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撒花! (22)

看上去全部由沈自唯拍板決定,但其實每一道菜都是由程月故選擇的。為了調動沉悶的氣氛,她在菜全上齊前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想方設法地和沈霁青說話,後者也十分配合,一頓飯下來氣氛竟然顯得十分融洽。

只是程姜一邊吃飯也在一邊想事情。

他在想該什麽時候去和媽媽提起自己願意把女兒給她的事情,以及怎麽解釋,因為決不能提到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他不敢當着莘西娅的面說,也出于難以解釋的理由不願意當着幾乎完全不認識的程月故的丈夫說。

他一直挨到程月故用完餐後出去補妝的時候,盡可能表情平靜地也起了身,在包間前面的走廊裏等她。

程月故帶着一身疲憊的優雅從拐角走回來,一看見他,就站住了。程姜站着的位置離拐角只有幾步遠,母子兩人就這樣隔着一小段距離站着,但顯得并不突兀。

“你有什麽話想要單獨和我說嗎?”

走廊裏除了他們空無一人,很适合談話。程姜說:

“你們這次在中國會待多久?”

“十來天,半個月?我可說不準,這要看公司的情況。”

“這段時間夠一個兩歲兒童辦美國簽證嗎?”

“不夠。簽證幾天就能下來,但要提前預約一個月。”程月故說完便仔細觀察着他,“你想通了?”

程姜低了頭,眼珠卻慢慢地回到了正前面的地方,看着程月故裹身裙上的一個淺色小圓點。

“想通了就好。”程月故說,“你還年輕,別被孩子絆住。這次以後你也得長記性,做事情之前是要想好了準備負責任的,不是什麽事情為了新奇好玩就做一做。”

“我沒有。”

“是嗎?”程月故一笑,“那行吧。你要和我一起回包間嗎?簽證的事我稍後給你打電話說。”

她幾步經過了程姜,眼看着就要進包間了。程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忽然攥緊了雙手,在她身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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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你走後一年的時候我交過一個男朋友。”

程月故果然停下了腳步。

“哦?”

“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小錢德勒施耐德利,我不記得有沒有和你提起過他了。他後來和我住在同一個出租屋裏,然後我也記不清具體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們兩個……”程姜磕磕絆絆地說,“……好上了。”

程月故抱着手臂挑了挑眉,表情裏是對于兒子的情史的恰到好處的調侃。

“但是他和你是一樣的,是那種有點理想和追求的人,讓我總是害怕他也會離開我。所以我去一廂情願地要了程玥。她母親為了錢不停地用別人的精子生小孩。我以為這樣他就不會走了。我以為有了小孩,就算是……算是成家了。”

不知從聽到哪句起,程月故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她塗着鮮豔指甲油的十指互相緊緊抓握在一起,幾乎在微微顫抖的時候,程姜已經說到了他這一段話的結尾:

“你已經走了,你那麽突然就走了,媽媽。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跟他成家,好好把小孩養大,然後……我也不知道然後會怎樣,但我做事情的時候是知道我在做什麽的,不是為了好玩。我沒有。”

他把這段幾乎用光了他全部勇氣的話一點點擠出來,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不敢擡頭。半晌,程月故才說:

“我知道了。”

程姜擡起頭,并無法理解程月故臉上的奇怪的神色。她聲調毫無起伏地說:

“我自己的父母奉子成婚,感情很差,對我也不好。我十七歲和家裏決裂,跑出去和一個剛剛認識不久的男人同居,十九歲的時候還給他懷了孕,以為他會娶我。可是我最後還是稀裏糊塗上了去冷灣的船,一個人在出租屋裏生了你。”她罕見地神色茫然起來,“然後你……這種事情,也是遺傳的嗎?”

程姜不語,只是微微垂着眼睛和她對視。程月故的情緒很快恢複了正常,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誰。

“問你做什麽?你也不知道。”

對面包廂的門忽然大開,裏面一片花裏胡哨的裝飾物金色輝煌。

程月故輕盈地一轉身,眼皮一擡,恍然想起幾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大廳裏面,一個叫姜海升的男人……他給她買了她的第一雙高跟鞋,跟不高,可她穿着卻楞像是踩高跷。他笑她走不動路,卻極妥帖地扶着她一路從明亮的餐廳裏走回他家。

那天晚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喝了酒,天上有東西一閃一閃,像是星星,又像是許多個燦燦的小月亮。

她早不記得他具體是做什麽了,只知道是個商人,算不得多麽成功,但也有幾個錢。誰都不同意他們兩個在一起,她無依無靠,于是人人都戳着脊梁骨罵她。姜海升是成過一次家,但早就離了婚。一個單身的女孩子和一個單身的男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成分在?

但她虛歲才将将十八,他卻已經三十六了。

他最開始完全是好心去收留她,給她一個地方住,介紹她去他的飯館裏工作,一切都清清白白。她喜歡他,他知道,可他說她還是個孩子,在她死纏爛打下才答應要她。那時候她什麽都不考慮,只想着一輩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因為沒人這樣對她好過。夜裏她枕在他胸前時全心裏都是柔情似水,他翻過身來,把她推在床頭,管她叫“我的小女孩”。他借着月亮光細細地吻她的臉,像是父親的愛撫,她最貪戀的就是這個。他說他母親不可能讓他們倆結婚,但他今後無論如何都只有她一個,他說她是他的命。他的命……

她不在乎。

她年輕,漂亮,她有無知的資本。她覺得其他人看不上她又關她什麽事,成家的方式千千萬萬種,又不差這一張紙。她要給他懷一個孩子,那是他前妻沒給過他的東西,可是——可是他母親又要張羅着叫他結婚了。那老妖婆在家蠱惑他不夠,還要專程跑到她住的地方來找她,罵她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賣腰的小婊|子”。他夾在她們兩人之間,要趕回來護着她,那喪氣的老潑婦又哭着鬧着要跳樓,結果他只能再反過來順着她。

姜海升說得先把她送走,等那女人緩過勁兒來再說。

他就這樣退縮了,一次又一次,可她的肚子已經大起來了。他第四次給她買票去鄰市旅館“避風頭”的時候也是明晃晃的星月天,她一個人扶着腰站在車站邊上,迎着風走不動。那風幾乎把她臉上掀去了一層皮,但她無知無覺地站着,眼前是碧藍的天,上空吊着無數灼灼的月亮。

為什麽會有這樣多的月亮?

她走不動,定定站在路邊上,臉上只是爬滿了眼淚。這是她的愛情,這是她有過的唯一一段愛情,她不知道其他的愛情是什麽模樣。可這是什麽日子?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做錯了什麽要這樣無名無分地整日東躲西藏?

他真的愛她嗎?

她憑什麽以為“愛”是多麽珍貴美好的東西?

她花了兩年才知道她靠不住他,更靠不住自己,可她死也不回她原本的家裏去。她恍恍惚惚地到街上,下水道前面漂着一張紙,她把它撿起來……當夜她就賣了那張車票,再湊上一點自己的錢,上了飛機,上了那班船。

于是他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重新開始,她是這樣想的。

可是哪有這樣容易?什麽都不是由她能掌控的,包括她終于還是以他的姓冠了名的孩子,而她只會逃。她逃到冷灣,在許多愚蠢的男人間周旋,又逃回去,再抓住一個新的男人。沈自唯比她大十八歲,幾十年前她自己十八的時候他也就三十六。

和姜海升一模一樣的年紀,假如她沒走,現在又是怎麽樣呢?

起初她還沒死心。姜海升很好找,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遺孀……五十五歲,還很年輕。那女人完全不知道她是誰,只說姜海升早年精神上出了些什麽問題,把身子都敗光了。

瘋了。死了。

五十五歲。

她早就該他也是騙她的。

她早該明白不去想了。

又也許她本來就是為了錢而跟他的。當初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程月故畫着精致眼線的眼皮一掀,頂上水晶燈閃爍着,包廂的門又關了,她自己的門就在後頭。這一個男人也不是什麽好歸宿,她把他看得透透的,她要十足地小心,不然他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麽容易。她不是沒聽到過風言風語,他的上一任妻子可不就是這麽不明不白死的!算算日子,在她和他厮混的時候,那可憐的女人已經算是個死人了。很痛苦嗎?她聽說她嫁給沈自唯沒幾年就瘋了。

程月故又看了一眼她自己的兒子,姜海升的兒子,孤零零的,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一個兄弟姐妹。他長得像她,行為做事卻和他親生父親一模一樣。她以為……可是等再過十幾年,又一個姜海升……

她不寒而栗,垂下眼,開門便走了。

她身後,程姜一言不發地沿着牆壁慢慢蹲在了地上。

走廊兩側所以包間的門都緊閉着,從中傳來遙遠的笑鬧與悶聲的音樂,漸漸沒有一扇門開着,只剩下封閉的走廊。走廊也像一個空洞洞的封閉房間。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不過是一段家庭悲劇代代相傳的循環。

“……露娜?”

黛安娜屏住了呼吸。在她令自己不再呼氣的時候,房間裏驟然安靜下來,一片死寂。她很快堅持不住,大口呼吸起來,那粗糙的,醜陋的生命的聲音很快又重新盈滿了這一小方地方。她再次屏氣,這一次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聲響。妹妹自始至終沒再發出一點聲音,身體也沒有了任何起伏。

她沒有趕上。她茍延殘喘十幾年,終于抛棄了自己最後的那一點可憐的尊嚴,徹底一無所有了。妹妹死了,年輕漂亮的妹妹……如果不是一個瘋了的姐姐,她本來應該怎麽樣呢?死了姐姐的露娜毫無疑問會得到全鎮人的同情,她不必背井離鄉,再加上她勤快手巧,年輕貌美,不愁嫁不到一個知根知底的登對的小夥子家裏去。她孑然一人,不會因為救濟一無是處的姐姐而與夫家決裂,可以順遂地活着。妹妹原本可以順遂地活着,即使……即使她一輩子都會記得是她忘記了關上那扇門。

黛安娜呆呆地坐着。窗玻璃上積了一層灰,她看向它的時候,能從裏面看見自己的影子。她的頭發長了很多,紛亂混雜地攪在一起,露出一張形銷骨立的,醜陋的臉。她大叫一聲,轉身跑出了房間。身後是層層疊疊的腳步聲,有人在追她,追殺她。是妹妹,是瘋女人,是她自己。

跑。跑。跑。

她想要從這個地方跑出去,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等一把刀從她身後貫穿胸口。她睜大眼睛,可是眼前的都已經不是貧民窟的景象了。她看見鋪滿石子的小路,狹窄嘈雜的街區,醫院的白色的臺階,倒退的火車。她跌跌撞撞沖入一條陌生的街道,兩邊都是林立的小民居房子。她一扇一扇用力推過去,忽然有一扇門咣铛一聲打開了,發出一聲巨響。

她渾渾噩噩,在封閉的屋子裏亂轉。黃褐色的牆紙鋪天蓋地地環繞着她,她走走停停,忽然五指握住了一件冰冷的東西。她把它舉起來一看:是一把刀。黛安娜喉中發出倒氣的聲響,猛然回頭,看見一扇打開的房門口站着一個年輕女人,穿着白色的刺繡連衣裙,淺色大眼睛裏透露着驚惶。

殺了她。來不及了,殺了她。

不能讓她活。

她看見玻璃破碎的聲音,密林裏的腳步,湖岸邊影影綽綽的倒影。黑壓壓的樹枝伸向天空,女孩在尖叫,哭泣,被左手持着的刀尖破開血肉。她們扭打着摔入湖裏,又在水中分離。她松開手,看見穿着長裙的姑娘裙擺搖曳成一朵花,在她自己無休止地沉入水底的同時遠遠向水面浮去,屍體飄飄浮浮着正好蓋在她上方,擋住了她的光。

紅色的細絲從姑娘的胸口一縷縷冒出,一路延伸向下,她伸手胡亂一抓,紅線絲散落開,無聲地把她往下推去。

所幸湖很深。

18/12/15,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他的愛情。這是他有過的唯一一段愛情,他不知道其他的愛情是什麽樣子。”——NIGHT,8

“……這是她的愛情,這是她有過的唯一一段愛情,她不知道其他的愛情是什麽模樣。”——MOON SHINES RED, 63

之後的章節敘述速度上會快一些。

所以要恢複成每天一更的節奏啦。

感謝耐心和閱讀,鞠躬~

☆、chapter 64

“你已經和她說了?”沈霁青一邊手忙腳亂地踩油門一邊問。

他當年大概是打擦邊球考出來的駕照,因此自己開車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少有的這幾次雖然算得上平穩,但駕駛員本身總是一臉如臨大敵,除了等紅綠燈的時候從來不開口說話,據說是怕一分心就開到人行道上去。

“說了。”程姜回答,聲音有一半進了紙袋子。他沒有刻意往裏面吹氣,只是把下半張臉埋在裏面,聲音顯得悶悶的。

“她怎麽說?”

“她晚上會給我打電話。”

車子已經開出了幾米,沈霁青像是被摁下了語音開關,徹底沒聲兒了。雖然天色已晚,但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車,他們被堵在路上,比來的時候多花了進一個小時才到家。駕駛員一路上都全神貫注,生怕追尾或者被追尾。

因為在路上耽擱了太久,程月故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他們仍然離家裏有三條街的距離。

她做事一貫雷厲風行,把莘西娅接到美國的事剛定下來就立刻注冊了面簽預約,又計劃好第二天單獨帶莘西娅出去玩,說是要提前培養培養感情。程姜沉默着聽完她列舉的一系列兒童游玩景點,又聽她講述了許久關于她之前查到的好幾個幼兒園的優劣比較。

程月故最後說:

“你那邊也開始幫她收拾東西吧,玩具什麽的占地方的東西不要,我到那邊會給她買新的。你給她收拾出幾件衣服什麽的,裝一個小包。她有小包嗎?沒有的話我明天正好帶她去商場挑一個。面簽的時候我會提前回來帶她去,我知道程序怎麽走,肯定能過。簽證拿到之後我就直接帶她走了,在那邊适應适應,正好趕上莫莉與李二月份的開學。你聽見了嗎?”

她講到這裏的時候,他們已經下了車。

莘西娅除了吃自己帶的飯還大快朵頤了一小碗松鼠魚,此時肚子圓圓的,只走了幾步就不想走了。沈霁青和她争論了幾句,最後還是抱着她一路從停車場走回家,到了家門口還允許她試着自己開門。

程姜走在最後,把大門帶上,蹲在玄關處時不時給想要自己脫外衣的莘西娅搭把手。

他們在酒店一直待到晚上七點半,因此到家後不久她就迅速洗漱,很快躺到了目前已經搬到一樓卧室的小床上,被掖好被子,旁邊放了一只玩偶,是垂耳兔,因為玩具熊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程姜按照慣例給她念了一篇睡前故事,結束後見她仍然沒什麽睡意,就順道說:

“明天你奶奶要來接你出去玩,可能會到藍色公園去。你不是一直想去那裏玩嗎?早點睡,不然明天可就沒精神了。”

莘西娅哦了一聲,舉起放在右手邊的玩具兔兔,開始上下拉扯它的耳朵。兔子的耳朵裏有微量的填充物,用手撥拉的時候會一跳一跳的,令她總是很感興趣。

“你和奶奶出去的時候要聽她的話,好不好?她和我們不一樣,可能抱不動你,你也要體諒她。”

莘西娅仍然在擺弄兔子的耳朵,奶聲奶氣地問:

“你們不來嗎?”

“這次就不了。奶奶想和你好好交流交流感情。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和她在一起會很開心的。”

“好吧。” 莘西娅很通情達理,盡管仍然嘟着嘴,卻沒有發表什麽反對意見。程姜又想起簽證的事情,覺得應當提前讓她知道一點相關的信息,于是補充道:

“而且過一小段時間,你就要暫時去喝奶奶一起生活了。她住在美國休斯頓,你知道美國嗎?很漂亮的國家,你會住在一棟大房子裏,門前的草坪上有小松鼠。”

“比我們家還大嗎?”

“大很多。”

莘西娅的情緒明顯變好了。

“那我要給香香看小松鼠。”她宣布。

“香香去不了美國,親愛的。但是如果你想她,你可以給她寄明信片。”

莘西娅狐疑地看着他。

“美國很遠嗎?”

“很遠。”程姜頓了一下,又追加道:

“但是我們會每天給你打電話的。好嗎?”

莘西娅忽然停止了玩兔耳朵。

“你們不去嗎?”她問。

程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他在這一刻感到慌亂極了,既後悔于以這種方式告訴她真相,又痛苦于她的确會很快被送走的事實。他看着女兒把兔子放下來,露出那雙圓圓的,充滿恐懼與譴責的藍瑩瑩的眼睛。

莘西娅小聲問:“你不要我了嗎?”

程姜在用電腦看一個橘粉色的網頁,主頁上是圓滾滾的,粘連在一起的英文字母,下面則是一張照片。照片主體是一個原木架子,上面擺了幾盆植物,下面是盛着小畫冊的彩色托盤。照片旁邊有一串雲朵形狀的小圖标,上面是細節信息索引,但他沒有點擊任何一個。他自從從莘西娅的房間出來就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那張官網上的照片看。

“這是什麽?”

“Molly & Lee Montessori school。”程姜念出一串英文,“我媽媽給程玥找的學校。你看,他們有一大塊山坡,每天還會帶着學生去進行迷你遠足。我長這麽大都沒有遠足過呢。”

“我也沒有。”沈霁青把他的電腦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扳了扳,“下次有機會我們可以找個地方一起去。”

程姜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們又研究了一會兒幼兒園的彩虹燈和午餐系統,程姜又喃喃地說: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是不是應該告訴她。她就算今天不知道,臨走的時候也會知道吧?我不應該逃避這種事,我這樣做了太多次了。也許她今天還在哭,但是明天就不記得為什麽了。她才兩歲,這個年齡的孩子總是忘性很大,所以能很輕易地适應任何事情。你說是不是?”

他說得突然,沈霁青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你決定好了,一定要把她送走嗎?”

程姜雙眼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只有那個原因嗎?你害怕你變成……?”

這回程姜隔了好幾秒才不确定地回答:

“是。”

“可是你不會的。你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好好的,不是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沉默。

“你今天可以保持狀态良好,那麽你明天也行。明天的明天,再一天,又一天——你就能徹底好了。你不要總想着最壞的事情。莘西娅這幾天都能一覺睡到天明了,而且你這一段時間其實每天都比前一天好一點,我算過的。你要明白這不是你的錯,你得給自己一點心理暗示,說你相信你會好的,你知道嗎?”

程姜澀然開口,回答了他的上一個問題。

“是因為我媽媽回來了。”

“你媽媽?”

“是的。他們點菜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我看見她坐在那裏,我總是看見她。但是我想,這不是真的。我想不是現在,不是在這裏,因為媽媽真的在這裏。我決不能讓她知道。”

“為什麽不能讓她知道?在你心裏,她代表什麽?”

程姜的眼睛已經沒有了焦距,整個人忽然顫抖起來。沈霁青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大喊:

“她是什麽?程姜,你媽媽對你來說代表什麽?”

程姜面色蒼白地喃喃出一個模糊的詞組。沈霁青的聲音降了下來,溫柔耐心地引導他:

“再說一遍,告訴我。”

“……我要聽她的話,因為她永遠是對的。”程姜的語調裏已經隐隐出現了倒氣聲,“所以才決不能讓她知道。你明白嗎?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說我是個……瘋子,那樣忽然一切就變成板上釘釘的事實了。我就徹底沒有好起來的希望了。”

“那她真的是永遠正确的嗎?”

程姜的口型已經隐隐呈現“是”,但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于是重新合上了嘴巴,沒有表明任何态度。

他這次調整得很快,沈霁青看着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了正常,随後垂下了眼睛,伸手把電腦屏幕扣上了。

沒有人說話,也似乎沒有人期待程姜說話,他就抱着電腦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往樓梯的方向走去了。等他上了兩級臺階的時候,才忽然回過頭:

“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後悔。但是事已至此,我得……”

沈霁青不語。程姜又說:

“我今晚會好好想一想的。”

他等了等,但沈霁青反常地毫無回應,只是抿着嘴坐在那裏看着他。可能是因為光線的原因,他看起來竟然有點憂郁。這時候他已經幹站了十幾秒,于是最後對沈霁青說了一句:

“晚安。你也要好好睡覺。”

沈霁青沒動。

這一次,他竟然理解不了他的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耐心和閱讀,鞠躬~

☆、chapter 65

莘西娅死于她十六歲生日當晚。

他并不知道,還以為她的生日是前一天。

記憶裏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樣的昏沉幽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見晃動的樹影和自己投下的影子。天氣已經冷下來了,因為前一天下了雨。這幾天天天下雨。

他十指僵冷地縮在捐助大衣的口袋裏,等到走近一根路燈才拿出來,一根根發着抖在燈杆上壓直。是因為他那段時間的工作……他不記得是什麽了。

他以為那天是她的生日。

他回家時她早就放學在家了。站在樓梯上,似乎是要下樓,一看見他就停住了,正好停在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影子從她臉頰側面爬上來,把她深陷的眼窩映成兩汪死洞洞的黑水。

她穿着廉價的印着七色花的黃色T恤衫,短褲,光着腳。

莘西娅喜歡沉默着注視身邊的東西。他走進客廳時她還在那兒站着,一動不動,只有看不見內容的眼眶裏一雙眼珠跟着他,但他也只是憑感覺這樣想的。他走到樓梯下面,忽然發現她又長高了,褲子短得不像樣子,被長T恤遮住了一大半。

他以為那天是她的生日。

他說他帶她出去吃晚飯。

辛西娅一言不發地很快換好了在外面穿的衣服,是她的校服。外面又開始下雨,瀝瀝拉拉地一直不停。雨很小很密,能被風吹得揚起來,他們打着一把傘,臉上卻被拍了一臉的雨水,只能胡亂抹一抹。街邊遠遠來了兩束燈光,又轉過彎不見了。他們停在一家中國菜餐館門口。

他點了兩個菜,但他記不住是什麽了。他也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麽,好像就是幹巴巴地祝她生日快樂。她話少極了,他早該發現的。那一整頓飯她沒說一句話,只是低着頭。他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哭。他沒有問。

出門的時候門口飛馳過一輛車,他把她往路邊靠,讓她小心車。她已經比他還要高了。他不經意間碰到她的頭發,感到上面油膩膩的,于是問她是不是洗發水用完了。她說沒有,父親。別再買新洗發水了。

那是她那晚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晚上,也許是在類似的時間,她問他是否能幫助她。他問幫什麽,她沒有回答。随後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回房間,關上門。

莘西娅?

他慢慢地擰動門鎖。

門關得很松,非常松,他輕輕一碰就開了。月光斜斜地映在房間裏,照亮了她的臉。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在她床前跪下來。女孩已經睡熟了,臉被月光照得很亮,頭發松散地蓋着。不知道夢見什麽,嘴角有一個很小的微笑。

她有多久沒有笑過?莘西娅好像生來就是那種陰郁又緘默、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孩子。她只是看着你,沉默着。

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你知道我愛你嗎?

月亮。

他給了她程月故給過他的月亮。

他太晚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在冷灣的一輩子像是暈車時沉沉的夢。有時候他只是絕望地希望自己能像程月故一樣,在方方面面都像程月故一樣。

程月故知道應該做什麽,程月故決不會淪落到他的地步。

可是假如他真的像她,只要他有一點像她,她就不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他。不會這樣血淋淋地撕開他,好像撕下皮膚上的一條水蛭,撕開一條瀕臨脫落的醜陋的痂。

如果他像她,她就一定會帶他走。

程姜走到了床邊。他手握在床欄杆上。他向下看。

這麽小,這麽小的孩子……他的女兒,他買過最貴的東西。她耗光了程月故給他留下的一切,且一點點蠶食着他本就微弱的存款。她是伊芙琳作為謀生手段的欺騙,一個孽種,一個謊言。她是他的負擔。如果沒有她,如果莘西娅從未存在過,他的人生是什麽樣子?可是他有過一次機會。在冷灣,把三歲以下的孩子交給政府撫養并非不合乎法律,可是他沒有。他抱着她,她睡在一只紙箱裏,裏面有衣服和她的名字,他在街上走。沒人知道他抱着什麽東西,沒人能責怪他,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帶了回來。

因為他需要她。

莘西娅,她才是那個理由。她死後他也不複存在,因為她從來都不是他的負擔。她是一件大衣,一副面具,一段假肢。是她維持住了那個幻象,她使他能勉強被算作一個“人”。

程姜感到那夜的雨又來了,一捧捧地撲在他臉上,可他沒有傘。傘在玄關的客廳裏。他大口喘息起來,雨水流進他嘴裏,他一下下咽着。

雨水是鹹而苦的。

月光靜靜地停在屋子裏,沿着地板一點點向前爬,爬到程姜腳邊。顏色淺的,潛伏的,等着他。

媽媽?

月亮。給我月亮。

他的手在兒童床的窗欄杆上劃拉了幾下,終于碰到了什麽又涼又軟的東西。不是月亮,冰涼的,像是噴泉裏的水。另一只手也浸在水裏,他向後慢慢躺下,感到噴泉的形狀是柔軟的。他在水的引導下找到了一處可以抓握的地方,緊緊地握着,生怕再被沖開。

“噓。”有人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帶你回樓上去吧?”

雨水沿着他的眼睛往下流。

他擡起頭,被雨水刺得睜不開眼睛,只是一直眨。水把他托了起來,漂浮在半空中。莘西娅灑滿月光的床不見了,天色暗下來,他躺在水中,把臉又側回去,埋在黑暗裏。他的眼睛貼在沈霁青的睡衣胸口上,哭也沒有聲音,笑也沒有聲音。

問月亮什麽呢,媽媽?

是你先不要我的。

月亮。月亮。月亮。

月光徹底退開。他在水裏漂來漂去,但沒有下沉。沒有強迫,沒有操縱,沒有指責,水流原諒了他。客廳裏的擺設以奇異的角度飄過他四周,向上,再向上,他的手伸開,手掌放在柔軟的地面上。不知什麽時候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床,門虛掩着,好像沒有人出去過,更沒有人進來過。

他把手貼在了冰冷的牆上。窗外夜色沉默,已經沒有了月光。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莘西娅一切正常,似乎已經忘記了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不快。直到程姜把她送到門口,她才猶猶豫豫地問:

“奶奶不來了?”

程姜蹲下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莘西娅今天沒紮辮子,披着頭,不怕被弄亂,甩一甩就能恢複原狀。

“今天爸爸和奶奶有事要說,改讓叔叔帶你出去玩。”他又給她整理了一下圍巾,“高興了?當然,在外面也要聽話,啊。”

莘西娅覺得危機徹底過去,興高采烈地走了。程姜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見他們一大一小沒有去車庫的方向,而是直接向外走了。莘西娅穿着臃腫的羽絨服在前面一跳一跳地走,像一顆小球;而沈霁青個子高,因此雖然也穿得鼓鼓囊囊,卻遠達不到她這樣的效果,充其量只是一個行走的高橢圓。程姜看着他們的時候,覺得這一幕竟然有點像兒童動畫片裏面的鏡頭。

随後他回到客廳,等程月故來。

程月故十點左右抵達。她是自己開車來的,一輛黑色的氣派的小車,就停在沈霁青的房子門口。一分鐘後門被敲響,程姜打開門,讓她先進來。

“需要我給你倒點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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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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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