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梁家少莊主與湖中島千金之子,梁汀,戲文裏是一個被毒啞的後院鬥争犧牲品。

而蘇州最好的說唱藝人孔先生,念白節奏铿锵,戲腔如明珠玉盤錯落有致。

謝致虛疑惑道:“孔先生……呃,梁大公子的嗓音聽上去沒什麽問題啊。”

餘光瞥見武理臉色突然陰沉,眉心糾結,謝致虛心中一怔。

鄰座客人大概是誤解了謝致虛的意思,答道:“嗨呀?難道非要喑啞難聽,或者幹脆變成啞巴,才叫嗓子有問題?你這簡直是磨滅宮調演唱的一顆明珠啊!”

謝致虛忙道:“不敢不敢。”

越關山聽着他們談話,也來了興趣,問:“既是梁家公子的場子,梁家人如何不來鎮場?”

“小兄弟,太湖雖小梁家獨大,平江府這一帶就是梁家稱王稱霸,莊園建得跟行宮似的,你見過哪家的宮殿是随意進出的?除去節日集會,梁家人幾乎從不在人前露臉,當年因為大公子屈尊做個抛頭露面的藝人,據說梁家差點把春樽獻砸了,嘿!”

謝致虛也豎起耳朵探聽梁家的消息,側目看見武理垂着頭,臉埋在燈火晦暗裏,神色不明。

“怎麽了?”

武理豎起手掌不易察覺地一擺。

戲臺上,孔先生的唱念接近尾聲。

那位生在高門深宅,本應含着金湯匙衆星拱月般長成矜傲貴公子,卻在出生就被毀去嗓子,成為啞巴殘廢的梁大少爺,從此與家人反目,生就一身反骨。

別人不要他在人前現眼他偏要抛頭露面,看不起他的鴨嗓他偏要以說唱宮調為生,為了隐藏豪門醜聞而趕走好友一家,他就偏将這一樁事編成戲文,在蘇州城最醒目的高臺上娓娓道出。

“好!”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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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聲哄然四起。

越關山和鄰座客人拔高聲調繼續交流。

“……除了孔先生來春樽獻唱詞的夜場,別的時候你甭想見着梁家人……進梁門是要遞拜帖的,遞誰都一樣……金刀銀槍?什麽金刀銀槍?”

孔先生和樂師從太師椅上站起,掌聲與喝彩恭送他們離場。

一道疾風從謝致虛耳邊刮過,飯桌上插箸的木筒锵然一響。下一瞬,二樓憑欄嘎吱,越關山的靴底踏上,黑裘飛揚,指間一道電光疾射而出。

幾乎就在電光從越關山指間隐沒的剎那,一根筷子穿簾而過,齊根沒入釘在門框上,将已被孔先生掀起的簾幕又釘了回去。

快得根本沒人注意到。

越關山一腳踩着憑欄,手肘搭在膝上——

“梁大公子請留步。”

裘皮火紅的毛尖在燈光中躍動,掀起的一角露出精幹勁瘦的武人短袍裝束。

“在下涼州越關山,欲讨教梁家金刀銀槍,還請梁大公子代為引見——”

孔先生背身對着四面看客,窄袖下擡起一只手,要去拔下釘住簾幕的竹筷。身邊樂師猛然回頭,眼疾手快,橫手一攔迅速将孔先生扯開。

無形中仿佛一頭猛獸向簾幕沖撞而來,刺啦撕開竹筷布條,疾風刷然而過,簾幕悠悠飄落。

幕布上千瘡百孔。

變故突兀橫生,衆人皆沒反應過來。鴉雀無聲之中,孔先生俯身,拾起破爛布條。

遠隔兩丈之外,聲音尤在咫尺,依然是婉轉細膩的唱腔。

“夜雨打瓦,涼州越家?”

孔先生向二樓看來。

雅間憑欄上,越關山收手回掌,說完最後一句——

“奉上拜帖在此。”

謝致虛聽見他師兄武理倒吸一口涼氣,于是明白越關山的來歷恐怕不簡單。

下一刻,酒樓裏衆人紛紛活了過來。戲臺最近處的一圈看客拍桌而起,從桌下锵然抽出數把寒光閃閃的鋼刀。

寒芒凜然交錯,将樓中燭火斬得四下飛濺,謝致虛被閃瞎了眼,立刻抓住武理的手腕:“糟了!”

“何人敢對大公子放肆!!”

持刀看客氣勢洶洶向二樓沖來,所過之處一片乒乓混亂。

武理也反手握住謝致虛,疊聲道:“糟了糟了糟了師弟咱們快走!”

然而來不及了,越關山就在他們雅間內,那幫家兵喬裝的看客乒呤乓啷沖上來直撲雅間。

越關山還在狀況外:“哎哎你們幹什麽——”

屏風砰一聲巨響倒地,刀兵闖入,閃着寒芒的鋒刃直逼越關山,後面的人則湧上來要劈開飯桌拿下謝致虛和武理。

謝致虛将飯桌一掀,一腳踹過去堵住幾個家兵。

武理大叫:“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我們和他不是一夥的啊諸位不要誤傷無辜!!”

鋒利的鋼刀紮穿桌板,直怼武理挺拔的鼻梁骨,謝致虛反應迅速地擋開武理。

“真不是一夥的!!我們都不認識那家夥啊啊啊啊啊——”鋼刀削鐵如泥,紮桌板跟鬧着玩兒似的,瞬間将桌板捅得千瘡百孔,武理和謝致虛反而被桌板和窗臺困在狹小的空間內,別扭地騰挪閃避。

越關山的聲音道:“諸位諸位,有話好說,幹什麽上來就動手動腳——哎哎哎削我襖子跟你沒完啊!”

武理怒吼:“姓越的你個混賬東西!!——師弟,你且看看窗臺有多高,咱們跳窗逃命吧!”

謝致虛躲刀尖的百忙之中回頭掃一眼:“不行啊太高了,跳下去會摔成肉泥的!”

“大膽狂徒,敢對大公子以下犯上,速速給我拿下!”

桌板發出危險的碎裂聲,裂縫蛛網般沿着被鋼刀紮穿的縫隙四散,謝致虛一把扯過武理,背身将他護在身前,桌板登時四分五裂,滿室煙塵、木屑迸濺。

無數道寒光穿過灰塵直劈而下,武理躲在謝致虛身後大叫:“老——四——救——命——啊!!”

佩劍出鞘。

清淨天驚鴻現世,冰雪殘芒般劃過一道刺目極光。如冰晶斷裂,又如凍湖解封,金石清脆的嘣然輕響。

謝致虛歸劍入鞘,拱手賠禮:“多有冒犯,還請見諒,實在是我倆與那位越兄素不相識,并未存心沖撞梁公子,諸位不要殃及池魚。”

場面一片寂靜。

連圍攻越關山的家兵都愕然地看過來,他們的同伴手中握着鋼刀,刀柄以上——

全禿了。

趁着被清淨天一劍砍出來的短暫僵持,謝致虛連忙拉着武理踩過碎裂一地的刀片溜走,一邊溜一邊誠懇道歉:

“抱歉抱歉,情況緊急一時沒收住手,諸位多多包涵。”

二樓的食客早在府兵氣勢洶洶沖上來之時便奔走四散,謝致虛和武理在全樓上下寂靜的注視中以手掩面迅速離去。

“你怎麽回事,剛才那招也太招搖了吧。”武理咬牙小聲道。

謝致虛:“那完全是危急情況下被動觸發的,我也控制不了啊。”

繞過戲臺的一瞬,謝致虛目光從孔先生身上掠過。孔先生手中仍拿着破洞無數的簾幕布旌,不看樓上出言不遜的越關山,卻在看他,眉眼一晃而過,謝致虛還沒看清孔先生的模樣,已經被那清淩淩的目光澆了個透心涼。

春樽獻裏一聲大喝在兩人身後炸響——“哪裏逃!”

謝致虛和武理俱是一抖,頭也不回拔腿就跑。謝致虛要直奔福雲居,卻被武理扯着一頭紮進街上擁擠的人群裏。

悶頭走出幾裏,身後不見追兵,大概是去圍攻越關山了。兩人這才松了口氣,在街邊一家糕團鋪子裏歇腳。

鋪子晚上生意不錯,不過大多是外帶的,店裏兩張擺設用的長椅大約是給夥計們偷閑休息用,此時被武理和謝致虛霸占了,店長看過來好幾眼。

“原來是涼州城越家人,我說怎麽這麽嚣張不守規矩,”武理對越關山連累他倆一事耿耿于懷,咬牙切齒道,“你看見他那招夜雨打瓦了嗎?”

謝致虛回想片刻:“你是說他射下簾幕的那一招?”

“化無形內力于有形,疾射如夜雨打瓦,功可破甲。是越家老祖宗在涼州昭武城門樓內聽雨打頂瓦之聲悟出的獨門絕技,從不外傳,可以視作越家的招牌武技。”

武理冷哼一聲:“他拿夜雨打瓦作拜帖請教梁家,不如說是下了一道戰書。”

謝致虛說到底也是江湖世家出身,對比武鬥勇還是很有興趣,問道:“梁家人會接受嗎?”

武理答道:“梁家雖然家大業大,也不過是一方豪紳罷了。西涼府是天高皇帝遠,不在朝廷管轄範圍,又有吐蕃人虎視眈眈,是個三不管地帶。越家是真正的土皇帝。比武罷了,這點面子不至于不給。”

雖然看越關山那身派頭就很華貴,謝致虛倒也沒猜到他的背景有這麽深,當下遲鈍地“哦”了一聲。

糕團鋪老板又看過來幾眼。

武理捅捅謝致虛裝錢的袖袋:“餓死我了,去買點吃的。”

謝致虛立刻收手捂住袋子,警惕道:“啊?師兄,不了吧,剛在酒樓沒吃飽嗎?”

武理盯着謝致虛,一巴掌拍上他後腦勺,将他腦袋撥過來,湊到耳邊低聲說:“傻小子,咱們借別人的椅子坐了半天,你好歹也意思意思。”

哦哦哦,謝致虛登時明白過來,老老實實拎錢到櫃臺前,糕團鋪老板換上熱情态度來招呼。

油紙包裏盛着好幾個品種不同的糕團,謝致虛托在手裏,和武理坐在臨街長椅上一人一個分吃。

武理咬了一塊棗紅色孔隙蓬松的糕團:“唔——味道不錯,這是什麽糕?”

謝致虛給他介紹:“你手裏的是紅豆豬油糕,還有一種顏色暗沉的是紅糖松仁糕,蘇州老字號糕團很有名氣,我小時候最喜歡吃,每次家裏有叔伯出差蘇州的,都會給我帶一點回來。”

坐在燈火輝煌的長街裏,夜色好像成了遙遠的一道幕布,行人流水,五更市賣不曾絕,有關夜晚寂靜的回憶早已被疊加的腳印深深壓進百年歷史的石板路裏。

他們注目着車水馬龍的繁華市集,吃完最後一塊糕團。

謝致虛将油紙包一收,拍拍屁股從長椅上站起來:“回去休息吧,師兄,明天還得早起查案呢。”

武理也站起來,跟着往回走:“你已經有思路了嗎?”

謝致虛道:“蘇家人說倪棠常去太湖梁家莊,我想先去那裏打聽倪棠的消息。唉,只希望今晚的事不要讓梁大公子和我們結下梁子。不瞞你說,剛剛我們從酒樓裏出來,梁大公子看我那一眼,真是冷冰冰得涼進我心裏去了。”

謝致虛想了想,形容道:“簡直像一條毒蛇的目光!”

“哇,”武理道,“有這麽誇張?我也不瞞你說,師兄長這麽大,見過眼神像毒蛇一樣的人迄今只有你二師兄一位呢。”

謝致虛:“……”

武理:“……”

武理反應過來:“所以,你以為是孔卸任的眼神冷冰冰……實際上是老二在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  覺得本文下飯的話,請不要吝惜地點擊收藏吧,合十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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