不太成熟,許多想法表達得非常籠統。

也是從她那裏,程姜意識到這次的翻譯也許根本不會被正式使用,因為林穗夢自己的稿子都沒通過審核。

“這是我十七八歲那會兒寫的,一直在删删改改,改得它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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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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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