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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後院牆下,老四龐大的身軀規規矩矩蹲着。其實也不算蹲,由于重心不穩的緣故,已經一屁股坐地上了。
以老四的屁股為圓心,土地向四周龜裂開幾條縫。
謝致虛吃驚地拿腳比了比寬度,心裏為老四的份量又加上一筆。
武理在總結四個案件中的情報線索:“蘇州又見蘇州,四個被害人都曾經在蘇州城居住過。看來我們下一步就是去蘇州,進一步弄清楚這四個人之間的關系——哎,你怎麽心事重重的?”
武理胳膊肘搗搗謝致虛。
斜陽西沉,田埂邊袅袅升起一排炊煙,竈臺炒菜香飄十裏。謝致虛的肚子很應景地叫了一聲。
“我餓了。”謝致虛摸摸肚子。
武理一擺手:“你可算了吧,下一個。”
謝致虛想了想,“你剛才騙了別人夫妻,合适嗎?還是借了屍社的名號,要是人家找上門來怪你污蔑怎麽辦?”
武理又一擺手:“下一個。”
“……”
謝致虛這下真有些無語,他心中沉甸甸的,和老四對望。
老四站直了時,脖子仰到翻折都看不完他全身,此時蹲坐在草地上,謝致虛倒是能清楚地在一堆長久未打理的胡須結裏找見他的眼睛。鏡片似的映着天光雲煙,亮歸亮卻沒有靈氣,眼神空洞。
謝致虛那它當鏡子用,看見自己悶悶不樂的一張臉。
“我在想二師兄為什麽要殺人呢……”謝致虛小聲說。
他還從來沒見過二師兄,他剛拜入師門,二師兄就已學成出師了。只聽說是個聰慧的人,留了一副書法在先生房裏,勾折之間蒼勁有力,被先生裝裱好挂在桌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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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三師兄只比二師兄遲了一年入門,算是一起長大,應當很了解二師兄的為人。
武理取下腰間的竹筒,拉成長杆,準備好乘坐老四的人力車。他好似一點也不在乎師門中人犯下命案,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着,對謝致虛說:“等你到蘇州抓住那小子,親自問他好了。走!先回縣城吃晚飯去!”
蘇州城,兩年前敕升為平江府,屬江南道浙西路上最繁華的城市。內外城河、上塘山塘四大運河在此交彙,楓橋十裏萬商雲集,列肆招牌燦若雲錦,五更市賣更不曾絕。又有浙西提舉司、提點刑獄司設治所于城內,蘇州一時盛望空前、炙手可熱。
蘇州百姓見多識廣不亞東京,店商經營之珍奇,諸如山海名貴、國外貨貝,坊市表演之百戲,諸如走索爬高、擲刀吞劍,無不司空見慣。
但類似阊門大街上橫空飛來一座山,實在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城中百姓一時争相圍觀。
說是一座山也不盡然,那其實是個人,一個足有丈高的巨人。打赤膊,穿褂衫,那衣服目測足夠裁好幾床被子了。
那野人似的巨漢肩上還馱着兩個小人兒,蘇州城好事的百姓們眯着眼睛、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兩人交流——
“先去吃飯吧,都這個時辰了。”
“哪家酒樓裝得下老四這塊頭?”
“哪家酒樓也裝不下啊!”有人嚷嚷。
那兩小人兒探頭看了看,從巨漢肩膀上跳下來。
原來并非小人兒,而是兩位翩翩公子,一位素白錦衣、玉樹臨風,一位清癯俊秀、束腰佩劍。
佩劍公子朝說話者作了個揖:“老丈,請問城裏最大的酒樓往何處去呢?”
那閑人說:“最大的酒樓那門也不到這巨人胸口,要我說啊,這巨人快和咱阊門城樓一般高了,哪裏也裝不下他呀!”
白衣公子道:“就讓他蹲外邊兒,咱也得吃飯呀,你就指個路吧。”
閑人道:“你們沿着這條街走下去,過了山塘橋,就能聞着香味兒尋到春樽獻,那就是我們蘇州最大的酒樓!”
老四在橋下一站,謝致虛明顯感覺到整座山塘橋上流水的行人全都靜了一靜。
也驚了一驚。
這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陣仗,老四要過橋,實屬不易。
武理的長杆在老四腳背上的溪乙穴一點:“跳過去。”
老四腳底就噴出一股氣流,平地起飛越過了拱橋。
橋上行人目瞪口呆,腦袋追随着老四從橋頭到橋尾畫了個半圓。
酒樓就進不去了,大門确實只到老四胸口,并且,據店小二再三保證,就算老四進了店,也沒有給他坐的椅子。
“不過我們門口的臺階是由正宗大理石雕砌,品質堅硬,不易變形。要是這位客官不介意,我們可以在臺階上搭一個食桌。”店小二說。
春樽獻位于蘇州城中心,地理絕佳,門口人來人往。謝致虛雖然已經很久沒過少爺日子了,但蹲酒樓臺階上吃飯這種事還是有點幹不出來。
武理拉着他往酒樓裏走:“咱倆當然進去吃,留老四一個人在外邊你還怕他給誰欺負了嗎?”
謝致虛給他拉得腳步在門檻上一絆。
老四即使在師門裏也屬于特別的存在,除了吃喝拉撒,完全像個木頭人,不聽不看不說。腦子裏空空如也的人,謝致虛也不知道怎樣像個正常人一樣對待他。
不過一向是武理負責照顧老四,他說把人放外邊也沒事,應該就沒事。
酒樓中央搭了個戲臺,晌午正是食客聚集的高峰,戲臺上在表演綱火木偶戲,幾支煙花四射的毛竹杆頂着傀儡正打得熱鬧。
“蘇州城最好的傀儡戲班為您獻上五兵手搏戲,哎各位看官可千萬留眼別錯過!”
戲臺附近的食客拍手叫好。
店小二領着謝致虛和武理往二樓走:“一樓煙火味重,二樓視線更好,二位請跟我來。”
多半是看他二人衣冠楚楚、佩劍戴玉,不是差錢的主,直接領到了包間。
從包間敞開的窗戶望遠可看見太湖西岸水墨蒼翠的湖山,望下可見老四黑乎乎的腦袋。方位選得甚是貼心。
武理點完菜,給老四叫了幾塊囫囵肉:“都要腱子肉,豬肉牛肉各來一斤,千萬別切開,否則這傻子不知道自己嘴裏嚼了東西,一直吃下去能把你們酒樓吃垮。”
“哎,得了!”店小二領了菜單要下樓,被謝致虛叫住。
“請教一下,蘇州城有名的豪紳都有哪幾位?”
看來外地人常問這樣的問題,店小二念詞兒一般順暢地脫口而出:“南濠馬首富田地十裏,楓橋劉員外日進鬥金。不過真正擔得上一個豪字的,還要屬太湖梁家莊!”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下樓行菜去了。
武理翹着二郎腿靠在椅背,端起蓋碗茶品了品有名的太湖金釵,不緊不慢地道:“你急什麽,找人也不在這一時,先好好吃頓飯再說。”
謝致虛不懂他師兄為何能如此悠哉,擔憂道:“晚一步找到二師兄,他或許會多殺一人。”
武理看他一眼,見謝致虛憂心的神色不似作僞,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只說:“咱們目前只知道那四個人都曾在蘇州的某戶人家做過工,是不是同一戶、具體是哪一戶,一概不知,要在平江府三十萬人口裏找一個人,那是大海撈針的事,急也急不來嘛。”
蘇州的香煎鲈魚是太湖名産,酒樓招牌菜,店小二跑一趟二樓要帶十幾桌鲈魚。
武理招呼謝致虛動筷:“餓死我了——先把自己肚子填飽,再操心別人的事好吧?”
謝致虛原來家住河邊,河鮮吃過不少,但太湖鲈魚肉質之鮮嫩,也是第一次品嘗。他跟着剔了幾塊魚肉。
“好吃吧?”
“好吃!”
“蘇州美食還不少呢,改天帶你好好逛逛!”
“好啊!”謝致虛愉快答應,但眉眼立刻又沉下來,“可是二師兄究竟為什麽要殺人呢?”
這話題真是繞不過去了,筷子尖點點謝致虛,武理諄諄教誨道:“小五,我可告訴你,別把你二師兄想得太善良了,他才不是什麽好人!你想想,一個被家人抛棄的殘疾小孩兒,被先生撿回師門養大,又啞又瘸,成天陰着個臉看誰都跟他有仇似的,一準兒是心理有疾病啊。”
武理掰着手指頭數:“我來給你猜一猜這幾個案子都是什麽情況啊。首先是第一個廚子。你聽說過‘啞巴吃黃連’嗎?那就是擺明了欺負別人啞巴有苦說不出啊,那廚子要是做的菜不合老二胃口,把他切了拌菜裏都算便宜他了好嘛!老二畢竟腦子不正常。
然後是那個新娘,他們那兒的風俗就是誰家有喜事都要向過路人讨句吉言。你看老二那副死人相,有嘴也吐不出象牙。這世上可不只有喪事觸犯喜事,喜事也會得罪喪門星啊。得罪了喪門星,那可不就是樂極生悲、興盡哀來嗎?
至于那個趕車夫,要是在路上不長眼沖撞了老二,他定會覺得人家是看不起坐輪椅的瘸子。你敢看不起我的殘缺,我就要你全身上下都沒一處好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也是他慣用的手段嘛。”
謝致虛聽得一愣一愣。他雖然沒見過二師兄,但他信任先生的人品,以先生的高風亮節,既然能把二師兄的書法挂在房裏,說明二師兄一定不是窮兇極惡之人。
那副書法謝致虛也瞻閱過,寫的是“知命守常”四個字,藏鋒筆中意在筆前。見字如晤,謝致虛不認為二師兄如武理口中那般陰狠毒辣。
況且,謝致虛默默看了武理一眼,三師兄一定想不到先生也會背後八卦,曾經和他說過三師兄與二師兄不合的事。
“你太誇張了吧……”
武理一攤手:“對啊,你也知道殺人者也不一定都窮兇極惡。與其獨自苦惱老二怎麽會犯下重罪,不如親手抓住他後再問清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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