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市集的清晨醒得很早,武理端着酒釀丸子懶懶倚在榻上,翹着蘭花指攪拌湯匙。

“你也不必過于擔心,說不定真是那位孔卸任先生在瞧你呢。”

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老二真是來蘇州找某大戶的麻煩,一定不會錯過昨晚的夜場。而他倆竟然還在大庭廣衆之下鬧了這麽一出,這下敵暗我明,永遠別想抓住老二了。

謝致虛滿臉黑線坐在對面床榻,意志消沉到極點:“別說了……”

“好啦,”武理小口啜飲甘甜的酒糟,惬意眯起眼,“做都做了,後悔有什麽用,走一步看一步吧——咦?對面在幹什麽?”

謝致虛聞言看向窗外,窗戶正對街對面的春樽獻。

大清早的,春樽獻大門緊閉,門口圍着不少食客,俱被夥計們攔在外面。

似乎起了争執,嘈雜的叫嚷聲傳進福雲居。

謝致虛與武理也混入看熱鬧的人群中。

“做酒菜生意的還有往外趕客的道理?你們東家又要玩什麽新花樣?!”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客官,今日酒菜一律讓利賤售,請大家稍候片刻。”

“出什麽事了?”武理詢問身邊圍觀衆人。

“嗨,說是酒樓大堂還在掃撒,沒收拾幹淨不讓進。你說這叫個什麽事兒,都是開門做生意的……”

守門夥計在人群中瞧見武理和謝致虛,宛如見到天降救兵,嗷地撲過來。

武理最近已經給人撲出了心理陰影,敏捷地往謝致虛身後一躲:“有話好說!”

夥計扯住謝致虛衣袖就往酒樓裏拉,嘴裏嚷道:“兩位客官!我們東家等您二位多時,請快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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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的将酒樓大門隙開一道小縫,裏面黑黝黝什麽也窺不見,夥計将二人往門內一搡。

武理:“哎!”

謝致虛:“???”

“憑什麽他倆就可以進,你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大門砰地重新阖上,大堂內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碎裂一地,瓷碗陶盤四分五裂,打翻的酒菜污漬糊滿地,十來個夥計帶着水桶墩布,正大汗淋漓地掃撒。

戲臺邊上站着一個熟悉的黑裘背影,謝致虛一見那背影就嘴角抽搐,直覺不好。

一寶藍錦衣的中年人在和黑裘背影說話。

“……打碎桌椅共計十六套,碗碟兩百副,趁亂溜走未付賬食客一十七桌,”寶藍錦衣中年人手裏打着算盤,“共計需賠付紋銀十兩。”

算盤嘩啦亮給那黑裘看。

管賬管成習慣的謝致虛下意識後脖豎起寒毛,咽了口唾沫。十兩紋銀,夠他一年的生活費了……

黑裘也有點郁悶:“這麽多?”

“嗨呀?!”寶藍錦衣中年人道,“越公子,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我難道還胡亂報價坑你不成?要不是在下昨晚替你與梁公子調解,你越公子可是虎落平陽,輕易脫不了身啊!”

寶藍錦衣中年人朝謝致虛與武理看過來,兩人皆齊齊後退半步。

“您二位也來啦,在下是春樽獻的東家……”中年人向他們走來。

謝致虛立刻道:“老、老板,昨晚二樓雅間的桌子應當算梁家府兵劈爛的吧,賠付的銀錢以三七分,不,二八分才算公平吧!”

武理在背後掐了謝致虛一把,謝致虛已無閑暇考慮他師兄的意思,腦海全被路費食宿費查案的關系人情費等一應花銷填滿。

中年人一愣,道:“還與您二位有關嗎?梁家與這位越公子已賠完了呀,哦,您要是想共攤損失,我再重新——”

“不必了不必了,”謝致虛一腦門冷汗,連忙轉移話題,“門口夥計說老板在等我二人,有何吩咐嗎?”

中年人和和氣氣笑道:“本來打算去福雲居延請二位,福雲居與春樽獻俱是我名下財産,食宿一體經營嘛,呵呵呵。既然來了,二位就請看臺上——”

中年人手向戲臺上一指。

戲臺上足有兩丈高,貫通天頂的紅木影壁上,血淋淋地書了兩排字——

梁汀者不得開口,

登臺便是啞叭日。

暗紅的墨跡已幹涸,日字底下蜿蜒一道滴痕。

越關山依舊裹着他那件沉悶裘襖,踱步過來,蒼白的臉面朝影壁:“不是我寫的。”

武理立刻反應過來,緊跟道:“也不是我們寫的。”

中年人看着他們:“昨日與梁公子有沖突的只有三位,都說不是自己寫的,那這字究竟是誰寫的?”

謝致虛這才想起來,梁汀正是孔卸任先生的本名。

“寫字的是朱砂還是……”謝致虛問。

“朱砂,”中年人道,“五更天夥計來樓裏,字已經寫上去了。您幾位不論與梁公子有何過節,做到這份上實在是……”

紅木影壁是整塊雕刻,價值不菲,牛血色光澤明亮的底紋上,殷紅朱砂觸目驚心。轉折勾提處鋒銳畢現,寥寥幾筆殺氣四溢。

不登臺,不開口,要那位戲腔莺燕婉轉、繞梁三日不絕的蘇州第一說唱藝人永世做一個啞巴。

越關山皺眉,顯然對中年人懷疑他感到不滿:“敢做敢認,說了不是我寫的就不是。”

中年人不說話。

謝致虛細看影壁上的字,總覺得眼熟,聽見武理說:“用了這麽多朱砂,在城中藥房一問就知道哪位客人有嫌疑了。”

中年人意味深長點頭:“說的是。”

門扉又開了道小縫,一個夥計氣喘籲籲跑來,向中年人道:“已經報官了。”

三人一驚,都看向中年人。

“抱歉了諸位,此人言辭之間威脅梁汀公子,殺氣頗重,在下不敢冒險,已報與官府備案,”中年人又轉頭吩咐那夥計,“你再跑一趟梁家莊,通知梁公子,抓住疑犯之前便不必冒險來酒樓了。”

一道靈光劈進謝致虛腦海,影壁上丈高的大字與他印象中時時觀賞的裱字重疊在一起,幾處勾折提轉風骨無兩,竟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二師兄?!

謝致虛駭然,盡力克制住面部表情,側頭去看武理。只見武理也正從影壁上收回目光,一臉沉重,迎向謝致虛不易察覺地一颔首。

梁家莊依傍湖畔,沿湖百畝良田俱是梁家産業,騎馬飛奔穿過田地到達梁府門口,也要一炷□□夫。

越關山下馬,将馬缰套在門前拴馬樁上。他那坐騎是産自涼州的高頭大馬,四蹄奔走飛快,甩了謝致虛和酒樓夥計租來的小馬一條街。

謝致虛與酒樓夥計姍姍來遲,也将馬栓上。

越關山等他們過來,對謝致虛道:“我上門那是遞了拜帖的,謝兄跟來又是作甚?”

謝致虛心說你将整座酒樓攪成一灘渾水,射下挂簾沖梁汀示威也叫遞拜帖,下決戰書都沒你這麽有氣勢的。但面上只是笑道:“畢竟昨夜失手斬了梁家十來把刀,還是上門賠個禮道個歉罷。”

酒樓派來給梁汀示警的夥計上前叩門。

梁府的匾額果然如戲文所言,乃是昆玉鑲金,一尺長的美玉,梁府刷上金漆,富麗堂皇。

越關山只瞥了一眼,渾如不覺,揪着謝致虛不放:“對啊謝兄,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分明說過不會武功,怎得能一劍斬斷鋼刀?這得是多強的內力?”

他說着要來摸謝致虛的丹田。

謝致虛往旁邊一讓,佩劍橫來擋在身前。

“越兄,我實不曾說謊,能斬斷鋼刀,要多虧我家祖傳寶劍吹刀斷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品級好當然能事半功倍。是這個道理吧?”

越關山卻不是個傻的,眼睛一眯,話還沒說出口,梁府門開了。

出來一個鬏發門僮與酒樓夥計見禮,兩人似乎相熟

“東家派小的給梁公子帶話。”

門僮讓開道。

謝致虛要跟着進去,給門僮攔下:“你是作甚的?”

謝致虛忙指着那夥計:“我跟他一道的。”

門僮于是放他入內。

越關山要依樣畫瓢,誰料門僮卻瞪圓了眼睛盯着他瞧,從腰後拔出一卷畫紙,展開對比一眼,後撤一步沖門內大叫道:“快來人吶,公子的仇家找上門啦!”

仇家找上門啦——

找上門啦——

門啦——

回音在照壁與門檐之間來回振蕩。

越關山:“…………”

照壁背後的院裏登時腳步聲四起,四面八方都有人湧來。

昨夜酒樓一幕仿佛要重演,謝致虛心裏打了個突,連忙抓着夥計肩膀,趁府兵未至,腳底抹油溜進院裏。

路上與真刀實槍的府兵擦肩而過。

繁複的蘇式園林,飛檐,廊庑,涼亭,假山,院裏鑿渠引水,成河聚湖,春夏裏一片綠柳成蔭水波澹澹。

幾道門檻過去,在三進院的堂屋右拐,有一扇石拱門,零碎的琉璃嵌在石壁,光線一折,閃爍斑斓色彩,迷人眼。

還未進門,院裏聽人捏着嗓子說話:“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天泉水吃沒了也就罷了,竟敢拿井水敷衍本公子,井水污糟笨重,豈能入口?”

語氣倒不如何盛氣淩人,因帶了些唱戲似的婀娜,十分悅耳宜人。

但院裏傳來撲通跪地的聲響,一婢女的聲音道:“公子恕罪,奴婢這就去給您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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