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撒花! (8)

的時候更甚。無法抽身,他只能提早退了在劇院的周轉,同樣找了一份在家做的臨時工作,給一所小學當抄字員。女孩的作息時間匪夷所思,全無規律可循。程姜試着總結了幾次規律,但每當看出一點時間上的端倪,變化又會出現。

混亂的作息。

他幾乎沒法睡覺,總是好像剛剛躺下就又被什麽事情驚醒,醒着的時候除了照顧嬰兒就是抄書,留下很可憐的一點時間洗漱做飯。他從伊芙琳那裏購買母乳,另外買了一些較為便宜的奶粉兌着水煮。他經常不明白自己在煮什麽。

他自己也不無問題。

乍然經歷時間回溯,過去和未來雙雙攪成一堆亂麻。因為睡眠不足引起的胸悶和心髒絞痛,手指在書寫過多後的僵硬至極,手臂在長時間抱着嬰兒的酸脹,心裏總是沒來由的各種焦慮輪番折磨他。他等待,奔走,陷入夢廆裏的死循環。在冷灣的最後三個月,他不僅是在堪堪保證莘西娅活着,也在堪堪保證他自己活着。

他想要跳出這個循環,就必須離開冷灣。

目前為止一切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他不能松懈。他不知道致命的錯誤具體出在哪裏,每一個細節他都要小心。

但程月故又把假象戳穿了。

他的工作……因為這幾天自己照顧莘西娅,他連工作都得等到她睡着的碎片時間才能集中起來完成。最起碼在她兩歲前,他不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什麽地方自己去上班,因為那樣就不會有區別。轉一個圈,他只不過是在把冷灣的家在沈霁青這裏重現,而這對所有人都是一種難以容忍的亵渎。

可反觀他們的經濟狀況,除了多出母親和沈霁青的幫扶,難道和以前就有兩樣嗎?也許即使到達了新牆的這一邊,他們的生活與此前的在本質上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

沒有嗎?

程姜放下電話,按捺心神,努力看了一會兒手機分散注意力。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Telegram 在中國算是人人都用的通訊軟件,其功能除了發信息和分享照片,還有交話費、打車之用。沈霁青臨走前終于想起來要和他交換一下通訊方式,這樣以後聯系會比較方便。

程姜想着他說這話的語氣,打開他的主頁面。

沈霁青的Telescope頁面的封面是一張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照的攝影,中間是一小朵紫蕊的藍色小花,花瓣晶瑩剔透,花序別致,頗有一股文藝感。他沒屏蔽程姜,但向下一滑,發現他九年來發過的個人分享估計還沒有林穗夢一個月發的多,基本上一年一條,時間标注都在9月17日——程姜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莘西娅出生的日期。

沈霁青發的內容每條都和他的封面一樣充滿文青氣息:一水兒的玻璃陶瓷靜物攝影,沒有配字。他拍過嫩藍色的小瓷仙人掌,懷揣着白色小花的站立瓷兔子,只有一個抽象形狀的純白瓷鳥,甚至還有過一個色澤豔麗的眨眼小醜。

Advertisement

按照規律,再過一個月就是沈霁青今年的放送了。

程姜有點好奇他今年會發什麽,不過眼下,他最想知道的還是沈霁青到底哪天回來。

對方臨走的時候只說要走半個月,走了有一周多,才給程姜發了第一條信息——許多包裝精致的棕色羊奶酪,堆在賓館的桌子上,形成一張大合照。“我聽說挪威的棕色奶酪非常好。”沈霁青很高興的樣子,“我一直喜歡奶制品,回去正好抹在面包上吃,你覺得呢?”

程姜看了,完後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結果後者又磨蹭了有快一周才給他回複。

他估摸着沈霁青去的地方可能網絡連接不太好。

沈霁青說他回來的航班是夜航,等到家差不多正好早上七八點鐘,由單位的車送到小區附近。

正好是吃早飯的時間。

距離沈霁青回來還剩下一天的時候,程姜決定出門一趟。

不是每日都有的、在小區裏轉圈,而是帶着莘西娅去周末的超市采購食材。家裏已經彈盡糧絕了,他也打定念頭挑戰舒适區。

起初一切順利。

程姜買了兩袋全麥切片面包,一袋可以給莘西娅煮着吃的面條,稱了一點空心菜。他又兜兜轉轉挑了不少東西,因為覺得沈霁青旅途奔波,打算中午給他做頓豐盛些的菜肴。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一樓商場中間的挂飾已經換了。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冬天,這時候已是盛夏。

超市裏很多擺設都變了,從聖誕飾物變成了黃粉色與銀色的半透明立體星星,在半空中搖曳着。

他目光下移,看見對面有家馬卡龍色系的小店鋪。

櫥窗裏站着一排小黃人,都是幼兒身形的人形塑料模特,上面穿着各種各樣的小衣服,所以程姜明白那大概是一家嬰兒衣物店。

他站在那兒遠遠看了一會兒,試探着準備過去看兩眼。

程姜推着莘西娅直接進店,在一片五彩缤紛中茫然地打了個轉兒,才勉強找到适合她這個年齡段孩子的商品區。他随手翻起一頂帽子的價格牌,看了一小會兒,才小心地把牌子擱回去。

他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麽這邊的一件衣服能比他在冷灣一個月的房租還要貴。

但是莘西娅本就喜歡彩色的東西,此時坐在一架旁邊的嬰兒車裏,攥着一條黃藍格子的荷葉邊嬰兒裙裙邊不放手。他拍拍她的手,但她突然仰起臉來,淺藍色的大眼睛和他的直直對上了。

這可能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示她想要他買給她什麽東西。

程姜無法拒絕。他再一次翻開價格牌,看着上面的數字回憶自己這個月的工資餘額。等終于決定付款的時候,價格牌上已經有了一道淺淺的指甲印。

他把嬰兒車推到櫥窗邊,掏出錢包去給她付款。

付費用的小方塊上面“嘀”的一聲響,程姜一回頭,突然看見莘西娅坐在面對着櫥窗的嬰兒車裏,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店鋪的位置很狹小,她這樣一哭,聲音仿佛是被攏了起來,顯得格外刺耳。程姜手忙腳亂地試圖撫慰她,但這一次她竟然絲毫不領情,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們回家好不好?回家?”

但嬰兒卻只是哭。

程姜手足無措,一擡頭的時候一只眼睛的餘光看見售貨員正凝視着他們,另一只眼睛又看見另外幾個顧客也在看向門口這邊。慌亂之中他顧不上繼續安撫,匆匆忙忙地把她推了出去。

他不該出來的。因為外面只有更多的人。

程姜在中學時代讀過的一本書裏有這樣一個片段:

在一個貧困寄宿學校裏,一個叫簡的女孩子【注】被指控為撒謊者而被勒令站在高凳子上接受所有人指點。冷灣自然不會有這種懲罰,但他對這一片段尤為印象深刻,因為他覺得這大概是一個人所能遭遇的最可怕的心靈酷刑之一。

程姜知道自己既沒有處于故事發生的那個一個人權與自尊大概不那麽重要的地方,也沒有頂着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站在什麽凳子上,但當他坐在公交車上,像簡一樣假裝若無其事于他人投來的他覺察不出意味的眼神時,他突然知道那個不幸的女孩子當時大概會是個什麽感覺了。

他聽見有人說:

“你這當爹的怎麽這麽不管事兒?孩子都哭得這麽厲害了咋也不哄哄?”

程姜不知道為什麽莘西娅這一次會哭得這麽厲害。也許正是不知道緣由,所以他試過幾次,但就是沒法讓她平靜下來。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設法到家的,因為他對于這一路的記憶只有刺耳的哭聲,無助的羞愧感與幾乎是無處不在的,窺視着他們的眼睛。當她進了客廳還在抽噎時,他只感覺滿心疲憊,以及一種不合時宜的,委屈的憤怒。

不知緣由。莘西娅永遠做着不知緣由的事。

他把她晾在了客廳裏,自己跑進衛生間,盡可能無聲息地關緊門。他背部貼在門上,在客廳如同警鈴一樣的哭聲裏,用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破了音的聲音喊了一句:

“你到底在哭什麽?”

他仰起臉,看見天花板上的白牆裏映出黑色的影子,大口喘息着,只等着自己的情緒盡快平穩下來,好回到客廳去安撫莘西娅。沒人會安撫他,這就是代價。從他幼稚無知地選擇了去要一個他甚至沒想過該如何養大的孩子時,他就在被動地被人抓住頭發往上拔,被推進一個名為責任與成熟的圈裏。

她是我的責任,他想,我應當照顧好她。

因為她是我的……責任。

他捂住臉沿着門板慢慢蹲下來,把眼睛壓在袖子上。

沒關系,沈霁青明天就該回來了。

等他回來就好了。

明天……?

天氣預報說明天下雨。

作者有話要說: 注:是冷灣版本的《簡愛》。

☆、chapter 22

沈霁青看着窗外,識別出了清晨時段的毛毛雨。

等班車駛上高速的時候,毛毛雨已經變成了密密的細雨;而等他們進入城區,細雨又變成了更密的中雨。

沈霁青坐車時喜歡坐在車窗位置,因為這樣當他打瞌睡時就可以把頭靠在什麽地方,而不是在半空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垂着。他發現人不管睡了多久,只要一待在沒什麽風景可看且總體舒适的交通工具上時,總喜歡睡覺。他已經在飛機上半夢半醒地挨了十幾個小時,這時候仍然把頭磕在窗玻璃上,一聲不吭。

若說他是睡着,他卻半睜着眼睛,仍然對車窗震動的嗡嗡聲與周圍人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若說他還醒着,他也确實還有點神志不清。

不過陰雨天的窗玻璃不太好睡,因為從外到裏都冷冰冰的。加上班車時間久了,開的時候上面的窗框咣當咣當響着,聽在沈霁青耳朵裏好像整輛車都要報廢。不過他向來不怎麽在乎這些細節,一直安穩地靠着,直到後座的同事把他叫起來為止。

“沈工,你到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直起來,下意識地又往外看了一眼。

雨竟然還在下,而且已經演變成了瓢潑大雨。

“你帶傘了不?”前排的另一個同事問他。

他行李箱裏倒是裝了把雨傘,但他不記得具體塞在哪兒了,所以也懶得拿出來。他懶洋洋地擺一擺手,有點費力地把卡在他旁邊座位前面和前排之間的行李箱推到過道裏。站起來的時候,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窗戶上的霧氣,往外瞥了一眼,在心裏估摸了一下從這兒回家的距離,随意地說:

“算了!這點兒距離也沒什麽大事。”

司機高聲問:

“要不我再給你往裏開開?”

“沒關系,”沈霁青推着行李已經走到了車門口,将它往上一拎,“那我先撤了?”

他人緣很好,在一片“下周見”的聲音裏晃晃悠悠下了車。拖着防水行李箱沿着街道慢慢走着,也沒有刻意地在街上店鋪的屋檐下躲雨的意思。他拐過拐角,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了一眼馬路對面的小區大門。

他開始不緊不慢地等紅綠燈。

現在大概也只是早上七八點左右,加上天氣惡劣,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沈霁青樂得放眼只有他一個人,一邊等着綠燈一邊漫不經心地向前平視。定睛一看,小區門口居然還有一位在那兒撐着傘站着,似乎已經站了一會兒。

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那人撐的那把傘是黑色的,目測大得可怕。他目測一下,感到它大概和自己家裏那把加大號傘一樣,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容下三四個人,也不知道對方一個人撐這麽大的傘有什麽緣故。

在他思索的期間,撐傘的人突然開始動了。

他從小區大門口一直走到斑馬線後面,大概是也要過馬路。

沈霁青的注意力集中起來不容易,此時便一直留心着那個撐大傘的人,看他要往哪邊去。等綠燈真閃起來,他還頓了幾秒沒動。這時候對面的人已經踢着水一路小跑過來,傘下面居然還同時披了一件滑稽的膠黃色塑料雨衣。沈霁青又擦了一把臉上的水,剛習慣性地對對方一笑,就發現走過來的人他認識。

程姜問:

“雨這麽大,你怎麽不打傘?”

程姜本來就長得細胳膊細腿的,再加上一路小跑,只能有點可笑地用兩只手都抱着傘柄,才能堪堪不讓比正常雨傘重得多的大傘晃到地上。

即使如此,經過一路東晃西晃,那麽大的雨傘幾乎沒起到什麽作用,叫他自己也濺得一臉水。不過身上倒是好歹被雨衣擋住了,應該還是幹的。

程姜一站定就把傘往上遞了一遞,把沈霁青連同他的防水箱子都從密雨中庇護下來。

就體型來看,程姜整個人比沈霁青要小上一號。撐傘的比站着的要矮上小半個頭,于是為了保持傘骨平衡,只能仍然用兩只手一起握着向上舉,結果一擡手,袖子上的水又糊了他自己一臉。

水沒滴到眼睛上,程姜便也沒在意,只是從手臂擡起形成的夾角裏又說:

“我從對面看見一個拎箱子的人過來,覺得像你,所以特意過來确認一下。你為什麽不過馬路?”

沈霁青把傘接過來,解放了他姿勢扭曲的雙手。綠燈的倒計時已經只剩下幾秒了,他們只能等下一次綠燈。

“剛剛想着其他事,就給忘了,”他回答,“這條馬路特別讨厭,紅燈比綠燈時間長兩倍。謝謝你過來啊。”

他把箱子拉到一邊,示意程姜站到傘柄的另一邊去。

“在挪威怎麽樣?”

“天高雲淡,空氣清新,心曠神怡。怎麽想起來接我?”

“半夜就開始下雨,冷得很,然後早上又下了一次。我看雨下大了,就出來看一看,要是你帶了傘,也算是歡迎一下。”

“你要不來,我就成落湯雞了。”

程姜聞言側過臉來打量了一下沈霁青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滴水的模樣。

“真的沒拿傘嗎?”

“我也說不準。”

程姜嘆了口氣。“真有你的。”

“月亮呢?不怕把她一個人留在屋裏?”

“天還黑着,她六點多醒過一次,我又哄睡了。我走前也都布置好了,出來一會兒應該不會有什麽事。”

“走了這麽久,小孩可能都忘了我是誰了。”

“你才走了十幾天,不至于吧?”

“我希望她還沒忘了我。”

“我想不會的。”停了一下,又說:“就算忘了,你也擔待着她些吧?就當再認識一遍好了。”

“是啊。”沈霁青笑道,“不過你怎麽知道什麽時候出來找我?”

“你不是說七八點嗎?我也不知道你具體什麽時候回來,看時間大概對的上,就出來了。不知道你從哪個方向回來,所以只能站在小區門口張望一下。”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近一年以前,沈霁青替程姜撐傘帶他進門的時候。這回的傘打了,但傘下空間仍然很小,程姜幾乎貼着他站着。當然不可能真的貼上,因為中間還有層層疊疊的衣服、黃色膠皮雨衣和雨水。沈霁青感到只要自己一擡手,好像都能把程姜的小個子攬在自己懷裏了。

綠燈終于亮了,于是他們開始向前走。

為了方便沈霁青拿行李箱,程姜又把傘接了過來,舉得高高的。

他們兩人從馬路牙子上下來。他注意到因為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水,所以程姜踮着腳一跳一跳地走,即使這樣走和給沈霁青打傘是同一個用處——他跑過來的時候鞋早就濕透了。

他們又走了兩三步,頭頂是開始轉而稀稀拉拉的網狀的雨,而他們是網裏的兩只蟲。沈霁青說:

“你知道嗎,如果換一個人看見你現在這樣子,肯定猜不出你其實既穿了雨衣也打了傘。你帶傘出來是幹什麽用的?”

“你更勝一籌。”程姜溫聲說,“沒打傘也不知道走快點兒,結果還在綠燈前面傻站着。”

沈霁青悶聲笑起來。兩個人此前其實很少互相說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我很高興你能來。”他重複了一次。

他們過了馬路,進了小區後又走了一小段,他就遠遠看見自己家房子的窗口燈火通明地亮着燈。等程姜還是從雨衣口袋裏掏鑰匙開門的時候,他一邊收傘,一邊感慨說:

“明明已經是早晨了,怎麽天還這麽暗呢?”

他說完才覺得這句話在大雨的映襯下簡直是廢話。但不知為何,這廢話在他嘴裏轉了一圈,終究是沒有含住,給漏了出來。這時候他注意到,程姜握着門把手的右手手腕極輕地晃了一下。

程姜替早就被澆了個透心涼的沈霁青拉開了門,再接過他手裏的傘,在玄關地板處就地甩了甩。箱子已經被推了進來,因為也濕淋淋的,被留在了瓷磚地的玄關處沒再被推進去。

“你先到樓上洗個熱水澡。”他踢掉自己濕透了的帆布鞋,“別把自己整感冒了,然後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沈霁青在他身後應了一聲。

程姜背對着他扯下薄薄的一層雨衣折了幾下,光腳踩着拖鞋直接進了玄關隔壁的盥洗室。他用最快速度也沖了個澡,随後出來将兩人濕透的鞋子一只一只拎到吹風機處,先烘了個半幹。

他注意到行李箱虛虛地掩着,一轉頭,見到餐桌上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探頭看了看,看見除了幾個包好的袋子外,還立着一個戴維京人頭盔的稻草頭發小人,笑容誇張,鼻子比頭還長。小人旁邊是六個擺放随意的藍色小紙盒子,包裝考究,他拿起來一聞,裏面似乎隐隐透着奶香味。

他當即猜到裏面是什麽了。

☆、chapter 23

等沈霁青洗漱完畢并下樓吃飯的時候,客廳裏已經充滿了融化的濃奶酪的香氣。程姜正在用一只小刮刀在往熱面包片上抹厚厚的一層在微波爐裏烤化了的奶酪,随後把它們整潔地擺在瓷盤裏。他一邊做事一邊往後瞥,留心他剛剛起來的小女兒爬到哪裏去了。

作為熱心的食客,沈霁青在等待早飯的時間裏也爬到了桌子底下,試圖把下面的莘西娅弄出來。

小女孩一被他碰到,就尖聲號了一聲,他只能遺憾地收回手,重新坐在椅子上。

奶酪面包片已經上了桌。

桌子上其他零碎都被轉移到了五鬥櫃上,于是程姜小心地把兩杯牛奶和一只大圓盤擺在桌子中央,位置對稱,分別與桌子左右兩側的距離相等。盤子裏所有面包都被切成了小手指長度的正方形小片,每兩片裏面夾着已經半凝固了的,幾毫米高的褐色奶酪。程姜有時候喜歡在吃食的造型上進行一點無關緊要的小設計,“來彌補其他方面的不足”。

沈霁青注意到盤子是家裏以前沒有的:這是一個波浪邊大圓盤,周圍一圈還繪着草綠藤條與橘粉色漿果,倒是很有田園氣息。他擦了擦手,從邊緣拿起一塊面包,先聞了聞。

“盤子是新買的?”

“是啊,”程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周摔了不少東西。”

這時候他已經把女兒抱到自己膝蓋上,習慣性地讓她玩“騎馬”。小女孩似乎對盤子裏的東西很感興趣,但程姜說:

“不可以,會出消化問題的。”

他又說:

“你還認識他嗎?看這裏。還認識嗎?”

莘西娅扭過頭看了沈霁青一眼就轉回去,過了一小會兒又回頭,似乎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得給她點時間回想回想。”程姜有點抱歉地說。

“沒事兒。”沈霁青回答,同時一口咬掉了半個迷你小面包。他嚼了一會兒,又把剩下半個扔進了嘴裏。随後他向盤子裏的其他面包進攻。

程姜先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問:

“奶酪怎麽樣?”

“很好。非常非常好。”沈霁青說,此時第二個面包已經消失在他牙齒之間。盤子裏堆着有二十幾個小夾心面包,他們兩個完全夠吃。事實上,他們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吃完了餐桌上所有可以吃的東西。

“我死而無憾了。”他最後心滿意足地說。

對面程姜為這不怎麽吉利的話隐晦地瞪了他一眼。

早飯後,程姜才受寵若驚地發現沈霁青又給他們買了禮物。

那些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包裹中有一半是給他和莘西娅的伴手禮(另一半是給他自己沒能去挪威的同事和他父母的)。

莘西娅太小,還無法欣賞藝術,于是程姜被指定成稻草頭發長鼻子小孩的擁有者。

沈霁青興致很高,甚至還長篇大論了一番,要給程姜普及山妖擺件的來龍去脈。他從比較正常的“幾百甚至上千年前,在挪威的森林地區與海灣裏住着的并不是現在的現代挪威人,而是一群原住民”開始,随後事無巨細但還貼合話題地講到“山妖喜愛喝粥,其鼻子就是用以攪拌” 和 “挪威人會在聖誕佳節之時在門口放一大碗粥”。在程姜阻止他之前,話題已經偏離至“我覺得山妖可能喜歡香菇雞絲粥,但是你覺得他們住在森林裏能抓到雞嗎”的地步。最後他終于成功帶回了話題,以告知說山妖寓意幸福喜樂來結束他的演說。

随後演說家給他的聽衆展示其他禮物。包好的袋子裏還有一些羊毛制品,因為沈霁青說挪威的羊毛工藝很是有名。他給莘西娅買了一件小毛衣,因為不知道尺寸,所以買大了一點兒,等她長大一些就可以穿。

他也不知道程姜平時穿的衣服尺寸,所以給他買了六雙一模一樣的深藍色羊毛襪子。

“六六大順嘛。”他解釋說。

大概真有這麽一點意思,因為當他們吃早飯的時候雨已經漸小,而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程姜前一天查看過天氣預報,說是今天下午還會再下一場,因此決定今天改為早上帶莘西娅出門。

他本來想問問沈霁青,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出去轉轉。莘西娅已經把他給徹底忘記了,感情需要重新培養,但對方委婉謝絕了。沈霁青需要回房間補覺,程姜回想起自己年初從冷灣搭飛機來的時候如何精疲力盡,也不再要求。

十分鐘後他們出門,按既定線路繞小區三分之二周,途中程姜再一次習慣性地參觀紅磚建築裏的“廢墟花園”。

也許有人在裏面特意栽了種,因為在這一小段時間裏空地中已經長滿了各種不知名的花卉,其中一些的花莖很長,遠遠望去幾乎看不見底下的地衣。

程姜把嬰兒推車推到花園旁邊,往裏面仔細看了看。

他忽然又想起沈霁青說過的“家裏缺少生命力”。此時見到種在公共地區,無法進行常規呵護的花都長得如此蔥郁,他心裏又一次萌生了試着種花的躍躍欲試感。他蹲下來,掐了一朵他覺得很好看的紫蕊小藍花拿在手裏看了又看。

花很眼熟,但他既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見過,也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不管用什麽辦法,如果我能讓房子裏開出一朵花來,程姜想,他會很高興吧?他轉來轉去地看那朵花,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對他來說很陌生的興奮感。在冷灣,他很少因為什麽而興奮,但近期這種感覺開始頻繁出現了。關于精打細算好時間來出門接人,關于精心準備早餐,關于種花,似乎都和沈霁青有關。

微風吹過來,打在臉上很舒服。

他擡頭看向紅牆的樓頂,感到那裏已經被烈日鍍了一層金光。

在植物茂盛的季節,程姜保留了參觀各家院子的行程。在一排院子中,他尤其喜歡去貓老頭家的院子前面。這主要是由于兩點原因:

1. 貓老頭的院子裏有不管是莘西娅還是程姜自己都很喜歡看見的貓咪。

2. 貓老頭大部分時間足不出戶,進入院子的頻率較低。

但是今天早上院子裏沒有貓,只有貓老頭。

程姜勉強遏制住了自己回身就走的大不敬舉動,改為先禮貌地向坐在院子裏一張鐵藝镂空長椅上的毛逸先生打招呼。

毛先生看着七十來歲,穿着一件棉布襯衣,頭發打理得很整齊。當程姜向他介紹了自己,并表明他們是來随便看看貓在不在的時候,他幾乎是和藹地說:

“看吧!不過貓在不在可不是我決定的。”

今天院子裏只有一只不怎麽怕人的橘貓,身形瘦小,之前一直待在貓窩裏。貓老頭說這只貓不太合群,而其他貓大概出去自己玩去了。

“這些貓在院子裏還有好幾處地方待着,只有’松鼠’總喜歡叴在我家院子裏。我女兒最喜歡它,就是她生完孩子後一直生病,不常來了。”

他沒有起來的意思,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們。程姜自己有些拘謹地拿草叢裏的一根狗尾巴草逗貓。橘貓對此似乎不怎麽感興趣,只是自顧自地在草叢裏打滾。莘西娅倒是很高興。

“貓貓。”她說,發音已經準确多了。

程姜不經意間一擡頭,瞥見了貓老頭的眼神。

他仍然看上去平和慈祥,但程姜分明覺得他眼裏有深重的悲哀。

那神色讓程姜莫名想到了詩裏的“理查德·科裏”。

直到午飯前程姜上樓去敲沈霁青的房門,對方才起來。

他的頭發亂得像雞窩,但睡衣什麽的還都平平整整,是他早上穿的那身。開門的時間很快,于是程姜不禁思考是怎麽樣的睡姿才能睡出他現在的尊容。

可能是旅途歸來的人格外缺覺,沈霁青這時候仍然看起來不大精神,吃得也不太多,但這并不影響他對中午的澆汁土豆泥和煎鳕魚大加贊賞。因為第一次做這兩道菜,程姜覺得土豆泥的肉汁有點太鹹,而鳕魚被煎得有點糊,但沈霁青好像絲毫沒有發覺。

沈霁青吃完飯就又要接着午睡,這時候程姜建議說:

“你睡覺的時候把門開開吧,也透透氣。我們中午就在客廳活動,不上樓了。”

沈霁青笑了笑,也沒說自己決定要不要開着門睡覺。他坐在客廳裏幫程姜看着女孩的動向,等程姜清理完廚房後,又自己上樓去了。

他前腳一走,程姜就開始用早就拿下來的筆記本電腦查看他早晨掐下來的花的品種。他用花卉圖鑒進行了搜索校驗,最後确定了廢墟花園裏的藍色小花是矢車菊,一種由野花演變而來,常常大面積種植的花。

他又研究了照片一會兒,才想起來這花為什麽眼熟:

這不就是沈霁青Telegram封面上的花嗎?

程姜接着往下翻,看了看一些種植須知之類的短文章。矢車菊在空地上占了有五分之一的位置,放眼整個廢墟花園得有上百棵,可見其繁殖之易。

于是他想:可不可以往沈霁青家裏移栽幾株呢?

他決心盡快試試,因為院子角落裏還堆着幾個舊土盆。

☆、chapter 24

程姜自覺是個心思偏重的人,尤其在離開新牆之後。

程月故對他到底有沒有失望?

貓老頭在想什麽?

上一次出門的時候那個老太太為什麽一直在看他?

他愈加變得極度敏感起來,難以控制地去默默揣測別人的各種态度與意圖,即使有時候這些事情和他并沒有什麽關系。

比如說他已經思考沈霁青為什麽會每逢9月17日就在Telescope裏發一張照片的事情很久了。

他對這個日期印象很深刻,因為莘西娅就是這天出生的。有可能是沈霁青自己也在這一天生日,特意發圖慶祝嗎?然而程姜從來沒見過這麽奇怪的慶祝生日的方式——如果真是生日的話,最起碼也該放點熱鬧的場景的照片,再寫兩句紀念語吧?

沈霁青都沒有。

然而考慮到沈霁青本來就是一個不怎麽按常理出牌的人,這個日期可能是任何紀念性日子——生日,喬遷日,親人的生日,甚至忌日。問題的答案無從判斷,因為沈霁青的照片大致看來每一張都長得差不多。

經過特殊處理而微微模糊的背景前面立着一個半透明小物件,其主題各有不同,沒有代表任何情緒的元素。沈霁青的拍照水平中規中矩,白平衡調得過于偏向藍了,所以每張照片乍看都藍藍的一片。

事實上,程姜每天都有很多需要思考的東西。

他要思考該把“不甘心” 翻譯成“hate to”, “not resigned to”或者 “not reconciled to”以及它們之間微小的差別;他要思考為什麽貓老頭院子裏那只叫松鼠的橘貓為什麽從來不和其他貓待在一起;他還要思考自己應該往明天煮的白米粥裏兌多少黑米,以及不同比例的黑米會讓粥的顏色變得多深。

但這并不影響他日複一日地琢磨9月17日到底對沈霁青來說意味着什麽。

為了理清思路,他甚至還專門列過一個表:

【9月17日可能是:】

1. 沈霁青的生日

2. 一個含義正面,但和沈霁青本人并不直接相關的日子(例:他父親的生日)

3. 一個含義負面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