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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騙你幹嘛!”武理憤怒道,“師兄我是這麽沒臉沒皮的人麽,再說了,丢了自己的錢就為了找你蹭吃蹭喝,我有這麽智障嗎?”
他們穿過大堂,謝致虛朝櫃臺望了望:“要不咱們把上房退了算了。”
武理:“夠了小師弟!做人不能太貔貅,你且把賬記着,師兄回去還你還不行嗎!別丢人了,快走吧,再晚就趕不上春樽獻開場了!”
謝致虛想起來夜場的入場費:“春樽獻啊……”
武理:“……”
武理釋放出殺氣。謝致虛笑起來:“那我就先幫師兄墊付了。”
前腳剛跨出福雲居門檻,謝致虛餘光裏飛來一道黑影。
“小心!”他眼疾手快往旁邊一讓,武理卻叫那黑影撲了個正着。
黑影沖勢迅猛,又不減速,眼見着兩人要裹成一團摔門檻上。黑影竟在武理身前不及寸許的近處悄然剎住,一個熊抱将武理擁進一團黑裏。
“丐兄!我終于找到你們了!謝兄果然沒有騙我,你們果真住在福雲居!”
謝致虛一只手已經條件反射握住了劍柄,一聽聲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原來是裹着一身黑裘大氅的越關山。
越關山抱着武理,臉上兩條寬面淚:“丐兄謝兄,我為了找到你們,在福雲居門口吹着冷風等了兩個時辰吶!還餓着肚子,整整一天只吃了五六只湯圓,丐兄,我讨教之心實誠,你就從了我吧!”
武理掙紮着推開越關山:“什麽丐兄,你叫誰丐兄!”
越關山:“你一手打狗棒法出神入化,如何不是丐幫子弟?以丐兄尊稱有何不妥?”
按越關山的邏輯,稱人丐幫子弟大約是誇獎其人武藝超群的意思。
然而福雲居門口的夥計還真以為是城裏的乞丐幫會,好幾個都側目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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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理大怒:“妥個屁!老子姓武名理,你少給我亂叫!”
謝致虛正覺得奇怪,此前越關山去搶武理腰間竹筒的那幾手他看得很清楚,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以攻為退退亦是攻,其中蘊含一種名為小十八拿的擒拿手法,的确是存心試探。不過看武理确實不通武藝,才悄然化去擒拿術,沒有強奪。
怎麽會又找上門來?
“武兄弟,”越關山改口,“你那位牛高馬大的護衛,內功實在高強,我在關外竟聞所未聞!只要能許我與他拆招一二,武兄弟要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
原來如此,謝致虛明了,兀自點頭。看來是師兄令老四噴越關山的那一下,叫人開了眼,現下便來叫陣了。
越關山抱着武理一條腿,被他拖着往對門春樽獻走去。
門口一小厮手裏端着木托盤,盤裏盛着銀兩,是進門交給酒樓請孔卸任先生唱諸宮調的聽戲費。
謝致虛在盤裏放了師兄弟兩人的份額。
“這人沒交錢,”武理手指戳在越關山頭頂,“趕緊把他叉出去。”
白天那個臉熟的店小二領着兩人往樓上雅間走。
越關山被攔在門外:“武兄謝兄等等我啊——哎你們別推我,我有錢,給給給——”
雅間還是白天那一間,只是天色擦黑,已看不清遠處淡妝濃抹的太湖春景,但窗下長街亮起的斑駁燈光一路鋪陳十裏,車水馬龍,夜色繁華,又是別一番韻致。
“二位客官請稍後,孔先生馬上就出來了,”店小二還記得白日謝致虛的詢問,熱心地給他們指點二樓另外幾間雅間,“左起第一間便是馬鴻運馬首富,對門右邊第一間是劉玉棠劉員外。”
“梁家人呢?”謝致虛問。
“嘿嘿,公子,咱們這兒有句俗語,太湖雖小梁家獨大,梁家莊占地三百畝,自産自銷,封莊為王,從來是不屑與我們這些升鬥小民為伍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繞下樓梯。
武理剝着花生,眯起眼睛探看戲臺上的挂牌,其上以金漆小楷書寫戲名——金童玉女天作合獨啞小兒受饑寒。
“咦,師弟你看着戲名,有趣有趣。”
謝致虛也眯起眼睛,探看一左一右兩邊雅間的馬首富與劉員外,奈何屏風擋去了大部分視線。
“廚子、車夫、老媪都曾在蘇州大戶人家做工,雖不知究竟是哪一戶,不過我覺得咱們可以先把這幾家密切關注起來,說不準二師兄什麽時候就要露出馬腳。師兄你認為呢?”
武理搓掉外衣把花生丢進嘴裏。
“哦,簾幕動了,孔先生要出來了,師弟快息聲聆聽!”
謝致虛摸着下巴,思考。
“不過只有咱們兩個人,也監視不過來,況且師兄你已打草驚蛇,實在困難……”
一只手撩起簾幕,酒樓上下頓時靜音。
談話笑鬧、祝酒食菜一時間悄然偃息,連上下樓梯的人都停住腳步,小心止住木板咯吱作響之聲。
阒寂一片中,一個绛紗文袍的文士踱步從幕後走出,頭頂束發軟巾幞頭,手中一柄烏木折扇。
另一邊繞出來一位樂師,手中執一支長笛。
兩人在戲臺中央的兩把太師椅上坐下。
那樂師手指撫過笛孔,湊到唇邊。謝致虛聽見四面角落裏傳來輕微吸氣屏聲的動靜。
然後——“武兄謝兄!原來你們在這裏!”
武理:“……”
謝致虛:“……”
樂師的長笛一頓,又施然放下,低頭擦拭笛身。四面看客立刻投來憤怒的目光。
越關山渾然不覺,興沖沖踏上二樓,直奔雅間。
武理簡直生無可戀:“不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越關山毫不見外,徑自坐下就端起茶盞牛飲一口,武理的手抽了幾抽,最終沒有伸出去。
“我還以為你們在一樓呢,找得我好辛苦!”
謝致虛手指豎在唇邊沖他“噓、噓”兩聲。
越關山卻看也不看,只對武理說:“武兄,只要能讓你那護衛與我過招,無論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你,行不行?我對你已經很優厚了,在關外別人可是想要這機會都沒有呢!”
謝致虛扶額。
鄰座的客人終于忍不住,隔着屏風敲了敲:“這位小友,孔先生的專場上,還請不要發出嘈雜之音。”
越關山道:“好的好的,抱歉。”
(一會兒我們再詳談。)他又對武理比口型。
武理轉頭假裝看不見。
臺上戲開始了。樂師奏響笛音,弦樂繞梁婉轉,高臺之上,衆人目光之中,文袍綸巾的孔先生扇骨打進掌心,開頭便是清涼細膩如女聲、不夾半點沉沙的脆嗓——
“小兒何所誕,簪纓傳世族。人生浮世,渾如萍梗逐西東。陌上争紫紅,窗外莺啼燕語,花落滿庭空。”
那嗓音脆生生,琉璃青瓦似的明麗光亮,吐詞字正腔圓,一曲水調鬥歌頭和着悅耳笛聲,唱得餘音不絕、沁人心脾。酒氣菜香、杯盞觥籌的大堂刷然被拉入戲文故事之中,一時間竟比孔先生開唱前更安靜。
越關山原本念着要磨武理同意他的比武,頗不耐煩地撚花生米吃等戲曲結束,然而孔先生的第一句唱詞飄進他耳朵,仿佛應着午後日光推開大門,一瞬間通徹敞亮,立刻便攫取了越關山的注意。
“這……唱的是什麽?”
沒人理會他。
謝致虛小聲回答:“金童玉女天作合獨啞小兒受饑寒。”
世态只如此,玉女逐金童。江湖客,仕宦人,總相通。彈絲品竹,那堪詠月與嘲風。天作合人來賀,推杯換盞交箸,歌笑滿堂中。一似太湖千尺浪,別是梁門風。
笛聲恰到好處地一啭,收回最後一個音。滿堂寂靜裏,孔先生的烏木扇嘩啦打開,轉唱為說,進入了戲文的講述部分。
“看的,世上萬般俱下品,唯有錢權奪人語。若論太湖梁家莊,兀誰不識此家。真個簪纓世貴族,雕梁畫棟,昆玉鑲金,琉璃青瓦覆英明。再說那,湖中島上江湖客,昔高門大戶,比暮日西斜,殘燭化淚,不複當年事願違。”
又唱小重山:“前塵一夢,教它暗思量:平日不曾通宦門,憂患怎生當?”
說的是梁家莊和湖中島結姻親的轶事。
謝致虛注意到樓裏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八卦向來是生之意義,尤其是豪門八卦。
“什麽意思?”武理也聽明白了,很是訝然,“太湖的湖中島,為了振興家族,把女兒嫁到梁家莊。梁家莊少主卻是個花花公子,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最後後院争寵,把大夫人的兒子毒啞了,從此夫妻離心,家庭破裂。這種高門醜聞也能傳出大街小巷,供人娛樂?這位孔先生就不怕梁家人轉頭找上門秋後算賬嗎?”
孔先生繼續邊唱邊講,說到梁家莊被毒壞了嗓子的大公子,因為其母嫌丢人,勒令他不得在外人面前開口說話。偶有一日大公子與同齡好友玩耍,不慎開口,暴露自己難聽的嗓音,母親為封口,将那好友全家逼得背井離鄉。
武理趴在窗口往下張望:“我怕待會兒梁家人就要持槍拿棍地沖進來,讓這位孔先生從此消失在說唱界了。”
鄰座屏風後有客人笑道:“這位小友有所不知,莫說是講一莊區區轶事,就是孔先生公然駁斥梁家的臉面,梁家人也拿他沒辦法啊。”
謝致虛與武理對視訝然,謝致虛忙問:“這是何故?”
“哦呵呵,因為孔卸任先生的真名便是梁汀,梁家莊大公子本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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