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離府

馬車上，容離安心沏着茶，茶的清香萦繞，絲絲蘊藏在騰煙之中。

謝紫衣撥開簾子，看到花箋跟在馬車外面，心便安了許多。想起離開之前太夫人的臉色，她的嘴角漸漸浮起一抹冷漠的譏嘲。是她處心積慮這麽多年一定要驅逐她離開的，沒想到當聽到她說願意離開時，太夫人又是那麽憤怒。大概是覺得，她謝紫衣這個傻子應該死乞白賴地賴在謝侯府才對吧？這麽個養尊處優的地方，不該是人人趨之若鹜的嗎？她真是傷了這位祖母的心呢。

“三小姐，喝茶。”容離将一盞熱茶遞到她手上。

謝紫衣默默喝了一口，看起來像是在依照容離的吩咐做事。

容離微笑：“讓我猜猜三小姐現在心裏在想些什麽。”

“……”謝紫衣面無表情看着他。

容離閉上眼像是思考，片刻之後，似乎有了答案：“我猜，三小姐一定以為，我是受太子殿下指使的吧？”

謝紫衣心中猛一震。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會這般揣測她。今日，算是他們之間的第二面，她不覺得自己在哪裏出了纰漏，那麽容離為何會将她拿正常人相待？

她的手緊緊握住杯子，指節漸漸發白。那雙素日淡漠的眸子裏，洶湧着莫大的敵意。

容離淺淡地笑了聲：“若我告訴三小姐，并不是呢？”

“我，不懂仙師在說什麽。”謝紫衣丢下杯子，躲避容離的視線。

“看來三小姐不太相信我。”容離自嘲道，“既然如此，我還是把小姐送回侯府好了。”

謝紫衣擰眉：“随便。”

“三小姐好像不太喜歡侯府？在那裏，很累嗎？”

“與你無關。”謝紫衣胸口發悶，仍是淡漠說着。可自己都沒有發覺，聲線裏早已有了抵觸與不悅的情緒。

容離良久沒有接話，謝紫衣仲怔，擡頭向他看去，卻發現，他正專注看着自己。眼神裏一如先前那樣良善，毫無點滴虛僞。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喜歡。

“是容離猜錯了。”一剎那間，容離的眼裏仿佛閃過無數的想法，但開口的這句話，足以讓謝紫衣震愕不已，“容離以為這世上，人人都是一副天然無害的皮囊，腹內卻滿藏算計的伎倆。但忘了，三小姐是癡人，癡人不會算計人。對嗎？三小姐，容離向你賠罪。”

看到他拂袖施禮，謝紫衣一時忘了如何反應。

他剛才是在試探自己？毫無疑問，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并非癡傻之症。既然如此，他為什麽又不再繼續拆穿她了呢？

謝紫衣眼中的困惑已經無法隐藏，面對容離，她無暇僞裝。但經年的木然早成了習慣，她只能點點頭，彼此不戳破擺在面前的真實。

容離笑了笑，緩緩而坐。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卻又都在預料之外。原本，他該除掉她的。但剛才的一瞬間，他改了主意。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她不容易。這種不容易，直搗他心底的酸楚。

謝紫衣盯着桌上傾倒的茶盞，漸漸失神。多年的隐忍，令她失去剝開那層記憶的勇氣。那是一觸即痛的地方，痛到已經麻木，連自己都忘了是怎麽活了這麽久的。若不是容離，她肯定不會再去想這些，想她的母親是如何慘死，想自己是如何躲過趙夫人的毒手，想父親是如何一天天變得冷漠，想謝侯府是如何肮髒殘酷。

“到了。”

馬車停下，謝紫衣驟然收回心神，眼角卻已然濕了。

容離遞給她一張紗巾，道：“你會需要這個的。”

謝紫衣緩緩接過，發現這是一張面紗，細長的金絲流蘇閃爍着纖細明銳的光澤，一半用來做系帶，一半用來做裝飾。她點了下頭，默默地系上。

容離的住處，想必太子殿下常來，她也不想與那惡神再起沖突。

誰知容離剛下馬車，便“咦”了聲：“你怎麽在這兒？”

謝紫衣不知是誰，這時花箋在外悄悄道：“小姐，是……是徐大公子。”語氣裏，顯然難以掩飾惶恐與激動。

見鬼，怎麽又碰見這倒黴催的了！這肯定是花箋心裏想的。

“沒事。”謝紫衣說道，“你只管扶我下車。”

“哦。”花箋悶聲回應，直到看到謝紫衣遮住了臉，才放下心，自己也拿了快帕子蒙住臉。

徐墨潇是闖入太子府的刺客，現在恐怕滿城都在緝拿他。而她們兩個，又是唯一見過他真面目的。“殺人滅口”這四個字，花箋就算不會寫，也知道它的存在。

倒是容離與徐墨潇也有交情，讓謝紫衣不由得古怪。更讓她震驚困惑的，是徐墨潇的愈傷能力，才幾天，他就已經這般生龍活虎了。

徐墨潇一柄折扇在手，衣着風流香豔，倒與坊間說的習性相配。只是此刻，顯得有些焦急：“這幾日我一直派人蹲守在謝侯府外，沒見紫丫頭出來。容離你是不是算錯了，這丫頭不參加瑩兒的賞花會了吧？”

容離似乎着實無奈：“大公子，三小姐不出來，也不代表不與會。後天才是賞花會，你別急。”

徐墨潇倒是很生氣，大聲道：“我倒是見着那謝潋滟出門置辦了好些東西，紫丫頭若去，為什麽不跟着？”

“這個……”容離面有為難，“所謂女人心海底針，你接觸過謝三小姐，該知道她的心比所有女人都要深吧？容離——可猜不透。”說着，眼角的餘光微微瞟了謝紫衣一眼，忍不住笑。

花箋早已咋舌，這兩個人說的話怎就這樣奇奇怪怪的，把人都繞暈了。

謝紫衣卻大約明白，為什麽容離會猜測她并非真正癡傻了。原來是徐墨潇——可是，既然他與徐墨潇素有交情，為什麽要瞞着徐墨潇，把她從謝侯府帶出來？

徐墨潇卻好像沒有把容離的話聽進去，揪着容離的袖子道：“即便她是蛇蠍女子，她也是我徐墨潇的恩人。”

“是。”容離仍然耐着性子應答。

徐墨潇松開他，眼裏很是落寞：“我只是……哎，帶給她這麽大的麻煩，我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不好！”花箋脫口道。

謝紫衣狠狠打了她一下，瞪着她。

花箋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即癟着嘴咬住唇，警惕地看着徐墨潇有什麽反應。

徐墨潇費解地看着像是憑空出現的兩個少女，用折扇拍了下容離的肩：“你……你不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嗎？怎麽這一近，還這麽一發不可收拾，連帶了兩個回來。”

“大公子！”容離好氣又好笑，“她們是我的朋友。”

“是嗎？”徐墨潇滿臉寫着不相信。

花箋忙順着容離的話，給徐墨潇行禮：“見過徐大公子。”

“嗯？”徐墨潇頓時眯住眼，“你怎知，我姓徐？”而且這聲音，聽着略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