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撒花! (13)
?你遇到過這樣的人嗎?
程姜看着他充滿笑意的眼睛,想要問他,卻沒來得及問出口,因為莘西娅這時候徹底玩膩了。她快速從上往下跑,路上還被絆了一下,程姜趕緊起身去接住她。談話不得不終止。
他抱着她向沈霁青告別,而小女孩從他肩頭處探出臉來,笑嘻嘻地對樓梯下面的“波波”說“拜拜”。随後他們上樓,拐過樓梯的轉角,回到他們的房間裏去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于是窗簾也很快被拉上。
氣溫不涼,窗簾也是溫溫的,程姜在手裏攥了又攥。
莘西娅已經坐到床上去,兩只鞋子胡亂甩在地上,腳尖紛紛朝着斜外側,一前一後。程姜一擡眼,床上赫然沒了人影,只有那兩只兒童拖鞋——成人的塑料拖鞋,一前一後,往牆邊去了。再一眨眼,分明走了回來。他背緊貼着窗戶站着,用力閉上眼睛,終于看見鞋子仍舊歪斜着歸于原位,而女孩已經躺了下來。
我果真愛她嗎?
走廊裏的明亮光線沒能帶進來,他只能昏昏糊糊走上前,幫她換好衣服,鑽進小床。她把頭發從枕頭上撥開,左右兩邊各有一只她去年生日時得到的毛絨玩偶。
“晚安。”程姜說,給她拉上隔開她小床與他書桌之間的簾子。他打開電腦,開始翻譯另外一篇他兼職的地方發給他的文章。之後他做了兩篇實務翻譯練習,又把最近一直斷斷續續看着的一版舞劇錄像帶的最後十分鐘看完了。
他對于這部這類表達形式的內容看得一直不是很明白,于是完成後又把進度條轉到前面,把其中幾個小段又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
在他覺得明天再去思考幾個女舞者傳來傳去的那條紅絲巾【注】到底是什麽意思,并去拉方才沒能拉上的窗簾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今天的窗臺和往日的不太相同。
他重新拉開窗簾,看向臺子上的土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皮娜鮑什,《春之祭》場景
☆、chapter 37
程姜種的那朵花開了。
細小的金盞菊在月色下綻放着,起初只開了一半,但他再一細看,分明已經開成了一個圓盤。他碰都不敢碰它,只感到胸中撲地竄出一星小火花,被月色撲滅了一半,但緊跟着又竄出第二星來。程姜手足無措地站着,身體僵着,唯一會做的就是看。看花開了,明天就拿給沈霁青,看看他會說什麽。
明天會開得更好的。
Advertisement
可誰知道這花明天會怎麽樣?他以往的經歷湧上來。明天說不定就又死了。只有今晚是穩妥安全的。
那幾星火花凍在他身體裏,扭扭捏捏地竄不出來。他咽了一口氣,動作溫柔地把花盆抱在胸口,猛地後退幾步,手按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擰,門向後打開,他退到了漆黑的走廊裏。
火星向前飛躍出來,他終于不必再壓着喉嚨呼吸。
程姜轉過身,望着走廊另一端的方向沈霁青緊閉的房門。
在整座房子裏,沈霁青自己的房間是最靜谧,最冷清的一個。也是因此,當聽見房間外面有人敲門的時候,他起初還覺得是自己幻聽了從房子外面傳進來的聲音。那敲擊聲不太穩定,先是有些重地連續敲了三下,随後弱了一些地敲了中間有短暫停頓的兩下。敲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是一個人在以手不吃力的皮膚而非骨節處敲門。
他凝神停了半晌,終于坐起來,開了燈,光着腳板坐在床沿又聽了一會兒,才走出去開門。
是程姜站在外面,離他房門一米多的距離,兩只手裏抱着一個土盆。盆裏紛雜地伸出幾根葉子,中間簇擁着一朵橘金色小花。大概是看見沈霁青還穿着白天在家裏穿着的家居服,他似乎松了一小口氣,但還是有些局促地問:
“你還沒睡下吧?”
“幾點了?”
“快要十點了。”
“還早着呢。這個是……”
“金盞菊。”程姜說,把花盆微微舉起來,“送給你。是我冬天的時候種的,剛剛才開花了。你看,所謂“五行缺木”果然不是真的吧?”
沈霁青先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但正好程姜的手還沒來得及撤開,他的手便壓在了對方的雙手上,兩人就這樣僵立着。程姜的手有一種帶着涼意的溫暖。他嘴唇動了動,但什麽也沒說出來,手裏的橘黃色小花頂端浮着一層生機盎然的光圈,像是火苗裏顏色最亮但實則并不燙手的那一環。
沈霁青垂下眼睛去看着那花。
其實早就認識那是金盞菊,但他低頭的時候,卻覺得這花和他以往見過的那種不一樣。這些花瓣是最純正的橙黃色,花蕊裏有一件東西在明晃晃地跳動,像是齒輪。他只是偏一偏頭,那齒輪就旋轉起來,帶動着其他所有齒輪開始工作。他的五髒六腑都在旋轉,而中心齒輪的重重疊疊的尖尖的小花瓣在将什麽他已經暗暗感知已久的東西挑出來放在明光之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會有這樣的感覺,但它又出現了,比他記憶裏那次更強烈也更真實。
他知道那是什麽。
他放在程姜手背上的一根手指微微抽動了一次,又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曾經回家的時候在院子裏一瞥而過的藍色影子,大概是已經死了的矢車菊。
死的花,活的花……活了,他進到他的花園裏來,好像這樣就戰勝了一部分的她。
沈自唯有過三段婚姻。
第三段是和年過四十卻風韻猶存的神秘女人程月故,第二段是和當時青春美貌的年輕姑娘柳江茵,第一段則是和他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袁小婵。他的第一段婚姻使他有了他唯一的孩子,但沈霁青認為沈自唯覺得這孩子有還不如沒有,畢竟伴随着他的是他最恥辱的回憶。
因為他的妻子在坐月子期間,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給他戴了綠帽子。随後事實敗露,兩人勞燕分飛。
沒人知道她為什麽會出軌,因為他們年少時期一起長大,而她的新婚丈夫對她也堪稱無微不至,小心翼翼。有人說她早先已經開始學壞了,也有人說她是個本質強勢的女人,正因為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而自覺軟弱不甘,于是以出軌來尋找自我掌控感。奸夫從未出現過,最後袁小婵自己收拾東西昂着頭走了,司機是個卷頭發的外國女人。
不過那都是些閑言碎語,即使不小心讓女主人遺留下來的兒子聽見,也只剩下些模糊的只言片語。
沈霁青曾經在翻箱倒櫃的時候見過一張結婚照片:紅色背景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和一個笑靥如花,戴着造型可笑的花環的年輕女人,那是他的父母親。他勉強辨認出男人的樣子,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其他場合看見沈自唯笑過。但女人的眉眼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
他翻到背面:【沈自唯,袁小婵夫婦,1982年】
他維持清醒到半夜,等玄關處一有開門聲就拿着照片跑下樓問沈自唯。你看,這是我媽媽嗎?
沈自唯把照片拿過來,手指掠過女人面孔的地方,沉沉地看了一眼,折起來撕了。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
他堅持問:我媽媽到哪裏去了?
沈自唯滿身疲憊地徑自換鞋換衣進門,留他站在玄關口。媽媽?你媽就是個下三濫的婊子。
他從此不再問了。那年他四歲。
保姆阿姨說媽媽在他出生前為他栽過一棵樹,就在幹幹淨淨的小院邊緣。可是從他記事起,那棵樹就沒長過葉子,枝幹發黑,樹枝猙獰地伸展着。他從房間窗戶上看着它的時候,總覺得它上面缺一只烏鴉。然而父親不怎麽在意小院裏的事,因此并不在意它。
後來他還聽見她說,樹大約是在哪一年冬天的時候已經被凍死了。不過沈先生不過問院子,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又過了一年,沈自唯帶回來一個比自己年輕至少十歲的女人,說她是他的新媽媽。柳江茵身材嬌小,笑容燦爛,穿一條小藍裙子,顯得光彩照人。她對他微笑,說這真是好看的孩子,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他們舉行了不算盛大的婚禮,因為沈自唯工作的關系,仍然住在這所房子裏。他時不時地從窗口往下望,看見院子裏源源不斷地迎來一波波雜草叢生,甚至伴随着一輪的小野花——不過很快被鏟除了,因為柳江茵是個花粉過敏症患者。
花粉過敏,多麽奇怪的病。
好在充分具備醫療意識的人們并不為此而大驚小怪,用精妙的儀器把它檢查出來,因此對患者施以寬容與同情,并積極地做好保護工作以确保他們免于遭受來自花兒的荒誕的襲擊。不過她明顯被保護得很好,因為即使在她死後多年,她的幽靈還停留在她住過的房子裏,禁止一切植物開花。他一個人接管了房子,卻也沒去管理院子。
他不再從窗戶往下看,因為他知道院子裏什麽也不會有。
柳江茵。
多少年前曾經也善良,單純,美麗過的柳江茵;活着時像是行屍走肉,死後卻無處不在的柳江茵。
可在他五歲那年她剛剛嫁給沈自唯的時候,他分明曾是真心希望自己能愛她的。
從鼻尖處探知到若有若無的花的氣味,讓沈霁青忽然回過神來。
程姜仍然維持着剛剛的站姿,見他看回來,很小心地問:
“那你高興嗎?”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抿着嘴拼命點頭,如願見對方有些羞怯地微笑了一下。他剛剛感知到的一切正悄無聲息地彙聚成一條暗流,從他的胸口湧出,此時正安靜地流經他的周身,讓他的手指又輕輕戰栗起來。他忽然很想抱一抱給他種花的人。
不行。他又想,你以為你在做什麽?
程姜補充道:
“不過你的花明天最好還是拿下來放在客廳裏,我好給它澆水施肥什麽的。因為就算開了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我盡力而為吧。”
沈霁青自己的聲音暫時找不見了,所以他只能搖頭對程姜的話表示同意,露出八顆牙齒。此時程姜已經輕輕将手從花盆和他的手掌之間抽了出來,又從下往上将那只盆托了一托。他最後加了一句:
“以後家裏會有更多花的。外面那棵桂花,據說照顧得好的話明年就可以開花了。”
他把手慢慢縮回來,把花盆在胸前抱緊,對程姜點點頭。
“那我回去了,”對方笑一笑,“晚安。”
沈霁青抱着花站在門口,目送程姜走到樓梯另一端的房間前,開門的時候似乎還回過頭來對他笑了一下,但也許他是看錯了。門很快打開,程姜的身形閃了一下就消失在裏面,消失不見。小走廊裏回歸了一片寂靜。
他兩步退回房間,反手關了門,又把窗簾拉開了一點,把花盆放在上面。他房間的窗臺格外窄小,将将好能擱下花盆,可是如果要再拉上窗簾,就會鼓起一塊,讓他看着別扭。他索性沒有再拉簾子,想要伸手去整理一下花葉,卻又迅速縮回了手。
他想:這是我的花,我的,我的,我的。有人給我種了一朵花。
他罕見地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惶恐的快樂。
他沒法把視線從花盆上移開,卻又不知道該看哪裏,最後只能逃避一樣轉過身,兩步跨到書架前。他的雙手在無意識地瘋狂尋找着什麽,夾縫裏沒有,抽屜裏沒有,書的頂部與架子間的空隙處也沒有。最後他終于在幾本書後面找到了那個塑料包裝的小方盒子,把上面的灰塵仔細擦拭幹淨:
那是程姜和他剛認識的時候送給他的新年小禮物,他至今還沒拆封過的那盒亮黃色的“快樂生活指南”。
☆、chapter 38
程姜的翻譯考試到底是過了。
成績出來之前他仍然免不住想七想八,但出來後,他通過那場考試便似乎本就理所應當起來。此時已經到了七月底,他也終于能正式安下心來準備二級考試,有了經驗,也不如前一次那樣成日惶惶了。
他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心情很好。房子重新亮堂起來,天氣越來越熱,窗外一層一層的綠從樹枝頭一直鋪到看不清的最遠處。院子裏一片空蕩蕩的綠,于是在大概是八月前的最後一輪夏季暴雨後,他又開始着手給院子裏的桂花樹枝系上新的彩色小鳥。
最開始的那批小鳥已經在去年的大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塵”了,于是程姜汲取了教訓,改為用糖果色薄塑料片制作,又特意選了十幾種形态不一樣的剪影圖案。他均勻地從樹枝頂端往下系,用細棉繩懸挂的小鳥在綠葉中若隐若現,遠遠一看像是童話裏的生命樹。
“小鳥。”莘西娅說,圍着樹蹦蹦跳跳。
她現在每天能學十幾個新詞,成天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念念叨叨,已經開始能越來越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小小班的女教師說她在學校裏還是不怎麽說話,但這不是什麽大事。不能要求所有小孩在所有地方都充滿精氣神。
小孩的熱情往往也非常短暫,莘西娅在外面待了一小會兒就要回屋裏玩積木,因為外面太熱了。屋子裏靜悄悄的,沈霁青大概在樓上他自己房間裏。程姜鎖好院子的門,擡頭看了一看牆上的挂鐘:上午十一點。
冰箱裏有還新鮮的豆腐,他把它們拿出來,洗淨,瀝幹,切成小塊。
他随後準備一系列其他材料,但在他開始前,他發現放鹽的小盒子和醬油瓶都空了。鹽粒好幾天前就已經見底,程姜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有時間去買瓶新的,但總是不慎忘記。盒子裏粘着剩下的一點粗糙的粒子,他把手指伸進去碾碎,再把盒子徹底清理幹淨。
程姜對女孩說:
“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啊?有事情的話去樓上找人,上樓梯的時候小心一點。莘西娅?”
“知——道啦。”她說,“拜拜。”
沈霁青住的小區算是年齡比較大的,周圍老街區遍布,街邊上都是有點破舊的商鋪,裏面擺着一些有點廉價的男裝女裝。小區門口的地方有個生活雜貨小商店,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的生活用品都是沈霁青每周末去他們常去的那家比較正式的大超市裏購買,但當需要急用什麽小東西的時候,程姜偶爾還是會到這裏光顧一下。
因為距離不遠,沈霁青不在家的時候他也可以一起帶上莘西娅。
但說是去,也只是“偶爾”,因此程姜對于什麽東西具體放在那裏并沒有非常清晰的概念。他不喜歡這種小超市:狹小,昏暗,櫃臺處售貨員的眼睛永遠像耗牛一樣盯着裏面購買東西的顧客,讓他總有一種毛骨悚然感。
他在挨得很近的貨架間艱難地快速穿梭,生怕碰掉了什麽東西。貨架很小,商品也擺得很密,互相遮遮掩掩。他在賣柴米油鹽的架子前徘徊許久,倒是很快找到了醬油,但是死活找不到鹽到底放在哪裏。他感到售貨員銳利的眼睛定在他遲疑的動作上,又不願意前去搭話,只好又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才從一堆白糖之間翻出他要買的東西。
一切妥當,程姜一言不發地交了費,沒有要塑料袋。他從小商店出來的時候覺得有種奇異的恍若隔世,就像他每天下班之後的感覺一樣。他用力閉了閉眼,一擡頭,意外地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熟人。
穿着整齊的中式短袖的貓老頭提着一個黑色塑料袋,正緩緩從街道另一邊的方向走過來。
在程姜記憶裏,黑色塑料袋通常和可食用動物的屍體聯系在一起。小時候冷灣劇場裏有一位大媽常常喜歡用黑塑料袋提着生雞肉塊或是魚回來,她喜歡買劣質産品,所以所經之處一片惡臭。
有時候她搖搖擺擺地經過他,會逗他說:
“喬,你在這兒眼巴巴地等着什麽呢?”
“等我媽媽。”他會說。
“那咱們玩個游戲好不好啊?”
她每次都是同樣的一句話,于是他總會狐疑地瞟着她,不吭聲。然而她會當他是默認,随即興致勃勃地讓他靠聞味兒猜袋子裏有什麽。
他不想猜。袋子裏不是鲈魚就是鯉魚,臭味小一點的話就是雞。在他上小學之前劇院裏的人每次看見他都會試圖逗他說話,而他會對他們僵硬地微笑,含含糊糊地說“嗯,啊,哦。”盡管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他仍然抵觸這種強行的交流。
為什麽就不能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等呢?
程月故買給他的中文學習手冊上寫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施于人。他當時不是很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但他最後還是明白了。莘西娅和他不一樣,她是處于正常社會中的任何一份子,而他只是一個喪失了人間紐帶的人。
可他把莘西娅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
憑什麽覺得你想要的也是其他人想要的呢?你自己也知道這正是程月故放棄你的理由之一:你有時候是和別人不太一樣。
所以他一直在盡力改變。他自己要逃離冷灣。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站在商店門口,考慮等老人過來時和他搭兩句話的可行性而非下意識地裝作沒看見直接走開。在他權衡的時候,貓老頭已經走過來了,從黑色塑料袋裏飄出新鮮的魚腥味。程姜對魚腥味并不反感。老人在他前面停下來,眯着眼睛看了他幾秒,才好像認出他來。
“這不是小程嗎?”
“您好。”突然脫離了常用的對話情境,程姜又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今天出來買菜嗎?”
“是的。”
“您不常出來。”
“确實不常。”
程姜剛剛正站在小商店門口等他走過來,結果這時候貓老頭也不走了,兩人只好面對面地在街口傻站着。在他們說着寒暄的廢話時,程姜的捏着鹽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着轉,揉捏裏面的鹽粒。他也不喜歡談話中間的寂靜,于是他瞄了一眼黑色塑料袋,沒話找話地說道:
“買了魚嗎?”
“買了魚。我女兒今天要回來。”
貓老頭其實并不常提到他的女兒,程姜覺得很新鮮。
“那很好啊。我記得您上次說她生病了。”
“也該好了。多少年前,她母親就是今天過去的,她成年後每年都一定會在這天回來跟我喝杯酒。如果她今天來了,那就說明她病好了。如果她沒來……”
程姜正準備說些“祝早日康複”雲雲,貓老頭卻自顧自地接着說道:
“不是什麽大病。就是先天心髒不太好,有點供血不足,是我遺傳給她的,一代不如一代……這麽多年也沒出過什麽大問題,就是小時候老跑醫院,後來大點兒了就省心多了。她現在已經三十了,我女兒,比你還大幾歲吧?她要孩子晚一點,是前年年底。我們當時都反對來着,你知道,雖然現在時代不比從前了,但生孩子難産的人多的是。尤其是她這種人,多兇險啊。”
“是的。”程姜對這種事不太了解,但表示贊同總沒有錯。随後他建議道:
“我們往回走吧?”
但貓老頭的手機這時響了。他以一種不符合他年齡的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副老年手機,一邊接通了電話,一邊開始和程姜一起慢慢往小區門口走。
“喂?小段啊。”
貓老頭這時候走路的速度突然變得很慢,聲音也由最開始的高揚而慢慢恢複到正常的聲音。
“怎麽回事?哦,好的,好的。沒關系,沒關系,有什麽要道歉的。能讓菁菁和我說兩句嗎?”
他停頓了幾秒鐘,忽然開始從額頭往下流汗。
“這樣,那不方便就沒關系了。不用,真不用了,反正這麽小的孩子說話我也聽不懂。好,就這樣,我先挂了。”
貓老頭這時候已經完全停住了。他舉着手機,定定看了一會兒屏幕,才把它裝在口袋裏。程姜已經走出幾步,回頭看他。
“她不來了。”他嘴唇顫動,語氣奇怪地說,“她男人說她今天來不了了。他說她也不方便接電話。”
還沒等程姜想好要怎麽回應,老人抓着塑料袋的手突然一松。只聽一聲悶響,黑色塑料袋垂直掉落在地上,水花四濺。已經斷了氣的魚直挺挺地滑出來躺在地上,閉不上的眼睛在太陽光下幹澀地大睜着,正如同老人此時此刻的眼神。
在程姜驚恐的目光中,貓老頭一只手攥緊胸前的衣服,面無表情地緩緩癱坐在地上,胸腔劇烈起伏,大汗淋漓。
作者有話要說: (為猝不及防的漲收藏喜極而泣并鞠躬)
☆、chapter 39
貓老頭全程沒說一個字,甚至在程姜大聲詢問他是哪裏不舒服的時候都沒有搭理他。他們此時已經走到了一個很尴尬的位置:既不在商店門口也不在小區裏面,而是在離居民區和商店各有一大段距離的,沒有什麽其他行人的道路邊上。
他只能迅速整理自己關于貓老頭的認知信息:
六十來歲,獨居,有不曾言明的傷心事,常喂貓。高級知識分子,有獨生女兒,其女有心髒疾病。
“……是我遺傳給她的……”
他用幾乎不屬于自己的應變思維判斷出貓老頭是心髒病發作了。基于他可憐的醫學常識,他只知道要先把人放平,并不敢進行任何其他的動作,更不敢耽擱,迅速撥打120呼叫救護車。
沈霁青家所在的小區在離市中心很近的位置,周圍道路寬敞,他不一會兒就聽見了救護車标志性的聲音。二十分鐘後,他自己也一塊兒坐在了救護車裏,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這裏幹什麽。大概是在醫護人員問他是否要陪同時,他下意識地點頭上了車,因為他們暫時聯系不上貓老頭的女兒女婿,而他覺得老人孤零零地一個人被送到醫院有些可憐。
他覺得孤零零的老人尤其可憐。
程姜在救護車裏坐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要給沈霁青打電話。
電話接通後,對面半天沒有聲音。
“喂?”他試探着問了一句。
“啊!在的。怎麽了?”
程姜這時候才想起要組織一下語言,不然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先說:“我在救護車上。”再在對面反應過來之前飛快地補充:“毛逸先生剛剛心髒病發作了,聯系不上家人,所以我需要陪同他去醫院,大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好的。”沈霁青說,語氣有點失望,“不過我可以打電話給物業,應該能調出來他女兒的電話,待會兒發給你。玥玥我幫你照看着,你不用擔心。”
五分鐘後程姜撥通了另一個陌生號碼,這倒是一個新奇的體驗。接電話的是一個男聲。
“喂,你好。請問是貓……毛逸先生的家屬嗎?”
對面的人說:
“那是我老丈人。怎麽了?”
真奇怪,貓老頭的女兒好像今天完全消失了似的,連電話都是由她丈夫代接。
“毛逸先生心髒病剛剛發作了,現在正在救護車上前往慶和醫院。那……我讓護士代接電話?”
護士和電話另一端的小段只草草說了幾句話就結束了。因為挂心着自己家裏的情況,手機一重新回到程姜手裏,他就給沈霁青重新撥了回去。
“你們兩個還沒吃飯吧?”他問。
确實沒有。救護車颠颠簸簸,前面在堵車。貓老頭直僵僵地躺在一塊白擔架上,空氣裏漂浮着混合消毒水和汽車油的奇特氣味。冷灣的醫院裏漂浮着濃厚的消毒水氣味,就像游泳池裏的氣味一樣,讓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冷灣的醫學水平可能不那麽高,但他們的安樂死很普遍。他們治不好他的肺病,所以給他開了一張單子。他低頭看了看。
“可是我女兒剛上中學。”程姜說。醫生聳了聳肩。在冷灣沒有強迫:願意就去,不願意拉倒。
下一位!
消毒水的氣味,福爾馬林的氣味。福爾馬林是個有趣的名字,蜜蜂一樣蜇人的氣味。貓老頭的手指僵直地抓握床單。
程姜定了定神,把電話擺正。背景音裏響起開門聲和下樓梯的腳步聲。
“臺子上有一盤豆腐,我已經洗幹淨切好了。你看見了嗎?”他覺得自己在救護車裏公然打電話有蔑視生命的嫌疑,因此聲音放得很低。
“看見了。直接放在鍋裏?”
“先放油。別倒太多,就是……先倒出一個煎雞蛋大小的範圍,然後等它暈開就行了。先等它加熱,冒泡泡的時候再關成小火。關小火的時候把那個按鈕擰半圈。不明白的待會兒再和我确認一下。”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只能聽見隐隐約約的火焰跳動的噼啪聲。“好了。”
“現在放豆腐,動作小一點,別燙到。放完後調成中火,等下面變顏色的時候翻面。你知道怎麽翻面吧?”
得到肯定回答後,救護車也正好停下了。他墜在隊尾一直跟到六樓的一道走廊上,在剛剛打電話的那個護士的指示下坐在靠牆的公共椅子上等待。他之前告訴沈霁青一翻完面就給他打回來,于是他一落座,手機就又響了。
“現在可以準備放醬料了,放半勺白砂糖,三勺醬油,一蓋水。”
沈霁青翻找了一會兒,說:
“真不巧,家裏沒醬油了。”
程姜低下頭,和放在膝蓋上的醬油瓶子面面相觑。他深吸一口氣,苦惱地說:
“在我這裏。”
“什麽?”
“我是說,我就是出來買醬油的,所以新的醬油在我這裏。”
他們隔着一條電話線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沈霁青先開口:
“所以你現在和一瓶醬油一起坐在醫院的走廊裏?”
他描述得還挺有畫面感。
“是的,”程姜回答,“它還不肯好好坐着,我覺得我這樣好奇怪。”
福爾馬林,消毒水。哪種氣味才是正确的?他感到椅子在動,不是搖晃的那種動,而是很鈍的,輕緩的,好像在液體裏漂浮。地面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水,地面上沒有水了。
他的腸子在收縮,似乎在懲罰他的醫院裏故作輕松開出的玩笑。
對面沈霁青又神經兮兮地笑起來,和程姜所在在走廊吵吵嚷嚷的背景音混合在一起,聽不分明。沈霁青又說了句什麽,但他根本聽不清楚,自己說話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的聲音淹沒在嘈雜聲中。程姜本來就不喜歡在公共場合太大聲地說話,只好草草和沈霁青告別,先挂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收好,盯着前面的坑坑窪窪的白色牆壁呆坐着,等貓老頭的家裏人趕來。
貓老頭的女婿叫段哲,三十幾歲的年紀,小個子,面容嚴肅,戴一副圓圓的眼鏡,所以乍看又有點喜劇效果。他和程姜先簡單互相介紹了一下,就開始詢問貓老頭發病前後的具體情況。同樣的經過程姜之前已經在救護車上講過一遍,于是這一次就大致省去了組織語言的需要。
“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去小區門口的商店買調料,正好看見毛先生買魚回來。我以前很少見他出門,于是特意等了一會兒,和他說了幾句話。毛先生說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所以女兒一定會回來陪他,這好像是他們家的慣例。”
“他還說了什麽?能講講細節嗎?”段哲說,圓圓的臉上帶了一點懇求之色。
“他還說如果他女兒今天來了,那就說明她病好了。他當時挺高興的,然後正好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先生?”
程姜眼見着小段的臉色不明顯地沉了下來,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擠在圓圓的鏡框裏,顯得既可笑又憂心忡忡。他深吸了幾口氣,忽然伸出雙手抱住頭,用力拍打了幾下,整個身子往前傾了下去。程姜吓了一跳,以為這位也有什麽心髒疾病,險些站起來去叫護士。但小段很快恢複了正常,疲憊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什麽事。
“所以,是接完電話後當場發作的嗎?”他追問。
“是的。”
“他接電話後還說了什麽話嗎?”
“他說他女兒不來了。她病得很重嗎?”
段哲那張喜劇的小圓臉蛋平平的,緩緩搖了幾下頭,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們又無言地坐了半晌,小段忽然開口道:
“實話告訴你,我老婆前年年底其實已經沒了。在産房裏出了問題,沒搶救回來。老先生還不知道。”
不知道?
程姜不敢看小段的圓盤臉,只敢往下看他上衣的兜。他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但他知道自己此時一定是一副死人的眼睛。小段還在說: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別告訴爸’。老頭這幾年本來心髒就不太好,當時毛菁準備要孩子的時候就跟他吵得厲害,讓他發作過一次,所以她一出事我們也不敢告訴他,想着先瞞着。有時候讓我妹妹假裝成她的聲音給他打電話,但我妹妹現在出差了。”
小段就說了這麽多。他們又枯坐了一會兒,程姜才回過神,兩人握了握手,他就可以直接回去了。手還未放開,圓盤臉的男人突然對着他一鞠躬:
“謝謝你關照我爸。”
程姜走出醫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