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撒花! (11)

忙碌碌,別人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他在第四個小時後有四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來吃午飯,而在他回歸正常人的這一小段時間裏,他又往往回憶不起來他之前在做何事。

程姜自己都有點想不起來他是以什麽身份進入他的第二份工作的。

他好像什麽都要做一做,但什麽都不需要太高的水平。他每天修改一點英文文檔裏的遣詞造句,給一個列表裏的人打電話彙報,整理并分類幾摞紙質文件。他在一個坐着十幾個人的大房間裏工作,只有一扇無法打開的窗戶,在冬季過後空氣顯得尤其悶。

工作間裏用小隔板把辦公桌都隔成了一個個小格子,因此房間裏極安靜,除了打字聲,打電話的人聲和其他細碎的摩擦聲外并沒有什麽嘈雜的聲響。程姜習慣這種氣氛,但同時他坐在房間離門最遠的角落,總覺得自己也正在觀察房間裏的所有人。房間裏的人要在離開房間之後才重新變得像活的人一樣,好像他們每天自願進入一個盒子,而在盒子裏,他們就與外面的世界徹底脫離開來,變得死氣沉沉。

程姜覺得這種氛圍非常熟悉。

後來他想起,這其實就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冷灣的日常氛圍。一切都是有秩序的,一切都是少有變化的,一切都是溫和安靜的,靜得像死。

在這樣的寂靜中,他在沒有事要做的間隙打開桌子上的老式電腦,進入郵箱頁面,開始噼裏啪啦地翻譯一份他遠程兼職的翻譯工作中關于産品設計的文檔內容。他沒有U盤,所以翻譯出來的部分都放在郵件草稿箱裏,臨下班前發給自己,回家再用自己的電腦接着翻。

這樣下來,他每個月可以再增加一小筆收入,順便充作翻譯練習。

而在既沒有事做也不想翻譯東西的時候,程姜開始在招聘網站上搜索其他翻譯類的工作。他在“小隔間”的工作只簽了一年的合同,還有半年的時間來規劃自己明年這個時候的去向。

他聽了林穗夢的話,再通過自己收集的一些信息,決定為了自己今後的職業發展去考全國翻譯專業資格證書。

林穗夢當時順口說的CCTV是電視臺的名字,這是程姜後來才知道的。全國翻譯專業資格證書簡稱CATTI,共有三級。程姜從最入門的三級考試開始準備,從年初到現在已經四個多月,就等着五月底的考試。

因為收入仍舊窘迫,他只是自己從網上下載了學習資料,又去圖書館借了兩本參考書自學,再加上之前積攢下的底子,希望自己應該不會辜負400元的考試費。

程姜趕着自己學習,即使他并不是很喜歡翻譯文檔。他想翻譯其他的……更加文學化一點的那些東西?小說,詩,劇本。他曾經對沈霁青說自己并非文字愛好者,但看完《返鄉》後又不太确定了。

冷灣的文字似乎也和外面不一樣。

他想象透過櫥窗看見書店裏的一本書:XXX著,程姜譯。他想象自己翻開那本書,沒有清晰內容的書,虔誠地讀。即使書已經印刷發行,他仍然不住地發現有他仍然不那麽滿意的措辭和用句。

他越看越覺得心慌,越看越覺得自己完全偏離了原著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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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走到如今這一步,他已經別無選擇。

☆、chapter 31

冷灣沒有什麽強硬的考試,程姜在這方面沒有什麽經驗。

他會的只有死記硬背和反反複複的模拟練習,其中一半時間放在白天工作休息的間隙,另一半放在莘西娅晚上入睡之後。他工作日每天工作八小時,學習六小時,中間重合兩小時,路上一小時,再加上“生活時間”的四小時與睡眠的七小時,正好湊齊一整天,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像是騎着車去趕公交,有時候還趕不上。

趕不上的部分主要是由于“可機動調配階段”失常。

程姜急于擺脫程月故和冷灣打在他身上的标簽,因此并不在乎怎麽折騰自己。其他部分不能糊弄,而需要多餘時間的時候就從唯一能勉強允許縮水的睡眠時間裏調。他自己行事嚴謹,起初很少挪用睡眠時間,但考前一個月的時候,這一部分出了大問題:

他開始失眠。

起初程姜失眠是源于他對于現今工作的顧慮。

他不喜歡它,因此更要準備考試,同時往往不自覺地反複質疑自己是否會永遠如此下去。他沒有學歷,也不會任何立得住腳的技術,因此沿着這個可能想下去,越想越心神不寧。

我會永遠做這種岌岌可危,毫無前途,而且工資低微的工作嗎?像在冷灣一樣?

冷灣,冷灣。

他拼命回想的時候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想不起來,而在他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最不該來的一股腦兒全回來了。英文,他在這個陌生城市裏唯一的護盾和工具,在他的出生地一文不值。冷灣的作家和舞臺劇演員一樣只能淪為“業餘消遣”,而他不能去當老師:他在人多的地方說不出話。女房東冷冰冰的微笑,黃色的捐助衣……

程姜打了個寒顫。不會的。程月故不是也沒有學歷嗎?他總歸不會淪落到去吸她的血的。

但學歷分明不是最大的問題。

而且他現在正在吸沈霁青的血。

如今沈霁青和他們父女二人看似親密,但那改變不了最根本的東西。他知道他不能永遠這樣,不然即使沈霁青不在乎,他也看不起他自己。

窗簾拉開了一半,月色下露出一個冒着細小的尖尖葉子的陶土花盆的剪影。他看着那個影子,一會兒覺得影子變成了兩個重影,一會兒又覺得它消失了;他自己也一時覺得困倦,一時又無比清醒。

程姜想: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應該待在冷灣的那群人,我還年輕,等我考出了翻譯證……

但是如果他考不過翻譯證怎麽辦?

他不安地把臉埋在枕頭裏,在半睡半醒之間不斷輾轉,每一條思緒都被放到無限大。他可以更加嚴酷地要求自己,他可以把備考前每天的學習時間翻倍。他肯定能考過的。

他現在為什麽要躺在這兒胡思亂想地浪費時間?

程姜感覺自己是一場拔河比賽裏的道具繩,前後一邊是“疲憊”,一邊是“恐懼”。他只是個道具而已,沒有自己的偏頗喜好,也無法左右戰局。他只知道比賽得馬上結束,在天亮之前。可是天快亮了。周圍沒人有渡過類似的難熬夜晚的經驗,沒人能幫助他,因為他只認識一個失眠過的人。

她也無法幫助他:她先他一步死了。

“爸爸?”他感覺莘西娅在拉他的褲腳。

程姜低下頭去,看見她兩只手扒着桌子站在那裏看着他,兩條辮子在腦後支棱着,像只沒長大的小噴火龍。

“你想要什麽,藍眼睛?”

“講個故事。”她說。

但程姜講不出什麽故事。他試着從頭腦中搜刮出一點什麽東西來,但他只翻來覆去地想他剛剛在做的一篇翻譯練習。“氣候變化已不是單純的環境保護問題——”

“這會兒不行,寶貝。你……”

正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站在桌子下面的莘西娅突然不見了。程姜發現自己蹲在客廳裏,用紅色的馬克筆在白瓷磚地板上畫了一個圓圈,平視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說:

“你看到那個圈了嗎?”

她順從地扭過頭去。

“對,就是這個圈。我需要去外面工作,這期間你可以盡可能待在這個圈裏嗎?”

她無神的大眼睛眨了眨,一言不發,但他知道她聽懂了。可是她什麽時候已經這麽大了?

她管他叫什麽?她什麽時候用“爸爸”這個詞叫過他?

“真乖。”程姜說。他出門的時候她微微轉過頭來盯着他,眼睛裏藍幽幽的顏色突然間被放到最大。他覺得自己被拉進一片霧茫茫的天空中,一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他聽見重物摩擦過水泥地的聲音,撞擊聲,女人的尖叫聲,随後是後知後覺的鈍痛。他聽見一個扭曲的,漂浮着的聲音在連綿的回聲中不斷重複:

“你看到那個圈了嗎?”

“你看到那個圈了嗎?”

“你看到那個圈了嗎?”

“你還好嗎,先生?”最後終于有一個像是真人的聲音問,大概是剛剛尖叫的那個女人。

程姜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已經碎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胸口抵在偏向一邊的自行車籠頭上,一條腿蜷曲起來壓在安全欄杆之間,在陣痛散去之前他一動也不能動。等視野漸漸清晰些後,他首先看見兒童座已經碎開了,安全帶散着。他無意識地掙紮了一下,自行車終于失去了控制歪向一邊,他感覺遠處的樹飛快向下歪斜,有什麽東西打在他的側臉上。他動了動手指,發現有一些看不清臉的人在從上往下看着他,聲音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

“程玥。”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一口氣壓在嗓子裏,“我女兒……我女兒呢?”

“別激動。”有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架起來,其中一個是戴着紅袖章的老大爺。“你自己一個人騎車來着,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這時候程姜終于回過神來,莘西娅不在這裏。她現在大概正好好地坐在小小班的地毯上一邊玩一邊等他來接。

他這才覺得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

“謝謝,”他低聲說,疼痛已經散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他便自己堪堪站穩了。“謝謝你們,我沒什麽大事。”

“你可得注意點兒,小夥子。”剛剛那個大爺說,“幸好你只是撞上安全欄杆,要是撞上汽車和行人你就麻煩大了。”

“是啊。”剛剛尖叫的女人附和,“剛才可真吓人。”

他剛剛發生小事故的自行車道這會兒沒什麽人,因此并沒有造成擁堵的問題。程姜謝過了他們,把碎掉的兒童座位解下來扔在就近的垃圾箱裏,推着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最後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了。他本意只是想休息一會兒,但他一坐下就發現自己腿軟得厲害。

他想:如果莘西娅剛剛坐在自行車上……

她毫無疑問會被從碎裂的兒童座間隙甩出去,掉到機動車的大路上。孩子的骨骼是脆弱的,也許她會就此被摔斷一條胳膊,一條腿,或者整個脊背;如果有一輛車正好開過來,它會因為來不及剎車而碾過她,就在被卡在欄杆之間的程姜自己眼前。

他的手機塞在包裏,仍然保存完好。他把它拿出來看了一眼時間:六點十五分。他正常情況下每天六點二十左右到達莘西娅的教室接她,但現在他站都站不起來,肯定要遲到了。

他覺得有冷冰冰的水珠沿着他的後頸往下流,是冷汗。

今天公交車上居然有座。

真不錯。

沈霁青坐下來,把公文包擱在腿上,偏過頭去盯着外面的樹。樹本身倒是沒什麽好看的,但他總得看點什麽吧?玻璃有點髒,在外面的人也沒法透過車窗看清他的面部表情。

他死死地盯着那棵樹。

忽然他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開始振動,是程姜。他感到一點微弱的驚奇,因為這是程姜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喂?”

“霁青,”不知是因為電話裏的人聲失真還是外面噪音太大,他覺得對方的聲音有點抖,“你已經下班了吧?”

“我已經在路上,快到了。怎麽了嗎?”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在這期間,沈霁青覺得自己幻聽到了哮喘病人專有的氣音。氣音随後被壓制下去,接着一個不太像是程姜的,耳語一樣的聲音說:

“我這邊出了一點事情,會晚一些回家。今天可以你幫我去接一下程玥嗎?”

“我當然可以。你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一點小事故……今天我會晚一點回家。”

“事故?需要我做點什麽嗎?”

他難得有心問出對面到底怎麽樣了,但是電話那邊的人好像情緒不太穩定,一直在翻來覆去地說同樣的話。這時公交車的門已經即将關閉,于是他終于挂了電話,看了看前面的站牌名,艱難地站起來擠到折疊門口。

“勞駕,”他刷了卡,對售票員說:“再開一下門,我要下去。”

☆、chapter 32

街道上已經安靜下來了。

程姜在用他的思緒走路,因為已經不太能夠感覺得到自己的雙腳。他沒有把自行車找停放點擱下,則是因為當沿着自行車道旁邊的小路踉踉跄跄行走的時候,他還得扶着自行車來保持平衡。

有時候自行車道和人行道的路線并不完全一樣,他還得繞一點路。

十分鐘的騎行路程頂多半小時就能走完,但這半小時似乎被拉到了無限長。

他眼前因困倦而一陣一陣發黑,周圍還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在現實裏并不存在的嘈雜聲,好像這條路走不到頭似的。行走的時候,他甚至錯覺周圍的景致一動未動,一個帶氣兒的人都沒有。他像是在靜止的仿真風景畫裏穿行,所有的景物都是複制粘貼的成果,同時又都像海市蜃樓一樣一觸即碎。

停下來,停下來。

周圍沒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他就坐在不礙着其他行人的一塊路邊臺階上,用自行車的大梁撐着下巴。他覺得如果自己再接着這麽走,說不定就在哪個路口真被車撞了。他從新牆另一邊回來,又千辛萬苦到冷灣外面來,不是為了就這樣死在外面的。

再說如果他死了,莘西娅怎麽辦呢?

顯而易見:她的撫養權會被直接轉交給程月故。

她倒是很會帶孩子,她是真正應該離開冷灣的那個人。這樣也挺好,他也不必再處處憂心她會變成什麽樣,因為一切都和他沒關系了。他可以安靜地,無牽挂地睡一場無夢的長眠,不必強迫自己贖清什麽,心口也不必再壓着沉甸甸的東西。他那時就……就自由了。程月故會接過他的責任,撫養莘西娅平安長大,令她完全忘記只在自己生命裏昙花一現過的,一事無成的父親。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該留在冷灣的那個人。他不是他不是不是留在他不是……

程姜感覺自己的思緒被撕裂,離開他飄向天空,一時消失在楊絮裏面,許久才姍姍回返。他掙紮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而不管不顧地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會兒就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其實就在小區門口。開鎖的時候沈霁青并不在家,只有莘西娅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地上,很乖地玩他以前給她做的紙面具。

“莘西娅?”

她轉過身來,聲音非常輕盈連貫:“你回來啦!我已經等了你好久了。”

“你說話已經說得這麽好了。”他驚喜而不知所措地反應。

“是啊。”她咯咯笑着,把小醜的面具放在自己臉前面,“猜猜看,我是什麽?”

“……什麽?”

她把面具拿下一半,露出她天真無邪的臉。

“我就是你的累贅啊。”

她的聲音一層疊着一層在他耳邊炸開,隔斷了他周圍的所有氧氣。程姜感覺自己垂直地沉入水中,徒勞地試圖抓住什麽東西,手臂卻移動不了一分一毫。女兒浪潮一般的聲音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仿佛是瀕死之人喘息的悲鳴。忽然有人在他耳邊吼了一聲:

“程姜!”

那聲音穿透了所有的水波,讓他得以艱難地破水而出。

程姜睜大眼睛,但目光所及之處起初都是黑蒙蒙的。他努力看了一會兒,才辨認出一雙白色的鞋子……是他放在地上的雙腳。他的雙手軟綿綿地垂在交疊的膝蓋之間,手指扭曲着蜷縮在一起,其中一只手腕上還搭着另一只手。他眨了幾次眼睛,又在膝蓋上找到了第四只手。

他為什麽會有四只手?

程姜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自行車已經從他胸口被挪開了,在路燈的橘色暗光下,他少見地看到沈霁青毫無笑意的臉。

程姜沒說過自己有哮喘,所以沈霁青覺得他坐在路邊發出的聲音可能只是驚恐發作而已。但不管怎樣,他覺得這種聲音挺令人難受的,像是被碾壓過的□□。

熟悉的,被碾壓過的□□。

坐在路邊的人好像跟那輛公共自行車長在了一起,他蹲在那裏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們分開。大概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吹了兩小時冷風的緣故,程姜皮膚冰冷,四肢僵硬得像個死人。要不是他幾乎沒有間斷的,像是頸子正被緩慢地生生捏碎一樣的抽氣聲,沈霁青差點兒去摸他的脈搏。

“程姜?”他小聲喊他,“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程姜的手指不自然地伸着,像是要把自己的膝蓋挖出來一樣。他趕緊抓着他的一只手腕拉開,又護住他的膝蓋處。從沈霁青的角度看去,他面無表情地半睜着雙眼,左邊臉被蹭掉了一大塊皮,未被處理過的傷口上似乎還沾着砂土,和着血絲顯得尤其恐怖。

他深吸一口氣,湊到對方耳邊大吼了一聲他的名字。

程姜被他抓在手裏的手腕抽搐了一下,不動了。像是要死人的喘息聲消失,又過了一會兒,程姜才清醒過來,擡起頭看他。他的臉被路燈一照就更凄慘了,再加上渙散的瞳孔似乎還沒完全聚焦回來,又顯得格外可憐。

“是你啊。”他垂下直勾勾的目光,微不可聞地說。

“我再不來,你就算吓不死自己也該把走夜路的行人吓死了。你支氣管沒事吧?”

程姜笑了一下,搖搖頭。

沈霁青環顧四周,正好看附近有一個停車點,就和程姜要了密碼把車推走歸還。等他回來的時候程姜仍然坐在那裏,不過姿勢看起來自然了許多。

“需要幫忙嗎?”

程姜對他伸出一只胳膊,于是他一手抓住程姜的手臂,一手攬着他的後背把他往上拉。拉拽的時候,程姜難以抑制地“嘶”了一聲,等他立住了腳,也仍然是一種重心不穩的姿态。

“你還有哪裏受傷了嗎?除了臉。”

程姜一只手扶着他彎下腰去,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右小腿,随後又有點吃力地站直,蹙着眉按了按胸口。最後他沒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沈霁青蹲下來,試圖把他右邊的褲腿往上折。但是褲子沒有什麽松緊性,同時程姜倒吸一口冷氣,差點把他踢到地上去,所以這一嘗試以失敗告終。程姜把他拽起來,吸了一下鼻子,說:

“不用看了,應該整條小腿都腫了。”

“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出車禍了?”

他本來只是随口一說,但程姜居然點了頭。

“我的老天爺,到底怎麽回事?”

“就是撞到欄杆上了。”程姜輕描淡寫地說,“我命大。”

他被壓腫了腿,胸口也磕傷了沒法背着,最後只能由沈霁青扶着慢慢走。傷員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只管低頭看着腳下,一會兒走得深一腳淺一腳,一會兒又一跳一跳地小步走,甚至還有一小段路走得像正常人一樣四平八穩。

他走到快進小區的時候才想起來問:

“現在幾點了?”

“我出來的時候八點十分。程玥已經睡了,我暫時把她擱在隔壁家放着。”

“你們兩個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還沒吃過吧?”

“我今天不太想吃。”

他們正好走到另一個路燈下,正值轉角處。程姜又吸了一下鼻子,沈霁青轉頭看去,辨認出了他沒有傷口的,幹淨的側臉上眼睛下淡淡的青紫色,愈加反襯出慘白慘白的一張臉。

家裏沒有冰袋,所以沈霁青拿了幾個礦泉水瓶子包上毛巾放在冰箱裏試圖自己DIY。莘西娅已經被接了回來,小床被暫時放在一樓的卧室裏。她的睡眠質量非常好,以至于對房子裏大人們正在面臨的處境一無所知。

“讓我們看看除了冰敷之外還能做什麽,”在等待礦泉水瓶子慢慢變冷的時間裏,沈霁青先是幫程姜的側臉上了碘伏,随後抱着電腦坐在沙發上浏覽點擊率最高的’如何處理淤青’文章。“看這一條:擡高淤青部位。程姜?”

程姜這時候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坐在路邊上的情況,正有點半死不活地縮在沙發的另外一個角上,眼睛半睜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挪過去,試圖把對方從沙發扶手上拉下去,但這時候程姜忽然清醒過來。

“是你啊。” 他又說了一遍。

他順從地按照指示在沙發上躺平,受傷的腿墊在幾個墊子上。沈霁青坐在他頭的另一邊,滿意地說:

“……高于心髒位置讓血液回流。下一條,接觸陽光——明天再說這個;切勿劇烈運動——明天是周六,你這幾天也先別騎車了……用醋和水——啊!冰袋現在是不是該好了?”

沈霁青把電腦推到一邊,爬起來去開冰箱。冰箱裏的瓶子已經冰了下來。他把三瓶水塞在自己懷裏,一次性拿起來,轉過頭去看程姜。

後者聞聲轉過頭來看他的方向,眼睛仍然半阖着,似睡非睡的樣子。

“你是不是渾身發冷?”沈霁青問。

☆、chapter 33

程姜确實感到冷。

沙發好像在漂浮着,而客廳緩緩傾斜。頂上的橙燈亮得發顫,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天旋地轉。意識很清醒,只是反應稍稍遲鈍,等沈霁青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三遍,他才辨認出來,是在問家裏有沒有帶維生素C的東西。

“倒是有幾個橘子。” 程姜想了想回答。

“那你想吃橘子嗎?”

“不想。”

沈霁青又看了會兒網頁。

“家裏還有生姜嗎?”

“在竈臺前面的小筐裏。”程姜有氣無力地說。

“那來一塊兒?或者我給你泡點姜水,感冒化瘀一舉兩得,可能對你成效更大,畢竟你就叫……喂,程姜?”

程姜又進入了他半夢半醒的狀态。

房間裏一時靜得像死,但沈霁青似乎不以為意,徑自去燒水泡了幾塊切片的姜,又從五鬥櫃裏翻出了一盒感冒清熱沖劑。他回到沙發處,正想着該怎麽把程姜叫醒,後者自己又恢複了神志。

“是你啊。” 這句話他一晚上說了第三遍。

“你怎麽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沈霁青幫助他坐起來,先把裝着感冒清熱沖劑的杯子給他,随後把裝着姜湯的杯子給他。程姜低頭看了杯子一眼,面不改色地把那幾塊沈霁青看着就胃疼的厚姜片直接嚼了。

“謝謝你,”他重新躺下的時候說,“還是你體質好,去年淋暴雨都沒事。結果我吹了吹風就躺下了。”

“我頂多淋了十分鐘雨,”沈霁青說,“而你坐在風口睡了兩個小時,不一樣的。而且——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足?”

程姜笑了。“你看出來了?”

“今天格外明顯。你看你都這樣了還睡不着,怎麽回事?睡眠不足免疫力會下降的。”

“最近壓力有點大。”他簡單地說。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幾點了?”

“剛過十點……你該睡覺了。我把莘西娅搬到二樓去,你就待在一樓吧?省的傳染。”

“我今天還沒複習。”

沈霁青知道他指的是那什麽CCTV的翻譯考試。

“你省省吧。雖然我對你這種身殘志堅的精神充滿敬佩,但作為你的朋友,我不太希望看到你猝死在考場上。”

“我不會猝死在考場上。”

“哦,是嗎。那今天差點兒猝死在街頭的那位是誰?”

程姜楞了一下,低頭吃吃地笑起來。

“你還笑。現在能自己站起來嗎?能的話就去刷牙洗漱,我負責把莘西娅的床搬上去。”

“可以的,謝謝你。”

十分鐘後他們在一樓的卧室裏彙合。

程姜又喝了一杯生姜水,被埋在幾層被子下面,只露出小半張臉。

“你出一晚上汗差不多就該好了。”沈霁青說,“然後冰敷就可以正式登場——我還是覺得那個會比吃生姜好用。這兩天正好周末,你好好休息,莘西娅交給我。考試的事兒你也別多想,大不了就再考一次。”

程姜對此不置可否。

“而且你知道嗎?” 他繼續補充,“你越焦慮就越緊張,然後你就容易發揮失常。我教你,就是下周考試之前都不要再碰你那個什麽複習資料了,頂多周五晚上看一看,我當年準備雅思就是這麽個複習法——雅思是一個英語語言考試,我當年去英國交換和讀研究生的時候必須要考的。”

程姜沖他彎了彎眼睛。

“你一定能考過的,如果你一次考不過,我就練習20秒內把我的名字上下倒着寫。”沈霁青最後說,“很難的,你試試就知道。”

“謝謝你。”程姜從被單下伸出四根手指,把被子往下巴下面拽了拽,“我盡量避免你遭此不幸。”

沈霁青笑了。随後他們互道晚安。

大概是因為生病,程姜的失眠被生理上的疲憊暫且壓了下去,噩夢也通情達理地先行退散,讓他好好安睡了一晚。并非是無夢的睡眠:看不清東西,只有一個人在跌跌撞撞地跑。那人跑了一陣,立在漂慢斷石殘垣的海面前,畫面便升高,放遠,漸漸只剩下一片灰藍色,以及角落青灰色的碎石塊。

等睜開眼睛,已經天色大亮。

沒有可換的衣服,他穿着睡衣坐到床邊,找到了拖鞋。他風寒本來就不嚴重,睡了一覺已經差不多痊愈,但頭仍然昏昏沉沉。客廳裏沒有人,只有他左右閑逛了半圈,不知不覺又踱到鋼琴邊上。上面還是和往日一模一樣的擺飾,只是較他第一次見少了灰塵,也少了帶有女人的那張照片。

還是他不小心摔碎的。

程姜又看了看僅剩的沈霁青父子的合照。

照片乍看很和諧,但細看下來仿佛每個細節都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別扭感。他移開眼睛片刻,再看回來,只見照片又恢複了正常的樣子。再看。沈自唯的樣子在動,沈霁青的樣子也在動。就好像漫畫裏人物一樣,上身動作完全不變,只有腳在吧嗒吧嗒地走。

他們要走出來了。

吧嗒吧嗒地走。

程姜猛地回過頭。沈霁青似乎穿了多年的拖鞋後跟和前幫似乎脫了節,走起路來一下下敲打地面,發出細小而不容忽視的響聲。忽然他像是在橫着走,斜着走……程姜扶住了鋼琴。他又在正着走了。

“我還以為你會多睡一會兒。”沈霁青說。

“醒了就睡不着了。”

沈霁青笑了笑,沒再問話。程姜手指在鋼琴的絨布上摸了摸,忽然想起來問:

“怎麽沒見過你彈鋼琴?”

後者攤了攤手:“這不是我的,我哪會彈鋼琴?要會我早就拿出來展示展示了。這是我小時候,我爸——彈得可好了。”

“彈得好,沒有讓你也學一學?”

沈霁青把雙手交疊在衣角上蹭着轉着說:

“我學不會。讓我練過,從四歲開始彈,彈到上小學,不會。不好聽,考級也考不過,沒用——彈不好,算了,也沒什麽。我就不是這塊料。你呢?你會不會彈鋼琴?”

程姜搖搖頭。

“我以為你會。你看着像學藝術的。”

程姜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笑。

“以前沒機會,以後可以試試。”他最後說。

早飯也是草草做的,簡單地攤幾張餅,沒有花樣。在準備考試前的這一段時間裏,程姜允許自己這一天過得放松一些,什麽複習也沒有坐,只是在房子裏到處走來走去。花園裏很明亮,他四處看看,又上了一趟樓,去給花盆裏那株小花澆水。植株已經長了近三個月個月,葉片卷曲着,中間圍繞一個小小的,橘黃色的花苞,含着,看架勢是要放了。

第一朵有機會存活的花。

程姜本來仍然計劃試着種植矢車菊,但不知為何拿到手的種子是同樣價格的金盞菊。他直到葉子全長出來後才發現出了問題,但也就将錯就錯了。

其實也不是非矢車菊不可。

他在前一年年底播下了一小把種子,分兩個盆種植,有一半根本沒有發芽,且因為護理方式不當,長出土的那些在冬天裏都陸陸續續死了。所幸買的種子還剩下半袋,他就又種了一批,其中也只有這一株險險活到了春天,還遲遲不肯開花。沈霁青之前對房子的描述竟然真是準确的。真的是五行缺木而不開花嗎?或許是鬼魂作祟,程姜想。

他把手伸出窗外,沒有風過來。天氣晴朗,金盞菊沒有不活的道理。

澆完水,程姜又把花盆挪了挪,确認植株待着的位置能接觸到濃郁的陽光後才停手。該做的都做完了,可是他一陣一陣地心慌,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介于不重要和重要之間的東西。近來他常常莫名心悸,于是像往常一樣把手指按在脈搏處,的确感到它們跳得快些了。

忽然手機響起來:林穗夢又給他發了信息,說是劇團的人數已經湊夠了。

夢夢_(:з」∠)_:我們定的是明天先在我家會面一次,地址我一會兒發給你。

原來是這件事。忘記的是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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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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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